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淮青山
一众目光也朝他那看去,背对着门外的陈管事还是不为所动,垂着脑袋盯着角落。
这倒是让大家感到不理解。
若有冤屈,公主在此倒是说啊,若是真的下手了,人还没死成,总该有回旋的余地,谁又会不惜命,这闷声不吭又是什么意思。
陶宁心念一动,似乎想起了什么,她说:“公主,我想跟他说两句话。”
秦央讶然:“你有办法让他开口?”
陶宁已经想不到别的借口了,硬是厚着脸皮说:“我想起了一些事情,可能陈管事会知道。”
那背影依然没有动静,安静得像一块石头。
侍卫喊了几声,没能让他转过头来,只好解开腰间牢门钥匙,打开了门进去将他拖出来。
秦央等人被崔虹以此地脏污为理由,请到一处干净的屋子里,公主坐在主位。
没过多久,陈管事如尸体一般被拖了进来,摆弄着跪在了地上。
侍卫用刀柄敲了敲他肩膀:“公主问你话,老实回答!”
陈管事任人摆弄。
陶宁冷眼旁观,动作间,她看见他眼底尽是麻木,还有难以察觉的震惊和茫然。
就在刚刚,陶宁想起安宁被罚在雨花园之前,她撞见了谢白衣与人密谋现场。
当时她没有抬头,没有看见人脸,只隐约听到几道声音越来越近。
她分出了三个人的声音,一道是谢白衣,一道年轻的时而喊干爹,时而喊公子,而另一道声音属于陈管事。
安宁不经常见陈管事,分不清他的声音很正常,但是他的义子最是喜欢仗着干爹狗仗人势,招摇过市,他的声音不难分辨。
目光下垂,瞥见他左手手背上一道陈旧伤痕,陶宁觉得眼熟,应该是哪里见过。
一个画面从脑海中闪过,陶宁忍不住去追忆,结果越想头越疼,被打伤又痊愈的后脑也跟着隐隐作痛。
想不起来了。
算了,先不管。
陶宁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斯人已逝,还请节哀啊。”
朽木似的人影浑身一震,有那么一刻,陈管事差点抑制不住抬头看向陶宁。
最终还是没有,他硬生生压住了抬头的动作,眼睛死死盯着眼前的地面。
这地上即便被刻意打扫过了,也只能扫去地面的浮尘,残存的黑色血迹一层叠着一层。
但是那动作没有瞒住在场的所有眼睛,心里多了一层疑惑,又是谁死了,他又在为谁节哀?
秦央不是急性子,没着急说话,崔虹没有公主发话更不会说话。
屋里一时安静得似乎能听见外面雨声。
陶宁:“那时候虽然陈管事在厨房忙着,可我想你应该已经知道这件事了,却不了解全程。我愿意说给你听。”
“当时事情发生的突然,那大虫直奔陛下而去,然而陛下身边一个名为白一榭太监因为害怕过度,产生了贪生的念头,胆敢不护驾而弃陛下而逃。”
“结果陛下得天庇佑,那大虎被白一榭引了过去,大虎爪牙锋利,我看着是面目全非了……”
谢白衣易容成太监跟在皇帝身边做笔墨太监,化名为白一榭。
那温和而年轻的声音娓娓道来,陈管事难以自控地呼吸加重。
陈管事并不在场,他也是后来才听到这个消息的,硬撑着回到房间,却还是心痛难忍,晕了过去。
也不知道这声音有什么魔力,明知这是故意的,但是他脑海里忍不住跟着陶宁的话构想公子遇害的一幕幕。
陶宁:“大好青年死得真惨,这样贪生怕死的人肯定要受惩罚,听说陛下将他弃尸荒野,不准让人敛尸,最后应当是葬身狗腹了,死无全尸了。”
那不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陶宁将他所有反应收入眼底,心知自己果然说中了对方痛点。
她有意为安宁寻回公道,不让她死得不明不白,但是利用谢白衣之死为自己建功立业,将来好立足云京,又有何不可?
两者之间并不冲突。
关于歇谢白衣易容被卸下的事情,秦央不准让人外传,对外只说此人生前贪生怕死,要丢出去喂狗,实际上关在了冰窖里,待大理寺仵作来了验尸。
陶宁问:“陈管事为何不说话,公主就在这,若你求一求公主,兴许公主看在你多年打理行宫的份上,答应让人给他敛尸。”
陈管事嘶哑的声音响起:“白一榭是谁?”
这锯嘴葫芦可算说话了,秦央与身后的崔虹却不约而同眉心微蹙。
陶宁在不近不远的距离蹲下,与其平视:“我记得我被罚雨花园那一天正好是皇宫太监来传旨的日子,你和那太监走一块,还有你的义子。”
“我听见你们三人谈笑风生,关系匪浅,你现在那么颓败,自辩也不愿意了,不是为了他的死而伤心?”
陈管事抬起眼,浑浊的眼睛盯了陶宁许久,干裂的唇角微不可见的上翘,那一闪而逝的得意难以被人捕捉。
原来你们什么都不知道。
一个宫女的死活也值得大动干戈。
半明半暗间,他道:“宫中来人传旨,李总管命我接待,这有何错?”
从常理讲,这确实没错。
陶宁哦了一声,遗憾道:“原来你跟他不认识,那你没事做什么杀我?”
陈管事冷冷道:“我看汤洺那老三脚猫不顺眼,他庇护你,我也看你不顺眼,想杀就杀了。”
陶宁:“这个看不顺眼,那个也看不顺眼,天底下还有什么能入得了陈管事的法眼?”
