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唐酒卿
洛胥虽然不能轻易变回太清的模样,但也不代表着他就是个凡人。三火淬炼的神格如似烈阳,又兼顾众生怨气,力量越强大越难控制。有时候稍有不慎,便会疯狂反噬,因此洛胥需要时时清醒,凭靠意志来强行压制自己。这具黑发皮囊,也是他锁住自己的一种方式。
山虎剑再桀骜,也无法冒犯太清的神威。莲心大师刚刚的担忧并不假,若非江濯施力,将洛胥从“白毛小狗”哄回黑发,此时别说是山虎剑,恐怕就连这空翠山也要变成一片灰烬。
安奴见山虎剑似有惧意,不禁大喜:“洛兄,你再骂它几句。”
江濯说:“这可不行,再骂它几句,它可能会断掉。小师妹的神识还在里面,剑断了,她也回不来了。况且这把剑虽然脾气坏,但是无愧众生,不能就这样毁了它。”
“镇剑关系性命和灵根,原本有我和宗内法师为她二人助阵,即使略有不稳,也能平安化解,谁知飞来横祸,闯进来个如龙。现在法师皆已丧命,我的宝瓶还碎了。”莲心大师悔不当初,“早知如此,我就不该听李象令的话,瞒着你们师父。今日小妹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我愧对你们师父!”
江濯道:“小师妹镇剑是自己的决定,今日她就算真有意外,那也与大师无关。”
安奴吃惊:“江兄,你怎么能这样说?”
“这是实话实说,”洛胥手一抬,把自己的木箱召至身边,“小师妹不是几岁小孩,镇剑危不危险,她早就知道了。”
安奴说:“可是……”
“小师妹是个剑士,还是个很厉害,很天才的剑士。”江濯微微弯腰,瞧着池内的动静,“你刚说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山虎剑欺负她对不对?”
池内,天南星闭目凝神,自从吐完那口血以后,就再无动静。她眉间聚着一股劲儿,好似初生牛犊不怕虎,任凭山虎剑在身前虎啸乱冲,也不露半分惧色。
“拔锋须有剑,”江濯笑说,“天南星,接好你的剑!”
他两指轻叩在折扇上,一式“泰风”拔地而起,把经堂内被太清烧得七零八落的消灵符直接荡清。
“大师。”洛胥打响响指,赤色业火如同浪花,绕着他飞出,将满堂的戒律灯一齐点燃。他偏头避开乱荡的泰风,悠然说完后半句:“李象令的灯,我还给她了。”
“好好,有了灯,李象令的命就跟牛似的,我保她一时半会儿死不了!”莲心大师喜不自胜,把两掌重聚在胸前,“宝瓶宝瓶,如影随形!”
空翠山间似有一股潺潺清泉,顺着风涌入经堂,吹开那些纷乱的真经,将莲心大师的宝瓶重修,送回她的两掌间。
泰风开道,灵能复位,又有莲心大师的宝瓶助阵,天南星和碎银剑顿时精神大振。只见碎银剑猛地悬起来,与山虎剑好似斗场双虎,一横一竖,顷刻间就撞在一起,铿锵作响!
经堂外有人再次抚掌,称赞道:“江知隐,还是你有办法,瞬息间就破了这危急。”
原来经堂受天命司包围,屋顶和四面都贴满了消灵符,这才使得堂内众人刚刚都无法自如地施展咒诀。
“你,”江濯的折扇轻敲了敲额角,想了片刻,才用十分轻慢的语气说,“嗯,是你啊,宋灵芝。”
“江四,你记性真差,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就忘了我是谁。”宋应之冷冷道,“我是宋应之。”
他在外头,只能听见里面的动静,因而并不知道江濯睡了又醒,只当江濯用了什么秘法,把发狂的太清拖住了。
“你是谁有什么关系?”江濯扇面滑开,似笑非笑,“少爷替你改大名,我叫你什么,你就是什么。”
宋应之说:“好一个少爷,你倒与二十年前一样,还是轻狂得没边儿!”
