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淮青山
她切了一块枣糕,嚼了嚼,奇怪道:“我放糖了呀?是不是不够甜三小姐尝不出味?”
“放糖了?”陶宁的心渐渐沉了下去,她又吃了一块枣糕,没有味道。
不信邪似的,她把所有枣糕都吃了个遍,然而依然味如嚼蜡。
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这个想法让她如遭雷击——她失去味觉了。
“三小姐,三小姐?”老板娘叫醒了走神的陶宁,她张唇,迷茫地啊了一声。
老板娘没察觉出她的异样,只是问:“三小姐尝出哪一样喜欢的吗?我给你切好包上。”
“……”陶宁手足无措,看了一圈热气腾腾的枣糕,它们被白色蒸笼布盖着,依然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在老板娘期待的目光中,陶宁垂下眼,低声说:“你帮我选一份最甜的枣糕,按照以前的分量包起来吧。”
只是委托老板娘选出最甜的枣糕,淡淡的涩意泛上陶宁心头,莫名还无尽头的无力感将她笼罩。
老板娘闻言,眼底闪过明显的惊讶,但还是如言照办,将食盒递给她:“三小姐给你。”
手上一空,食盒被眼前的少女取走,老板娘随手擦擦桌子,抬眼看去。
人群熙攘,一白衣少女行走其中,步履坚定的她此刻在老板娘眼里看着,竟跟白羽一般飘忽。
老板娘从没想过,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三小姐,天罚之战的前一天,她与家人念叨过三小姐,好久都没见过她来买枣糕。
当天晚上,陶宁翻墙出去买了一份辣鱼,她把鱼汤里漂浮的茱萸辣椒干一块搅碎了吃了,除了火辣辣的喉咙,她什么都没得到。
把痕迹消除之后,陶宁回到自己房间里,一连三天没有出门。
失去味觉的事情瞒住了,接下来是嗅觉,在陶宁有心隐瞒下,她选择了闭关。
少年英才,心中自有傲气,想要说服自己渐渐变的病弱,其实很难。
三个月后,陶宁出关,打开门却看见眼前一片灰黑。
她下意识转头问一旁侍奉花草:“现在什么时辰,要天黑了吗?”
那家仆笑了:“三小姐说笑了,现在是午时,正天色大亮呢。”
陶宁:“……”
另一边花丛里修剪花枝的小姑娘揪起一枝花,举在手里踮起脚尖问:“三小姐这是我摘的花,你闻闻香不香?”
陶宁心烦意乱,只点头说香。
小姑娘却愣住了,她问:“三小姐不是不喜欢榴夜花吗?说它香气太甚,会招来灵蜂筑巢扰人清静吗?”
家仆忙把小姑娘抱走,扯下她手里的花朵:“你个小坏蛋,明知道三小姐不喜欢榴夜花,还拿花去找三小姐玩,今天扣你一块牛乳糖。”
鲜红的榴夜花落地,花瓣散了一地,在陶宁眼里那只是一朵,灰白色的花朵,眼前实现开始变得模糊,她明白自己要开始失明。
嗅觉与味觉好隐瞒,视觉却难以继续隐瞒。
最终还是被大姐发现了端倪,她扳着陶宁倔强的双肩,着急道:“你的眼睛怎么了?我看你最近都不去练剑了,就想来看看你,怎么回事,你的眼睛怎么了?”
陶宁垂着眼,不发一言。沉默而倔强。
“是不是天缺之体发作了?怎么会那么快?你不是才十五岁吗?”大姐见陶宁始终没有反应,终于急了,“出了那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不早说?”
陶宁终于有反应了,她曾经锐利黑亮的双眼蒙上阴翳,变得发灰,她偏头生涩地说:“告诉你们,有用吗?谁又能帮我呢?”
发灰的眼球找到了大姐的方向,陶宁语气晦涩低哑:“你能吗?”
大姐又难过又哑口无言:“……”
*
从拿不动一杯茶开始,陶宁度过了十五岁生辰,来到了十六岁。
这时候她不再“讳疾忌医”,给家人的眼泪烫麻木了,给什么就吃什么,只是拎不动剑是她最大的遗憾。
谁能想到,第一个失去触觉的会是右边身体,不过没关系,拄着拐杖还能走两步,有元婴修为的底子在,摔几下也受不了什么伤。
而且陶宁苦中作乐,摸索着学会了左手发暗器,就算看不见也没人能轻易伤到她。
待手艺成熟后,陶宁开始有心情听别人念故事了,小姑娘也变得讨厌榴夜花,开始喜欢念书。
每天她最经常做的事情就是去藏书阁那一堆书,坐在一边,给陶宁念,念哑了她就会去找人给自己替班,她也陪在一边抱着温水吃枇杷。
十七岁时,某一天醒来,陶宁发现自己左边身体也动不了了,她像是一块冥顽不灵的石头躺在床榻上,一身修为也快被天缺之体发作消耗完。
如今的她,五岁幼童也能轻松把她杀死。
就这么靠着各路天材地宝吊着,靠根骨硬撑着,陶宁终于十八岁。
生辰后的第二天,她得到了两个消息,好消息和坏消息。
好消息是她活过十八岁了。
坏消息她听不见了,她唯一的消遣没了。
*
不能动弹后,陶宁对时间的流逝失去了概念,她变得不分日月,只能靠吃辟谷丹的次数取数过了多少天。
她无法控制全身肌肉,快要连简单的吞咽也做不到,为了避免发生堂堂元婴期大能被辟谷丹噎死的惨案,大姐会将辟谷丹化成水,慢慢给她喂下去。
