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假英雄叫世人瞧瞧吧!

乌沉沉的天向下压,没了东、南两座承天柱的支撑,密云和星辰都在往东南方倾斜。因为四山的威名,百姓多在四山脚下驻建居所,是以当轰隆的崩塌声传来,大伙儿都争相跑出来看。

“这好端端的,怎么下起雨来了!”城里支窗的伙计探出半身,一边叫一边收衣裳,“要死,我洗完刚晾的!喂,都别睡了,快起来收衣裳!”

他们住大通铺,这一叫吵得屋里灯全亮了。巡夜的在街角轮值,挑着灯笼,相互说:“刚刚好大一声响,爆竹似的,吓人一跳。你们都听见没有?”

“是惊雷吧?只有雷能这么炸。”

“我听着像什么塌了……”

正说着,街市上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巡森*晚*整*理夜的纷纷从屋檐下探出头,隔着浓雨密雾,见几个披甲佩剑的身影正在策马。

“铛!”

暮超策马不停,一手高举着一只铜钵。那铜钵身上刻着繁复咒文,正在自行震动。普通人听不到,但凡是能通神的,都会被这铜钵好似警钟的鸣叫震痛耳朵。

“两山坍塌,天海决堤,凡我通神一途的,都请速速出列,与我等驱散百姓,共镇天关!”

天海御卫分散数队,马如地龙,眨眼间已经跑遍六州。

霈都内的各派弟子都挤在城门处,有人叫着:“天海决堤堪称天罚,我等通神入道,理应前去镇海守关。你们堵着门干什么?快让开!”

崔长亭爬上马背,他前不久在众人面前丢了丑,正欲寻个机会找回面子,闻言将身旁的弟子推开,喊道:“催什么?一会儿有你逞能的时候!镇海守关,我乾坤派当仁不让,合该由我打这个头阵!”

大伙儿乱哄哄的,那个沙曼宗的黄师兄说:“不错,这个头阵,是该由你打,毕竟塌的不是别人,而是你们乾坤派的那座南皇山。”

“黄兄不必着急讥讽我,那山塌了,又不是我的错,眼下当务之急是守关。”崔长亭在身上摸索一阵,掏出几张符箓,贴在胸口,“看这雨势,天海已经漏了,我们与天海御卫结盟,借他们的通行之力,只消片刻就能赶到浪潮前。到时候是假英雄还是真孬种,自见分晓!”

争论间,天海御卫策马经过,崔长亭率先奔出,跟着天海御卫去了。黄师兄不甘落后,率领沙曼宗弟子也追了出去。其余宗族门派呼啦啦涌出门,或施令行,或用秘宝,全都跟上。

没人注意,众人间,混入了一个身穿布衣,背负铁剑的青年。

“铛!”

“两山坍塌,天海决堤,凡我通神一途的,都请……”

这声音一传十,十传百,以极快的速度传遍六州。无论什么族什么派,不管什么仇什么怨,在天海面前,都当众心如城。

只见暴雨如注,无数城镇道路间,百姓携家带口,冒雨朝着西北方徒步。人潮如蚁,各派弟子都踩着两腿泥泞,在百姓间引路的引路,护队的护队。

暮超马停在最后,远远地,看见天上浓云滚滚。

一个御卫说:“飞送令传了数十封,御君都没有回应,只怕……只怕是凶多吉少。”

“诛天银令会亮,证明御君为了镇海弹尽竭虑,没有临阵脱逃。”暮超似乎没有听见那后半句,他表情不变,“我们能做的,就是尽职尽忠,在御君回来前,守住这条界线。”

马蹄前,是一道五人宽,万里长的灵阵。天海御卫数量不多,分散守阵后,更显得人员可怜。好在后头吵吵闹闹,涌上了数百个追赶他们的宗门弟子。

崔长亭滚下马背,理一理衣裳,拱手说:“这位御……哎呀!”

他认出暮超,暮超也认出他。暮超镇定颔首,只道:“一会儿天海下来,第一浪最难守,仅凭我们几个,恐怕独力难支,还需要诸位全力助阵。”

崔长亭见暮超没有提起天海的事,有几分庆幸,只当对方忘了自己,连忙点头,满口应承:“镇海守关该当如此、该当如此!”