“二十年又怎么样?再过两百年,两千年,我也还都是这个样子。”江濯懒得遮掩,“既然知道少爷对你有恩,怎么还不速速滚进来三叩九拜。”
宋应之道:“你装模作样,想必是在拖延时间。不知那血枷咒发作的滋味怎么样?”
江濯说:“很不妙。”
宋应之负手:“血枷咒生效,说明太清现了形,虽然不知道你用了什么办法,缓住了朔月离火,但是太清只要还在里面,你就迟早要被烧死。”
江濯目光上瞟,瞧着某人,也不知是在回答宋应之,还是在调笑太清:“是啊,不碰还不行,真是让我左右为难。”
宋应之说:“天地阵已经发作,今日这经堂就是你们的牢房。”
江濯道:“你费这番功夫,恐怕不止是为了烧死我几个人吧。”
“雷骨门不是号称‘天下第一’吗?如今李象令死在这里,中州群龙无首,”宋应之声音含笑,“正是我们天命司接手十二城的好时机。”
“你胆子太小,话只敢说一半。”江濯说,“你用李金麟放出血枷咒,逼太清现世,是打算把我们几个人的死都推到太清头上。若是我没有猜错,等我们死后,你会解开这天地阵,放任朔月离火蔓延周境,烧死附近的百姓,好让各派同仇敌忾,与你们天命司一起围攻神埋之地的太清本尊。要是此事功成,从此三山六州,就再也没有人能质疑你们天命司的地位了。”
宋应之感慨道:“幸好你是个婆娑门徒,若你是我天命司内的同僚,我可真要头痛了。”
他不反驳,便是承认了。
江濯道:“你这计划真厉害,我想不出破局的办法。临死前倒有两个问题,不如你直接告诉我。”
宋应之说:“那得看是哪两个问题了。”
江濯道:“第一个,你怎么知道太清在我身边?”
宋应之倒没犹豫:“这问题很简单,你应该问你自己。你们在小胜镇废了裴青云,却没有杀他,他被抬回王山,不仅筋脉俱断、灵根尽毁,连人痴痴傻傻的,整日颠来倒去地喊着‘火’。我听到了,自然要顺着这个线索查一查。”
“原来如此。”江濯对这个回答很满意,“那第二个,谁教你的血枷咒?”
宋应之奸猾道:“当然是会用血枷咒的人。”
江濯轻哂:“会用血枷咒的人都在下面,你也下去吧。”
门窗顿时脱落,梵响从内部响起,立时笼罩了整个空翠山。这是莲心大师的固山秘法,那梵响听着像是有成千上万位法师在诵经。
在一片“嘛谟咪哞”声中,江濯坐镇最前方,身下是个大木箱。他抬起冥扇,像驱赶飞虫似的挥了挥,琥珀瞳微抬,语气嘲弄:“叫你速速滚进来,你非不肯,这下好了,还真让你如愿了。”
宋应之却不在门口,他是个极为谨慎的人,轻易不会允许自己涉险。血枷咒发作后,他听见太清的声音有怒意,便趁那时退到了半山腰,只留下了一个傀儡替身,所以刚刚的对话中,他对经堂内的情况十分无知。
然而别说是半山腰,即使他有神行万里的能耐,太清要见他,他就跑不掉!
“过来!”宋应之脊背上蹿起一股寒意,他反应极快,抓起身侧的守卫,挡在面前,“曹兵!”
曹兵是壶鬼族的咒诀,能叫出厉鬼助战。宋应之本是个文质彬彬的聪明人,可是死到临头,他也失了理智。要知道太清在前,什么鬼敢应?
“轰!”
