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茶木
他与姬无夜一进一退,片刻间,在雪地上划拉出张牙舞爪的痕迹。四周的士兵围了一个圈,皆剑拔弩张,伺机而动。
大约一百招之后,姬无夜被张良刺中,那伤口不深不浅,将将点到,分出胜负。
张良侧身,抬手,明晃晃的剑尖离姬无夜的面门只差一寸。
“姬无夜,我手中的是轩辕剑,你不是我的对手。”
姬无夜自嘲,鼻孔怒张,“看来,我倒是轻敌了?”
张良见他握剑的手松了些许,警告道:“我俩的账,可以姑且放下,但你对韩兄做的那些,我会加倍——呃!”
“笃”的一声,利箭入肉,让他狠狠一晃。
张良看着对方堆在脸上的狞笑,后知后觉垂首,只见右胸上方突出来一个箭头——他身后站的那个士兵,射了暗箭。
“你竟然......”
姬无夜出掌一击,将张良打出一口血,“张公子,兵不厌诈,不到最后,谁也当不了胜者。”
张良伏在地上,咽了几口血,勉强起身。下一刻,脖子上便架了十几柄利刃。在那一刻,他瞧见了人心之鄙,如阴沟黑泥般脏污龌龊。
吃力地匀了几口气,勉强压住不适,“你作恶多端,不怕半夜厉鬼索命么?”
姬无夜狂傲地笑着,面上的刀疤狰狞如蜈蚣,“即便是厉鬼,他不也死在本将军前头么?”
张良两手被缚到身前,绳子的另一端绑在姬无夜手上,拖着他往樊阴城走。
一行人分散开来,前后都有几个,看守紧密。
姬无夜跨上马背,让张良徒步跟着。他还是顾及到他张家公子的身份,没有驾马飞驰,让他活活被泥沙拖死。只是慢悠悠骑着,遛狗一般拽着张良。
若放在平日,这样的速度张良是能跟上的,只是他的箭伤没有处理,脚步越发虚浮。现在山高皇帝远,韩王和张开地的手都伸不过来,他又知晓了姬无夜的诡计,自然难逃一死。
现在不杀他,说明他还有几分用处。
估计拖回樊阴城,把高密之人引出来,他这条命也到尽头了。
是夜,队伍停下来歇息,姬无夜甩给他一袋子水。
张良冷冷一笑,月光照着他的脸,被凌乱的头发遮挡,更加惨白。他旋开囊袋的开口,往旁边一倒,清水哗啦流淌,瞬间浸入地皮。
“要我吃你的东西,除非我死。”
他气息微弱,却仍透着几分凌厉。
姬无夜的眉毛突突地跳,“我倒要看看,你的骨头究竟有多硬!”抬手一挥,“所有人,不准给他吃喝!过不了几天,他定跪求本将军!”
张良闭眸,不多做争辩。似乎多看一眼,都污了眼睛。
他们歇脚的地方离樊阴城尚有一段距离,前无人家,后无村落,荒凉凄清。
张良虚虚靠着一块石头,意识恍惚着睡去,身子一阵轻飘,飘忽不定。一呼一吸都牵扯着伤口,让他不敢大口出气。
半夜时分,万籁俱静。
张良隐约察觉到打斗的动静,吃力掀开眼帘,视野打开一条细线。只见一个黑色的高大身影与姬无夜陷入打斗,周遭的士兵皆横陈在地。
这是......谁?
他斜斜靠在那里,目光呆滞。
直到许久之后,姬无夜负伤逃去,那人才收剑入鞘。
那柄剑是......沉戈?
伟岸的身影让张良心里蓦然有了一丝踏实。眸子动了动,薄唇微启,两个字在喉咙口就是叫不出来。
但他万分确信,这并非梦境。
第66章 棺(一)
来救他之人,正是与他多日不见之人。
拔箭,包扎,喂水。
“师兄......”张良半睁着眼,吃力地唤他。
西门厌摘下面具,露出那张俊朗的脸,神情一如既往的漠然,“现在别说话。”
张良置若罔闻,接着道:“你来救我......如何得知的消息?”
西门厌不悦地啧了一声,“让你别说话。”
张良心里装了事,当然不听他的,又问:“你来的路上,遇到韩兄了么?他怎么样?”
西门厌放弃劝说,“没遇到。”
张良也不问为何没遇到,为何他远在新郑,却能得到消息来救他——他只牵挂着韩非的安危。
“那咱们快去救他,若被大王定了罪,就彻底糟了!”
西门厌最讨厌他这样,明明自己伤势严重,还要不管不顾,去操别人的心。
“你就不能为自己想想?他有他的命,你有你的命,先管好自己!”
