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茶木
张良对他早恨之入骨,“为何不下令杀了他!”
张开地缓缓闭眸,颇为不甘,“证据不足。”顿了顿,又道,“何况,九公子明日下葬,大王的意思,等丧礼过了再说,以免搅扰九公子在天之灵。”
张良猛的一震,“......下葬?”
张开地颔首,他最后一次与韩非说话,是让他与张良保持距离,说他们“可同生死,却不可共白头”。
到如今,是连生死也不能同了。
在官场上纵横几十年的老人,头一回为自己的决策愧疚。若他未有举荐张良为军师,或是在韩非立军令状的时候拦一拦,韩非大抵便不会枉死。
张开地对他们的事多少知道一些,于是道:“九公子生前视你如手足,明日下葬,你合该去送一送。”
一把锋利的刀刃在张良心口剜割,把肉一片一片切下来,鲜血淋淋。
“他不可能死......”
张良的身体颤如抖筛,指甲深深抠进掌心,鲜血顺着指尖往下滴落。他从未把“下葬”这两个字与韩非联想到一起过,这两者根本八竿子打不着。
那是他一直小心翼翼放在心房里的韩兄啊,那个天塌下来都会谈笑风生的韩兄,那个要与他一同指点江山的韩兄,那个将他视为无价之宝的韩兄,怎会说没就没呢?
假的,都是假的。
有人在骗他!
仓促披了件衣裳,不由分说就跑出去,张开地唤他也没听见。
管家见了心疼,忙带着一件厚实的斗篷追出去。
那时天寒地冻,分明还没有下雪,屋檐上却结了一串水滴状的冰溜子。九公子府还是之前的那副模样,白绫漫漫。
张良对着牌匾,偏着脑袋喃喃自语,嘴角勾起嘲讽的弧度。
“韩兄,你在捣什么鬼?你难道忘了,你骗得了别人,骗不过子房的。”
西门厌早知他要来,一直守在门口,只是为了拦住他。
“让我进去。”张良平视前方,周身紧绷。
西门厌戴着那张玄铁面具,“回去。”
“我只看一眼。”
西门厌的手臂横在他身前,“我再说一遍,回去。”
“从苍山开始,我何时听过你的话?”张良冰寒的眼眸转了转,凝到他脸上,“师兄,你也有家室。若有一日你深爱之人走了,你会甘心看都不看一眼么?”
西门厌顿了顿,道:“我不会让他死在我前面。”
张良冷冷一笑,竟笑出了声,“那是你的事情!”
这话刻薄,似乎让西门厌很是受伤,没有开口反驳,也没有再拦着他。
张良绕过眼前魁梧之人,径直跨入门槛。望着漫天飘飞的白绫,倔强着扬起下巴,眼眸虚了虚,笃定着下了定论:
“假的......”
灵堂闹哄哄的,伴着一堆仆人的呜咽声,道士念念有词,一把木剑挥舞得十分有章法。
张良缓缓走过去,就着那水蓝色的披风,宛如一只骄傲的白天鹅。他抬步上前,阻止那道士,“别念了,这人压根没死,假的。”
道士愕了,左望望右望望,见没人上来阻止,知道这是个大人物,于是缄默缩首,识趣地退到一旁。
阿端见张良不对劲,这葬礼上,大家都哭声咽咽,唯他一个人噙着笑,好不轻快。于是怯生生过去行礼,膝盖还未着地,却被他亲手扶起。
张良像平日那样笑着,如沐春风,摘去阿端头上乳黄的麻布,解下宽大的麻衣,柔声道:“你家公子活着呢,别披麻戴孝的。”
他走到庭院,大手一挥,让府邸的下人每一个都拆了麻衣,魔怔地说着“假的”。
待院子里的下人都齐刷刷跪下,不敢抬头,也不敢哭丧。张良才偏执地转了转脖颈,让道长开棺。
“你们不相信,我便开棺让你们看看,你们家主子压根没死,这棺材里压根没人。”
韩国那时的风俗,讲究下葬之日封棺,但一般而言,道士会做七天的法事,人们怕尸体腐臭熏天,便在棺材口压了一块薄木板,不封棺盖。
道士哆哆嗦嗦上来,“回这位公子,这样不合常理。法事没做完之前开棺,会有小鬼前来叨扰,致使亡魂不得安宁。”
张良下巴一抬,清冷却脆弱,“你要是不敢开,便证明这棺中无人,你们一群道士,哄骗着我玩儿呢。”
韩成赶来的时候,正看到这景象,平日彬彬有礼之人,正无理取闹着与道长僵持。
于是快步迎上去,“子房,你怎的来了?”
张良见到来人,礼貌性地笑笑,与平日无异,“四公子,您来的正好。您是韩兄的兄长,说的话最为管用。让道士开棺,给我瞧瞧罢?”