守卫瞬间焚成了一把灰,周围的天命司鬼师来不及叫嚷,就被幽幽离火吞没。周围很安静,又或是应该叫做死寂,让宋应之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皮开肉绽的声音。
银发如月辉,梦魇似的经过。洛胥碰都没有碰他,甚至也没有看他一眼,就让他肝胆俱裂,神魂齐焚。
风扫过,地上只有几把灰。半山腰寂静,一个人都没有了。那些灰烬飘至半空,雪似的乱飞,又簌簌飘落——
一个灰帽人挥开落了满头满脸的雪,在雪原上怒声说:“鸣震塔刚刚叫那么大声,定是恶神在躁动。那宋应之怎么回事?迟迟不归,该不会是趁着有任务,跑去偷懒了!”
这人灰袍灰帽,身上带有云纹,正是天命司镇守神埋之地的十二鬼圣之一。
“他能偷懒,还不是因为你们两派整天争来斗去的。”有人在地上疾行,顷刻间就到了跟前,也是个鬼圣,却是个双手双脚都断了的鬼圣,“你光埋怨宋应之有什么用?他能离开这里,还要多亏了你们力保的那个陶圣望。若不是陶圣望在小胜镇闹了一回,毁了个裴青云,让司主手下无人,这杀李象令的任务,可轮不到宋应之去。”
灰帽人道:“司主只要他围杀李象令,剩下的,自有其他人处理,他……”
“铛、铛!”
鸣震塔又响了。
灰帽人说:“我等受命守着这片神埋之地,若有异动必须立刻禀报司主。这事耽误不得,我去吧!你们几个先看着办。”
手脚皆断的那个嘻嘻一笑,怪声怪气:“你去吧,你去吧,早知道出了事,你跑得最快。平时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关键时刻却是把软骨头。”
大雪中赶来的第三个鬼圣也冷笑几声,朝那灰帽人乜斜一眼,说:“有异动,弟兄们早就给王山发过飞送令了,用得着你亲自跑一趟?孔扒皮,你好歹是个鬼圣,不是个通风报信的小司郎。”
那灰帽的孔扒皮面容一狞:“好,真是好极了!既然消息已禀报给了王山,那我们还站在这里干什么?尽早退到雪原外头,等候司主安排吧!”
断手断脚的乐不可支。
孔扒皮怒道:“任百行,你又笑什么?”
那任百行说:“你这几句话我听来听去,无非就是一个‘跑’字。我觉得好玩、好玩!你也是个成名的人物了,居然这么怕恶神,若不是我亲眼所见,只怕还想象不到呢。”
乜人的道:“他十年前随司主在这里镇过一次封印,许是那次就被恶神吓怂了胆,已经是个惊恐之鸟了。”
孔扒皮叫他们嘲弄一通,只说:“你们以为自己是怎么荣升鬼圣的?若非十年前封印松动,司主带我们进去,殉了八九个老鬼圣,光凭你们那点资历,恐怕现在还在六州混稷官呢。你们如今能站在这里大言不惭,都是托那恶神的福啊。”
十年前太清封印松动一事,举世皆知,可是具体发生了什么,只有亲历的几个人知道。这孔扒皮是悬复大帝座下的老人,担任鬼圣一职已有数十载,谈起此事不必作假。
乜人的瞧不起他,对他的话森*晚*整*理自然也嗤之以鼻:“你成日拿资历说事,不就是看不过我们几个年纪轻、神通大,个个都比你厉害吗?现在又编出殉人的鬼话,其实就是害怕自己被我们小瞧了。你要知道,人胆小,不稀奇。”
任百行哈哈个不停:“你们吵来吵去真有意思!要是那恶神能被你们吵死就皆大欢喜了。”
孔扒皮说:“廉知,你既然不信,那就自己跨进去瞧瞧。不要嘴上不饶人,办事又是个缩头乌龟。”
廉知道:“瞧瞧又怎么样?我本就打算先进去稳住封印!”