暮超又说:“四个镇海大封印碎了两个,余下的,被散还君一剑钉在天海之中,暂时没有松动的迹象。只是婆娑门徒刚出天海,又失了掌门,要稍后才能赶到。”

众人无不大惊:“什么?散还君她……”

雨水冲刷,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都哑巴了。不知道过了多久,黄师兄道:“今日她一剑定天,好,好!四山一体,齐心协力,我们也不要输!”

众人纷纷称是,聚作一团,仿佛都成了好汉:“一会儿我守前方,你在后面支援。”

“那怎么能行?这第一浪,还是我来吧。”

“大伙儿都在这里,谁前谁后有什么区别?我看不如这样,咱们划拳,赢的那个站前头。”

他们争相不下,一是从没碰见过如此天灾,还有些新奇兴奋,二是大难当头,顶在前面的必然能名扬六州。想那天海噱头很大,可是它再厉害,还能厉害得过堕神和永泽暴君吗?

吵嚷中,忽然听得一声“轰隆”,众人脚下大震,全部身体趔趄。

暮超说:“来了!”

乌云旋聚,如同一只巨型漏斗,在狂风暴雨间迸出山一般大的浪头。那浪头好似天神的手掌,猛力拍在地面。众人被这一掌打得七荤八素,再看时,无数大浪就像猛虎下山,瞬间就扑到了灵阵前方。

天海御卫一起结印,卍、卍、卍顺着灵阵依次浮现,银色屏障陡然升起。

“嘭!”

大浪拍在银色屏障上,巴掌似的,直接扇破众人的面皮。来不及看谁先被冲倒,海水火似的,在吞没御卫的同时,直接把人舔成了白骨。

暮超暴喝:“不能退!”

他双手已经露出了骨头,几乎是靠一口气,才稳住身体。

灵阵明明灭灭,在天地间,像是一口就能被吹灭的蜡烛。然而任凭天海御卫决心死守,天海之力也不可抵挡,那银色屏障缓缓后移,连同御卫的身体,也在跟着向后移动。

“我来!”

暮超背后一重,被人给推住了。崔长亭面容狰狞,在这狂风中,甚至无法维持表情。他斜过身,用肩臂顶着暮超,嘶声力竭:“叫世人瞧瞧吧,我,我是个怎样的——”

海水冲过他,他身一软,就要倒下,却被后面的人狠狠拽了起来,继续顶住。

黄师兄勉力向前推,他终于肯给崔长亭一点好脸色,在那刺骨的海浪冲击中,朝着崔长亭耳边怒吼:“你是个什么?你是个假英雄,却也不是个真孬种!起来——”

他两手拽着的,只是个已经被天海吞噬,血肉模糊的残躯。黄师兄托着这具残躯,就好像托着一盏快要熄灭的油灯。雨水海水拍打在脸上、身上,他声音颤抖,叫着:“诸位——”

天海吞没他,往后,是一个个犹如接力般的殉葬。尸体一个推着一个,喊出的咒诀千奇百怪,最终凝聚成一条潺潺溪流般的灵阵。

镇海!

无数人呼喊着。

镇海!

风雨中,飞奔追来的布衣青年默然而立。雨淋湿他的剑,他对着眼前的场景,有些难以置信,喃喃道:“……这便是师父说的,天下正道,殊途同归吗……”

天海冲他怒号,风吹乱青年的衣袍。他看着那海,抬手摸到背后的剑柄。那铁剑躁动长鸣,连带着他的手臂也跟着震动起来。

“当年你随着师父,在天海斩过神,后来师父腿断了,你也跟着明珠蒙尘,最后落到我手里,更是成了破铜烂铁。”青年对剑说,“霈都的城门我们守不住,可是这道天关,我们不能再破了。”

浪盖过来,青年猛然拔剑。那铁剑没有鞘,他拔得却十分用力,好似在与天地角力,只听“噼啪”声连响,铁剑通体绕着紫色电光,锈迹从上面缓缓脱落。

剑身如水,一面刻“剑惊百川”,一面雕“天下第一”,随着剑出,周围传出地动山摇的虎啸。

青年说:“山虎。”

群雷暴现,沿着灵阵狂轰乱炸,无数紫光飞扫,以他和山虎剑为界,与那天海巨浪悍然相接!

守门人压着灵阵,脊骨耸立,双臂颤抖,已然托上了性命。他声音沙哑,朝雨借灵:“君主,再助我雷骨门一回吧!”

轰!