这话让张良一下子沉默,半晌过后,眼眸变得柔和,如暖春的第一缕温风,浅浅一笑,“正是想着自己,才要去救他啊......怎么可以没有他呢......”
西门厌咬着腮帮子,“你就不想万一你没了,我——”意识到失态,他又僵硬着脖子改口,“你祖父怎么办!”
张良抬手虚按着伤口,踉跄往外走,“我只是小伤,没关系。韩兄正处危难关头,我不得不管。”
西门厌是个倔脾气,奈何张良比他还倔,说来说去没拗过,只能气愤地、不情不愿地,去最近的小城买了一辆马车,驾着人回去。
......................
然则,他们披星戴月,日月兼程,终究是晚了。
新郑靠南,此时正艳阳高照,四处一片其乐融融的好气象。但这好气象,却在九公子府门口戛然而止。
昔日风光无限的府邸,一夕之间,凋零如深秋残叶。围墙高楼仍旧气派,乌檐青瓦,巍峨壮观,却被铺天盖地的白绫斩杀了生气。朱红的房柱被麻布裹得严严实实,贴了几张蜡黄的道符。那飘飞的白绫,似少女舞动的水袖,优美温柔。
温柔得,让人错以为不在人间。
张良仓促跃下马车,便看到这副景象。白绫飘飘,恸哭滔天。哭声之凄惨,如寒江冤鬼。
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都在哭丧?
谁死了?
在九公子府,谁死了,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是......韩非吗?
张良头皮发麻,一时停了呼吸——不会是他。
不可能。
他进城便打听了,韩非回来直接回了府邸,还没进宫,怎可能出事?
蹒跚跨进门,一袭蓝衣与遮天蔽日的惨白格格不入,恍若闯入幽境的不速之客。下人们认识他,纷纷上来问安,皆眼眶通红,哽咽不已。
张良脑子里嗡嗡作响,接着几十双异样的眼神,拽住人就问:
“贵府今日发丧,是谁的丧?”
“这么大一场丧事,给谁办的?”
“你家主人何时回的?现在在何处?”
平日纤柔无害的如玉公子,现下竟有些疯癫,脚步错乱,言语尖锐。
直到阿端扑腾跪在他身前,抱着他的腿,哽咽着,破天荒说了句完整的话:
“这场丧事,是给公子办的......他回来之时已经断了气了,大王说,不论攻打樊阴城有功还是有过,厚葬公子。”
张良望着灵堂多出来的那一口棺,只觉着脑中空白,“不会的......不可能......”
挤压了多日的伤病终于爆发,心脉一抽一抽的疼,淤血破喉而出,染上三尺白绫。
硬撑了许久的瘦削身影,终于倒下。
......................
“子房,三日后若一切顺利,为兄便在东门城墙等你。”
“说到做到。彼时,咱们一同对饮告捷酒!”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那日的话如临在耳,转眼之间,却成了一场石破天惊的空欢喜。
惨白得让人窒息的白绫告诉他,生离死别故人稀,他连韩非的最后一眼都没见到。
这是梦罢?
一定是梦......
张良再睁眼时,已然躺在相府。晕厥前的景象历历在目,恍惚觉得不怎么真实。伤口虽然像火灼一样疼,却也比不过心如刀绞。
吃力爬起身,眼前的虚无逐渐清晰,欲去九公子府一看究竟,便看到立在窗边的张开地。
张开地更加苍老了,裹着那身宽大的朝服,宛若深秋的枯树枝。
张良见到突然能够依靠的人,眼眸蓦然湿润,“祖父......”
张开地耷拉着眼皮,眸间沧桑,他开口,嗓音如突然被推开的残破木门,“良儿,咱们都算错了。”
他背光站着,苍老的身体仿佛要被时光吞噬。
张开地向来处变不惊,若他都落寞至此,便证明,真的出了事。
张良的心顿时凉了一大半,喉头滚动,上前两步,倔强道:“这般结果,我不相信......韩兄思辨如神,不可能是这般下场。”
张开地叹了一声,“谁能想到,姬无夜竟对九公子下此毒手?我接到消息,亲自去城门口迎接,还是晚了。”目光停在他胸前的绷带,“你的伤,也是拜他所赐吧?”
张良的眼神一点一点黯淡,“这些都不重要......”
他只关心现在韩非如何,姬无夜如何,卫忠如何。
张开地看出他的心事,便道:“姬无夜与千乘昨日赶回新郑,今日早朝,四公子当着文武百官,指控姬无夜屠杀子弟军,为夺军功,屠戮一千余名将士,戕害九公子非。大王震怒,已经将姬无夜革职查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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