韩成知道他二人的情义,也没多说什么,于是对道长点了点头。
木板揭开的那一刻,所有人才知道,方才“卫七”为何不让张良进来。
因为那会让好不容易撑起来的人,瞬间支离破碎。
作者有话要说:
张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假的”,但在他眼里,什么是假,什么又是真呢?
第67章 棺(二)
盖板一寸一寸挪开,邻近的几人纷纷围上去,探头探脑地瞧,那些胆小的便也识趣地往旁边退。
黑色的木板之下,那张英俊的脸庞逐渐显现。眉宇如墨,睫羽如扇。平日那双闪着异光的狐狸眼沉睡在眼皮之下,柔软的嘴唇也惨白如纸,发冠拆解,三千青丝压在身下,柔软如蚕丝,却没有一丝生气。
张良站在最前头,仍旧仰着下巴,垂下眼皮看他,孤傲清冷。像一只没有翅羽的白天鹅,徒徒引吭,不能高歌。
“假的......”
自欺,亦是欺人。
声音低如尘埃,薄唇颤得可怜,掌心的血窝又深了几分。
他千里迢迢从樊阴追寻的人就在眼前,他牵肠挂肚多日的人就在眼前,只是没了眸间笑,亦没了呼吸。
韩成眼中划过不忍,叹了一口气,“子房,或许对你来说很残忍。我至今也是,不敢相信老九就这样走了,但,这就是事实。”
“假的......”
空气凝滞,像压了一口沉重的钟,肺脏亦被挤迫,几乎要炸裂。
张良偏执地望着屋顶上那一片白绫,清亮的眸子漾开泪水,许久许久,才无力地合上眼皮。
他那样深爱的人,就不明不白地走了?
连分别的话都没有说一句?
就这样仓促地走了?
喉间发出一个声音,似笑似哭。
积压的情绪陡然爆发,疯一般扑向棺材,“你起来啊!睁眼!你说要一起喝告捷酒是假的么?你说许我万里江山是假的么!究竟什么是真的,哪句是真的?你说啊!”
他的力气之大,几乎要把棺材撞倒,韩成忙让人去拉着。
眼泪决堤,如泉水般往外涌。张良推开那些人,裂开的伤口溢出鲜血,染红蓝色衣衫,啪嗒砸碎在地。
他死死盯着棺中之人,五脏六腑被劈成碎片。
之前若离怕卫忠离世,哭得肝肠寸断。他前去宽慰,说人们是有羁绊的,他没听到你的话,不会就甘心闭眼。
如今呢?
他用毕生柔情唤着“韩兄”的那人,一句话都没留下,怎就这样堂而皇之地死去?
千言万语堆积心头,本想像情人一般耳鬓厮磨,却只有痛骂和乞求。
“你信誓旦旦说的话怎能不作数?怎能不作数!你起来......子房求你......你起来啊......”
他声嘶力竭,头上的玉簪在拉扯之间摔落,白玉碎裂。
世人皆说,最痛苦的莫过于时光一去不回,物是人非。
难道比这更痛苦的,不是连信物都没了么?
韩非送他这支簪子时,是在他七岁的生辰。
那年,梨花开得很好,宛如初冬的细绵子雪,一切都那样纯粹。在落花缤纷的梨树下,那人曾说:
“月白色的玉簪,刚好配你这月光一样的人。”
从那时起,张良口中的“九公子”,便换成了“韩兄”。
期间虽分离了十年,兜转了一大圈,二人又重新走到一起。顾惜着,温存着,岁月静好,人也静好。
可为何,好景就不能长久呢?
....................
下葬的前一晚,要有人守灵。
韩非膝下无子,没有后人,灵堂也就空寂凄凉,只有红莲一人缩在那里。平日叽叽喳喳的刁蛮公主一下子静下来,只呆呆地对着棺木发怔,时不时喊一声“哥哥”。喊到后来也累了,她就埋怨着倚靠棺材。
“哥哥你怎么不理我.......”
鲜活得像花蝴蝶一样的少女,瞬间失了生气。
非亲之人不得进去,张良一行人唯有在门外看。
他依稀之间听到韩成和张开地在谈论姬无夜,话语中透着许多担忧,于是便顺着说了两句:
“姬无夜明日必定造反。若要扳倒他,这是最好的时机。”
毕竟,韩王的意思,审讯姬无夜要放在韩非下葬,英魂安息之后。明日,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韩非这边,姬无夜刚好能动手。
韩成问:“此话怎讲?”
他身居朝堂多年,早修炼成了老狐狸。问这话并非是真的不知所措,而是看看张良心中所想,与他是否一致。
张良没心思去猜测他这话问的是真心还是假意,只想到什么说什么:
“姬无夜杀害韩兄,一没人证,二没物证,他自己不也死活不承认么?现在算下来,他身上的罪名只有屠杀一千国军,这条罪顶多让他流放边塞,不能腰斩。”
眼中划过狠戾,又道:“不过,逼宫造反的话,就必死无疑。”
故而,只要在姬无夜逼宫造反时擒获之,他便再无翻身的可能。
只是,这也并非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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