即便小心小心再小心,还是容易发生被辟谷丹呛到的事情,后来次数多了,大家手法变得熟练,也不再容易呛着。
每次看见,陶母都会泪流满面,这是她融着她骨血生出来的孩子,心痛难忍。
随着次数的增多,她没有半分感到麻木,呆滞刻板地完成动作,心中的疼惜日渐累积。
陶宁则开始她到底什么时候死,她快疯了,她还能说话,她希望有人能给她个痛快。
那一日却迟迟没到来,曾经的天赋高强也变成了诅咒,她从以前到现在,都非常难杀。
陶宁的灵魂在黑暗中踽踽独行,走在漫长而无尽头的道路上,无所依托的灵魂却无法有任何办法能宣泄。
就这么不知道过去多少年,陶宁数了,但是忘记是七年还是八年,她开始有点记不住数。
这却让她又高兴又惶恐,高兴的是应该很快就能死了,惶恐的是她只是单纯记忆变差了,离死还是很远。
其实她的确记错了,这已经是她五感尽失的第十年,她不再意气风发,变得形销骨立。
忽然有一天,母亲推开了陶宁的房门,将她抱上轮椅,推入本族禁地。
坐在轮椅上的人影已经看不见了,四肢也变得瘫软,如烂泥般瘫坐,任谁见了都会于心不忍。
所以她也不知道,她父亲几乎以半生修为献祭,召出了封存已久,择天帝君三催四请,表示震怒也无法见上一面的映容剑。
冲天火光映在陶宁脸上,她依旧一无所知,被母亲抓起手,摸了摸凹凸不平的表面。
第一反应就是觉得烫,让陶宁下意识想要收回手,可她动不了,但她为此感到新奇。
察觉到这一认知,陶宁心里燃起一簇小火苗。
后来陶宁才知道,这是映容剑的剑柄,上刻朱雀展翅卷云纹。
但在母亲看来,她还是那样冷热不知,也不会疼痛僵硬麻木,只是死一样的平静,默默地任人摆弄。
母亲翻过陶宁的手,在她掌心一笔一划地写着:“这是映容剑,由朱雀雏鸟的遗骨锻造而成,至刚至烈,我准备和你父亲一块,将它封入你灵府中,与你建立共感。”
“但是,此法极其凶险,九死一生,我本不舍得……”
陶宁控制不了自己的四肢,或者说她控制不了浑身上下任何一寸地方,只能闭着眼睛沉默。
曾经惊才绝艳,一剑惊艳众人陶宁,如今只能瘫坐在轮椅上,只有胸口缓慢起伏能看出她还活着。
母亲终于忍不住了,捂着嘴哭出声,滚烫的泪珠砸在陶宁消瘦泛青的手背上。
她五感尽失,四肢尽废,无法回应母亲,应了天缺之体。
强忍情绪,母亲继续写:“仪式将在三日后举行,你别怕,娘就在旁边守着。”
写完,她收回发颤的手指。
她知道陶宁无法察觉。但她想告诉她,万一她能知道呢?
穷尽天上地下,只剩下这一个办法,左右帝宫那边已经表示不满,要派兵来打,那不如将映容剑封入陶宁体内,或许能应古籍中共感重生之说。
拥有映容剑,就相当于拥有第二条性命,谁会不心动?
三日之期一到,陶宁毫无防备的,被一柄冰凉刺穿心脏,刺骨的痛意直击神魂,那柄剑却越陷越深,恨不得钻进她的身体里,割裂她的神魂千百遍。
急剧痛苦中,她终于忍不住,张开嘴巴惨叫出声,熊熊火焰在燃烧,抱着将她身体焚毁,打碎的烈劲在燃烧。
恍惚之中,或许产生了幻觉,好像有什么温暖的存在轻轻拥抱着她,轻柔地安抚她的痛苦。
随后陶宁昏了过去,彻底不省人事。
她不知道自己奄奄一息,只剩一口气,差点就死了,被塞了一把高阶灵丹才找回一条命。
没人知道成没成功,因为陶宁又昏死过去了,天缺之体折磨得她不成人形。
大家已经做好决定,如果陶宁真的无法挽回,要将她下葬入能寻到的地方,带着映容剑一起,将本族传世之剑与她一起埋葬。
这时候帝宫那边下了最后通牒,要是再不让陶宁带映容剑入帝宫听训,等待岐洲陶氏的就是大军压境。
帝宫知道陶宁还活着,认定她还活着跟映容剑有关,要是入了帝宫,陶氏最年轻的元婴修士将会病死在帝宫中,临死前还会以恋慕帝君之子的名义将宝物赠送。
这些伎俩帝宫用了不知多少次,只是旁人忍了那口鸟气,陶氏上下集体抡锤的修士,忍不了那狗屁不通的鸟气,一拒再拒。
什么想看映容剑,不过是金氏讨伐不服管教的家族的由头,
在此之前不知道覆灭了多少家族,只是现在终于轮到了距离帝宫最远的岐洲陶氏。
陶氏不做那卑躬屈膝的家奴,要么战,要么死。
昏迷不知多久,陶宁终于意识复苏,她对着漫无天际的黑暗,和动弹不得的身体束手无策。
再次陷入百般聊赖的状态,默默等死,她想刺进心脏那么疼,估计很快就会血流不止而死。
一道清亮的声音响起:“好好的年轻人,才活了多少岁,怎么一天到晚就想着死死死了?我躺那么多年都没嚷嚷着要去死。”
陶宁一愣,以为自己躺太久憋疯了,生出心魔了。
那喋喋不休的声音:“你怎么不说话,还很不高兴的样子,是不欢迎我吗?你竟然说我是心魔?!我可是你一族宝贝的不行的映容剑!前几天扎你心口的那个!”
映容剑估计是憋疯了,终于找到人说话了:“跟我映容剑共感很委屈你吗?”
陶宁:“……”
十年来,这是她听第一次听见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