明濯肆意大笑,说不出的张扬。他抬起那只被锁链拴着的手,道:“天地为证,生死作陪,好!今日他要问天道殉苍生,我与你偏要让他知道——”

洛胥也抬起那只被拴住的手,接着说:“什么是君,什么是道。”

他二人相视一笑,在疾风骤雨中,都显得意气风发。只见两个人身形一顿,猛地将锁链拽住。

明濯说:“君王有令!”

他们一起用力,锁链“吱呀”一声绷得笔直,拖住了另一头的明晗。

洛胥目光凶猛,烧起了自己的命线,将破碎的诛天银令强行重组,在怒雷惊涛中逆天而行:“天罚尽归我洛胥一个人,你要问天,得先问我天海御君准不准!”

“啪!”

明濯捏碎那只赤金灵鼠,在金光涌现中身陷业火。

烧吧!烧尽他二人的性命气力,烧穿他二人的魂魄灵能,将这天地汪洋,众生万灵,都烧成一丛火!

两人托天,齐声说:“溯回!”

轰隆!

万顷海浪剧烈震动,以他二人为源点,地面陡然拔出一条土龙。那土龙金银交错,破土后,瞬间变大、变大、变大!

明晗顶着强风,回首怒斥:“事到如今,居然还想重修承天柱,你们两个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明濯竖起断指的手,勾起唇角,眼神倨傲:“谁要重修?是叫你死前看看君与君的最高之柱。”

那土龙一长再长,沿途土破石裂,最终在持续的轰隆巨响里冲破浓云,顶住了倾斜的天空。然而星辰震动,那山还在长!

守门人脚步一轻,欣喜抬头,朝着那巍巍山柱的方向说:“山虎,是君主在施神通!”

明晗问天的最后一步就是苍生殉道,他有秘法能聚集怨灵,因此死的人自然越多越好。可是如今天柱重生,明濯和洛胥两个人顶住了天海,于他而言,就是功亏一篑!

雷暴狂雨间,明晗恨意滔天:“只差一步……”

他倏地回身,脸上已有斑驳咒文,那是秘法反噬的效果。傀儡线在业火中纷纷断开,他在被漫天业火吞没前,踉跄着挥动衣袖,怒不可遏:“不、不!我不要死,我还没有识破法则——”

他一死,铁链便松动了。洛胥牵着一只手,在灵能飞速流逝中,感觉胸口一沉,那是明濯压来的重量。

“御君,”明濯湿冷的唇贴在洛胥耳边,轻轻笑,“你果然不会让我输。”

他双手抚在洛胥的胸口,脸颊缓缓贴在了洛胥的肩头,像是无力再抬起下巴。

洛胥托着明濯的后背,快要看不清他的脸,几近祈求道:“叫我吧。”

可是明濯如同猫儿蜷缩,在他怀里再无应答。天下的是雨也是火,他们都开始渐渐消散了。

洛胥抱紧他,埋起脸,用低不可闻的声音求道:“你不欠天下人了,从此以后,只与我……”

风过来,雨打去。

天海余浪盖过来,将他俩个,都卷入无尽浪涛中。从此人间既无永泽暴君,也无天海御君。

君与君生死与共,同赴了一场天地浩劫。

第136章 还世间我与你,过天门!

雾潮潮,雪瀌瀌。

群鸟徘徊在高楼的檐角,洛胥坐在栏杆上,用手里的米粮,引诱着它们靠近。有几只鸟上了当,收起翅膀,落在他附近,一跳一跳地啄着他的掌心。

洛胥趁机摸了摸它们的背羽,皱起眉说:“不要这样抢,笨鸟,啄得很痛啊。”

鸟和鸟扑腾了几下,仍然我行我素,在争抢中甚至啄到了洛胥的手指。

洛胥吃痛,轻轻驱开它们:“笨蛋。”

鸟受惊吓,扑簌簌地飞开。混乱中,洛胥跳下栏杆,从地上捡起一根羽毛。

奇怪。

洛胥举高这根羽毛,似乎在看什么稀罕物。

天海只有黑白两种颜色的鸟,这根羽毛却是红色的。它不仅红,还隐隐透着金色的纹路。

很突兀地,有个声音问洛胥:“很漂亮吧?”

洛胥道:“很漂亮。”

那个声音骄傲极了:“好,我送给你了。”

洛胥想推辞,又舍不得。他把羽毛看了一会儿,下定决心似的:“无功不受禄,我……”

那个声音早不耐烦了,推着洛胥往楼下走:“什么公啊鹿的,我不要听,给你就是要给你。”

洛胥比他高,被他推着,觉得很好玩,不禁笑起来:“这样推着我,你怎么看路?这里有楼梯,你小心脚底下。”

那个声音说:“你家台阶太多了,我走起来好累。”

洛胥自然地蹲下身,一副早就知道的神情:“快上来。”

那个声音搭上洛胥的双肩,伏在他的背上。洛胥起身,摇晃了一下,那个声音立刻说:“啊、啊!我把你压垮了!”