其他失守的灵阵被海水冲垮,数万人顿时身陷汪洋。群鸦盘旋在浪头,哭喊从南到东,声声不绝。

御君。

御君——

无数呼唤里,是洛胥再也无法回应的沉默。

第135章 生作陪天地为证,生死作陪。

风过来,雨打去。

明晗衣袂翻飘,背对着天,似乎在听群山的悲鸣。他神情庄敬,竟有几分悲天悯人之态:“大浪滔滔,生灵涂炭。苍天,你既然把人生得如此弱小,为什么又要让他们开智通神?倘若人的一生,都像草木,像畜生一样不知欢喜与悲痛,那该有多好。”

乌云压顶,海潮催声。灰黑的天永远高高在上,任由他问。

“艽母因为杀大阿、补天窟而成为万灵始祖,这世上还存在的神祇,不过都是祂的皮肉骨骸。我要问天,就必须僭越世界的秩序和法则,那些道德人伦、良心廉耻原本就是一生痴谈的空话!”明晗周身盘旋起黑雾,他高声质问,“既然天生万物必有一死,那我杀一人,杀众生皆是与天同道!究竟谁配叫做神?不是屈服于秩序法则的艽母和明暚,而是我,也唯有我——”

他霍然回身,独自面天。苍天正在怒号,落下的每滴雨都是死掉的人。明晗走一步,身上的黑雾就浓一分。风雨催开他的外袍,他踩着尸山血海,狂放道:“唯有我不肯认命!”

肉体凡胎,生是死,死是死。万物自混沌起,就注定了是昙花、是刹那。苍天最无情,它看人聚,又听离散。何其痛啊!这一生要谋取、要良知、还要爱与别!

既然蚂蚁是人脚下的蚂蚁,那人又何尝不是苍天掌下的肉泥。

道、道、道!

去听天的规驯吧,去受人的教化吧!去拔掉爪牙,碾断脊梁,从此做个凡夫俗子、鱼羹肉糜!

“诸位,”明晗擒住众生的怨气,施力抬起,“殉道吧!”

傀儡线飞旋,将万千哭喊声穿在一起,交织成足以承天袭地的裹尸袋。海水激荡,白骨森森,黑与灰交错又重叠,如同一层又一层的灰烬。

两条锁链凌空射出,分左右两边,将明濯和洛胥各捆住一只手臂。只听“唰”的几声响,两条锁链绷直,要把他二人也拽入漩涡。

“这下真成生死与共了,”明濯语调嘲弄,“到头来,等着我的竟是这一步。”

“五指连心,你又让我好痛。”洛胥抬起空置的那只手,掌心里,是仅剩的半张火符,“血流那么久,心会慌的。”

“难为你,忍了那么久。”明濯终于肯伸出那只断指的手,放在洛胥的掌心,“你这符皱巴巴的,还能奏效吗?”

洛胥做出“请看”的表情,那半张符缓缓燃起来,颤巍巍地舔舐着明濯的伤口,以一点微不可感的热流抚慰着两个人的疼痛。

明濯说:“其实我还有余力,能叫明晞出来,为我们解开魂魄相许。”

雨很大,御君的银发随意铺散,他牵住明濯的手,眼眸中流露出些许霸道:“要解开魂魄相许,须得两个人都点头,你那份余力,还能用来摁我的头吗?我说要老天把你赔给我,你究竟答不答应?”

明濯瞧着他,如似好奇,把半个身体都凑过来,像初见那天,端详起他:“你这是求亲吗?”

洛胥道:“现在天地为证,生死作陪。你要不要我?”

明濯偏要说:“你没了诛天银令,又被褫夺了御君封号。我要你有什么好处?”

“好处是没有,”洛胥很是遗憾,“我只是你最亲的上药师傅,最好的同床人偶,以及最乖的白毛小狗。好啊,天罚我无灵无职,到这一刻还要我求而不得。”

明濯道:“嗯,其实也不是。”

洛胥说:“怎么不是?”

“如今我们一个身残,一个灵竭,都成了天底下最没办法的凡胎,这怎么不算命中注定,天生一对呢?”明濯脸上、脖颈上布满咒文,他琥珀瞳稍稍向上望,与洛胥咫尺相对,“你知道,我对拯救苍生从无兴趣,外头死的那些人,我一个也不心疼。”

“嘴这么硬,”洛胥俯首,离他更近一些,“心怎么还那么痛?”

“天下苍生不欠我的,”明濯神情傲慢,“我也不要欠他们。”

洛胥说:“我早就知道。”

明濯道:“洛胥,今日与你魂魄相许——”

洛胥说:“是今生与我魂魄相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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