这雪原分三层封境,其实就是按距离远近,分设了三个封山咒。他们这些鬼圣平时都守在第二层,一旦太清有动静,他们就会退回第三层,也就是最外头。想去最里面,必须有悬复大帝亲自坐镇。
任百行说:“大英雄,大英雄。廉兄,咱们平辈中,我最佩服的就是你,你快进去,给这孔扒皮好好瞧瞧!”
那廉知双指一勾,借着雪花,从旁边牵出个人形傀儡。
任百行又哈哈,将两只断手拍得啪啪响:“好啊,好啊,廉兄,你真是有本事,居然把那裴青云做成了傀儡!”
那肃容垂头立在廉知身旁的,正是当日在小胜镇风光无限又前途无量的裴青云。
廉知说:“他办差不力,又被人废了,与其浪费,不如做我的傀儡。孔扒皮,你可要瞧好了!”
他身形一晃,便带着傀儡裴青云跨入了第三层。这廉知本也是个天命司内的青年才俊,平日里自视甚高,除了悬复大帝谁也看不上。他如此自负,正是因为他的操傀术很厉害,他既不借物也不移灵,专挑活人下手,凡是落到他手里的人,无不生不如死。
今日却不知怎么回事,那傀儡裴青云进了第三层,便泥塑木雕似的,杵在原地剧烈哆嗦。
任百行哈哈道:“廉兄,这裴青云真厉害!人都痴傻了,还能违抗你,有意思,真有意思!”
裴青云当初是悬复钦点的司郎,廉知本就对他心有嫉恨,如今听见任百行讥讽自己,不由得大怒,将傀儡线紧紧一拽,照着裴青云的胸口就是一掌。
“蠢货,”廉知说,“还不动起来!”
谁知这一掌打出去,居然打空了,不是因为裴青云躲开了,而是他的胸口软绵绵的,像纸灰新糊,廉知这一掌直接从他胸口穿了过去。
四周的鸣震塔高耸尖锐,立在阴郁狂风中,犹如一个个守门的巨人。它们木着脸,廉知一晃神,只觉得自己被它们层层包围住了。
孔扒皮的目光还没有穿过飞雪,就听见鸣震塔“铛、铛”狂响。他连退数步,胆寒道:“喂,廉知……”
十年前的记忆挥之不去,那股恐怖只让孔扒皮感到骨寒。他瑟缩几下,想到当年,众人随悬复大帝进去,也是这么悄无声息的就没了。
任百行说:“好玩啊,死了个最傻了!孔扒皮,这地方太邪门,我就不奉陪了!”
他哈哈声疾速远离,眨眼间已逃了最外层。孔扒皮一跺脚,紧跟着追了出去,恨不得离那恶神越远越好。
江濯坐在木箱上,百无聊赖地画扇面。身体微微一晃,忽然变得很高。他吹出几团火花,那些火花游鱼一般,一个接着一个往后跳,都扑腾进了洛胥的胸口。
“你这箱子重得要死,”江濯单手撑着身体,微微向后,回过头,“里面究竟藏了什么宝贝?”
洛胥抱着箱子,江濯坐上头,自然高出他许多。他银发没有收,说:“你知道世上没有白得的秘密。”
“怎么算白得?”江濯指尖敲了敲木箱,居高睨着他,很好奇似的,“难道这箱子是你的,箱子上的人就不是吗?”
“封魇阵里坐花轿,河神庙前迎邪亲,”洛胥脸微抬,要他看自己,“你我成亲的次数没有一百也有一千,你早就是我的了。”
“还胡言乱语起来了,”江濯折扇微垂,托住洛胥的下巴,琥珀瞳盯了他须臾,命令道,“亲我。”
第141章 谁难为亲他!
“离我这么远,”洛胥臂膀坚实,箱子在他怀里纹丝不动,“君命难从。”
“你不仅胡言乱语,”江濯折扇向上抬,把洛胥的脸也抬高,“而且还恃宠而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