洛胥笑弯腰:“你只有这么一点重量,还想压垮我?放心吧,你就算再趴一百年,我也能轻轻松松地背动你。”

那个声音道:“你捉弄我。”

洛胥心不在焉地下着台阶,栏杆外的雪沾上袍角,心里好想再跟他多说几句,于是答:“是啊,我捉弄你,你讨厌我。”

那个声音说:“谁讨厌你?”

洛胥道:“你讨厌我。”

那个声音扒住洛胥两肩,凑到他耳边:“我没有,我才没有!”

洛胥悠悠道:“不讨厌我,亲我的时候为什么还要叫我下流胚?”

那个声音说:“你颠倒黑白,我没有亲过你!”

洛胥出了高楼,走几步,问:“你要不要下来?”

那个声音道:“要!”

洛胥说:“好。”

那个声音纳闷:“好什么?”

洛胥一直反手托着他的背,这下长腿一迈,在雪里转了两圈,作出要跌倒的样子:“是要下来还是要我?”

那个声音顿感上当:“当然是要下去!”

洛胥说:“选错了,不准下。”

那个声音大吃一惊:“你居然对我说不准?”

“我还不准你咬别人,不准你亲别人,不准你抱别人。”洛胥偏头,银发被雪吹开,他似乎贴着那个声音的脸,“你看别人我就心痛,你要别人我就会——”

那个声音从后捂住了他的嘴,动作很不温柔。雪落在洛胥发间,很快,他被抱住了,对方圈着他的脖颈,呼吸很轻。

“你别死。”那个声音和洛胥脸贴着脸,一起看碎雪打旋儿,从天空飘落到地上。他微微侧过头,像是哄:“我不准你死。你听,众生积怨在这片海里,我要你睁开眼,还世间一个太清。”

洛胥说:“饶了我吧。”

他垂下眸,两肩轻轻。地面不知何时变成了水面,倒映着他孤零零的身影。雪盖在他背上,水中的他终于回过了头。

背后空空,什么也没有。

洛胥闭上眼,五指连着心,那痛感催着他,几乎要把泪都流尽了。他说:“不准把你和我,变成我一个。”

群鸟惊飞,忽然朝着洛胥扑了过来,它们发疯一般啄着他的手脚,撕着他的血肉。水面瞬间翻腾起来,无数怨鬼在咆哮,祂们探出手,抱住洛胥的腿脚,将他拖入浪涛中。

罪!

是恶鬼,是冤魂,是无穷无尽的怨气,它们吞噬着洛胥的躯体,与天海寒冷砭骨的海水一起,扯开洛胥的皮肤,撕咬他的肉骨。

罪!

洛胥脸上的皮肉腐烂,四肢早已变作白骨,身不是身,人不是人!无边黑暗中,他紧闭着双眼,如堕修罗炼狱,耳边除了众生的哭喊,便只剩自己筋骨绽裂的声音。

“很痛,很痛啊——”

小明濯的哭声穿越那些时空,近的像是就在身边。他套着那件不合身的袍子,在不见天日的寝殿里失声哽咽。

“有没有人听见,有没有人知道。”

小明濯捂着自己布满咒文的脸。

“我每一日、每一日都很痛啊……”

洛胥嘴巴翕动,胸口如似火烧。

小洛胥跑过那些亭台楼阁,在灰白的世界里,扑开飞雪。他从不哭的,娘死的时候没有,爹丧的时候也没有,可是万顷浪涛施加在他身上,他做了天地间最小的御君,心里每一日、每一日都是空的。

小洛胥说:“为什么是我?”

小明濯说:“为什么是我?”

倘若老天一定要人承受这些苦,那么为什么非得是我!

“把那银令收走吧!”小洛胥朝着海面大喊,把指链和令牌都抛了出去,“拿走我爹娘还不够?老天,我不欠你!”

海风吹着他,他银发狂乱。

“我不会再让你从我这里拿走任何——”小洛胥红着双眼,狠狠说,“任何属于我的。”

锁链声响起,是套着他们的枷锁。魂魄相许紧紧拴着两头,他们生要一起生,死要一起死。

“叮!”

琵琶声三两成曲,似乎是手生了,弹得很不流畅。

洛胥胸口滚烫,纵使四肢百骸都被天海的怨气分食了,可是他还活着。那气若游丝的金光探出他的胸口,像是一条细线,朝着斜上方轻轻一引。

这是明濯抚他胸口时留下的,赤金灵鼠的碎片所剩无几,在这天海深处,就像一豆火光,经不起任何摆弄。可是他护着他的心,仿佛是明知无望,却仍然在对他说。

若是你,必有办法活下去。

洛胥心脏震动,在那温柔的热流中,骤然睁开了眼。怨魂拉扯着他,他奋力挣扎,一手捂住胸口,像是捂着明濯还没有燃尽的命线。

琵琶声转了调,变得十分激昂,但见万涛海波中,飘来一个好似幽灵的旧袍子。那袍子怀抱琵琶,周身避水,正在专注地拨着弦。

“哗啦。”

晦芒不知几时出现了,祂的锁链连在洛胥的胸口,并不在乎明濯的去向,好似飞蛾扑火,只被那袍子深深吸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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