陈管事冷哼一声,满脸不屑:“我因私仇下手杀人,要杀要剐,随你的便,我不认识什么白一榭。”
在陈管事被带来时,陶宁简单的看过了他的生平,简简单单,一点也不复杂。
陈管事本来是皇宫里的做事的太监,因效忠的妃子犯事,那妃子打入冷宫,陈管事被贬至行宫多年,跟宫中的联系几乎断了。
在这世上他无亲无故,那妃子犯事是戕害另一个妃子,被打入冷宫是罪有应得,这两人无论怎么看都跟安宁全然无仇无怨。
一时之间倒也符合他说的,看不顺眼,想杀就杀了。
可那么多年不杀,为什么非要现在杀?
下手不成还跟没事人一样,在安宁面前走来走去,没有露出半分异样。
这就让秦央她们想不通了,若不是那两个太监招供,几乎没人会怀疑是陈管事下的手。
好歹是有品阶的太监,犯什么事跟一个品阶最低的宫女过不去。
陶宁问:“所以我被罚了发高热,与我一起住的宫女央求厨房借个药罐子煎药,她说是你答应她的,在场还有数个厨娘和太监在场,这你没法抵赖。”
“第二次复渣时,你在我的药里下了毒。”
开了第一道口子,陈管事破罐子破摔了,他忽然吃了几百个熊心豹子胆似的,格外不怕死了:“是。”
他不清楚那宫女本事怎么样,只以为是小孩子家家胡闹的凑来的药,没想到还真快要被她治好了。
公子不愿这人活着,以免走漏消息,那他当然也不会任由她活着,哪怕烧成傻子也不行。
只有死人才能保住秘密。
陶宁打断他的回忆:“那好,就当你蓄谋已久,一定要我死了才舒服。既然你下了毒,为何又让人将病重的我丢进柴房里,还半夜亲自来杀我?”
手一指他的左手手背,那上面有一道陈旧疤痕:“我昏过去前,看见袭击我的人左手手背上有一条疤痕。”
陈管事被点出疑点,下意识手一缩,想要把那只手藏在衣袖下。
陈管事依然一言不发。
陶宁:“当日陛下与公主雨花园中赏花,你担心我在公主面前说了什么,就借机上前给公主请安,行的却是女官的礼,右手盖住了左手。”
“你总不能说你当了几十年的太监,忽然就忘了自己是个男人,把自己当女官了吧?”
崔虹适时出声:“下官的确看见了,着实疑惑了一会,还以为他没拜见过公主一时紧张给忘了,可他却是从宫里出来的人,绝不会犯这种错误。”
毕竟礼仪不端也会被罚的,他当了那么多年太监,先帝都见过的人,怎么可能会因为见到公主紧张到忘了动作?
陈管事一句比一句不客气:“因为我嫌你死得太慢。”
这话成功让秦央皱紧眉头,看向陈管事的目光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可是还有一点有疑惑,崔虹道:“还有一事不明,公主,安姑娘,我曾审过罪人陈霖同僚以及手下的太监,他们都说那一夜他们几乎都在一块,共商陛下驾临的事情。只在月上中天时因腹疼难忍出去过一趟,很快就回来了。”
陶宁好心解答:“崔长史有所不知,那几天我去过柴房几趟,发现假山石处有一条通往他住处附近的小路,那小路十分隐蔽,不对行宫布局了如指掌的人发现不了。要是跑快一些,足够他一盏茶时间来回。”
崔虹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门外,一个侍卫悄然退出,遵从长公主命令前去查看。
陶宁双手一摊:“所以我在地上躺了一夜也没人管,因为他要赶回去让别人知道他没有下手的时间。”
转而看向陈管事,陶宁说:“你说你因私仇杀人,下毒又怕死不了担心夜长梦多,决定亲自动手。”
陈管事不说话了,她说的每一句都像是亲眼看见他的行动痕迹,几乎完全吻合。
不过已经无所谓了,他也没打算活,能留个死个痛快也不错。
然而接下来的一句话打破了他的侥幸。
陶宁:“但是清寒这等毒药,可不常见。史料记载它第一次出现是前朝皇帝为秘杀将军解兵权,又不愿意留下骂名,而让人专研的毒,不出三日,那将军果然高热而死。”
“天下毒药这么多,清寒却难得,你不过是行宫太监,又是从哪里得到清寒的?”
也是陈管事运气不好,偏偏遇上的喜欢钻研稀奇古怪秘药的徐太医,还给他看出这是清寒。
不过就算没有徐太医,陶宁也会想办法将此事跟前朝联系起来,总是逃不过的。
陈管事动了动唇,被连番诘问,脑子要被炸懵了,好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其实他想说偶然得到,死不承认便罢。
可所做的事情都像是被人看得清清楚楚,仿佛亲眼所见,他又开始担心自己说的哪一句话被对方当成突破口诈出更多事情。
陶宁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你根本没办法解释清寒从何而来,你还有所隐瞒。陛下遇刺一案跟你有何关系?背后主谋究竟是谁?余党又在何处?!”
上当了,这人的目的根本不是查自己是怎么死里逃生的。
在那一刻里,陈管事脑海里闪过无数事情无数人影,多年的筹谋决不能因为他一人而毁于一旦。
心一横,也不知道哪里生出来的力气让他挣脱两个侍卫的手,往墙扑去。
他终于下定决心,想要撞墙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