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弄夜洒星
“……我没有呀?”
余晓晓这么说,声音里好似有一点点困惑,还带着些许羞赧似的,却一下子明亮地劈开了她缠绕不去的浓稠黑暗一般。
“就是、我没有要走呀,也没有对你有什么别的感觉,其实我也很奇怪……大冰块,我总觉得你好熟悉哦,我们是不是真的见过面?”
向舒怀怔怔地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只被一个力道轻轻牵引着、抬起了脸,望进那双干净纯粹的琥珀眼瞳之中。
“真的呀。向舒怀,我之前……嗯,大概九岁差不多的时候,好像因为淋雨发过一场高烧,那段时间的好多事都记不得了——但我真的觉得对你很熟悉,要是我们真的见过的话,你就告诉我,好不好?”
她面前的女孩这样轻声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而那双手轻轻地扶着她苍白消瘦的脸颊,温度灼热而赤诚,几乎如同滚烫的太阳一样。
“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吗?总之,大冰块,我也很愿意待在你身边……”
第163章
遇到那个女孩,是在一个翻滚着沉闷阴云与雷声的夏天。
那时候向舒怀八岁大,还用着她过去那个名字,她生母柳秀与自己丈夫的关系正陷入难堪的混沌。
那天,柳秀发起怒来的原因是什么,小向舒怀早已经忘记了。
她只记得自己不知为何有些昏沉,只习以为常地、在争执过后一片狼藉的家中穿行,沉默地按照自己母亲的吩咐去端汤碗、将菜在餐桌上摆好,然后唤卧室里头抽着烟的继父来吃饭。
房门里没有回应。
而几分钟后,抽油烟机的声音忽然“啪”地停掉了,重重的灼烫力道抽上了她的肩膀。
……是锅铲。
小向舒怀吃痛地、脑海一片空白,只下意识地不敢松开手中的汤碗,却被再一次狠狠抽下的责罚打得跌倒在地,摔洒了怀中滚烫的大碗。
深红颜色的浓稠汤液在水泥地上流溢,晕成几乎血泊一样的狰狞颜色,而这果然给了她的生母更多的、发泄自己因为丈夫的不忠而积蓄的怒气与悲怆的理由。
她的母亲哀哭地控诉着什么,用力揪住女孩细瘦的手臂、将她从地面上扯了起来。
于是,疯狂密集的疼痛落下。小向舒怀只是安静地,脑袋发晕,出神地望着自己校服短袖上,气味浓重地晕开的那大片污渍。
柳秀很快骂累了、也哭累了,揪着她到门外,泪流满面,歇斯底里地要她收拾干净再回来。
——然后,家的门在她面前摔上。
……后来那一段时间的记忆,似乎全都是模糊的了。她总有一些无谓的自尊心,又还太小、太不懂得克制自己的软弱。
于是,浑身狼藉、带着污渍与伤痕穿过楼道,顶着一双双眼睛的注视,在公共水房洗干净自己后,小向舒怀没有回家,而是埋着头、昏沉地走到了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去。
她觉得好难堪。
分明她是用力一遍遍搓洗过的,可就是洗不干净校服上的颜色,好像那些味道无比浓稠、令人作呕的菜汤气味仍然残留在她的皮肤上,像是垃圾桶旁渗出的污水。
好脏。
小向舒怀蜷缩在街旁的角落里,揪着自己衬衫的下摆不出声地发抖,用无法洗净脏污痕迹、又湿透的衬衫用力擦着渗出的眼泪。
而且、好疼……
好痛好痛。锅铲上还沾着炒菜的热油,也许烫伤了。每一道灼热都近乎刺骨一般、仿佛会将她整个都刺穿一样的疼。
……不要哭。小向舒怀拼命地告诉自己。不要哭、不要哭。
可是,一切都是徒劳。
或许是高热让她逐渐失去了克制自己的能力,小向舒怀蜷缩着、将自己的嘴唇咬得渗出血的味道。而湿淋淋的校服针织布沾不去同样淋湿的眼泪,只能够在她小小的脸颊也留下不甚洁净的痕迹。
她脑袋晕晕的,被只是越来越难以思考,又难受得止不住掉眼泪,几乎再也提不起任何警惕、而快要在街边那么昏睡了过。
……就在那个时候,她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声音。
“哎!”
那是个小女孩的声音,听起来和她差不多大,却显得更加幼稚和天真些。
她在说:“你怎么自己在这里呀,你不开心吗?你的妈妈爸爸呢?”
小向舒怀怔怔地抬起脸,看到一个圆圆眼睛、脸颊也圆嘟嘟的小女孩,正蹲在她身前,那么无比好奇地望着她。
见到小向舒怀抬头,她就笑起来,很是一本正经地对她说:“——你好呀!”
小向舒怀脑袋烧得混混沌沌的、没有答应她,小女孩也不恼。这样近距离地盯了她一会儿之后,反而凑近了过来,有些新奇地睁大了眼睛。
“哇。”她这么说,“我发现,你好像是我认识的小猫哦——”
这下,小向舒怀反应过来了,下意识睁大了眼睛:“什么……”
眼睛圆圆亮亮、好似琥珀一样明亮澄澈的小女孩见状,就笑得更开心了。
“真的呀。”
小女孩这么说,语气里带着符合年龄、却也无比充满了蓬勃生命力的快乐和得意,扳着手指头、说得如数家珍。
“就是那只小白猫嘛,也是像你一样,瘦瘦的,又有点凶,第一次见时不喜欢搭理我,啊,还有,眼睛也都好好看……”
什、什么啊……
烧得迷迷糊糊的大脑让小向舒怀几乎有点读不懂面前的小女孩的话。
她在、说什么……?
“说起来哦,你真的很像冰块耶,冷冷的,又湿漉漉的——”
可是面前的女孩仍然兴致勃勃,这么说着,还想要伸出手来、触碰她。
小向舒怀下意识挡开了,然而蜷缩的姿势改变,却也将她胳膊上一片伤痕尽数暴露了出来,一片惨红的狰狞颜色。
瞥到那些伤痕,让小向舒怀几乎吓了一跳。她下意识将自己的胳膊往身后藏,只觉得又涌起了一阵格外的羞耻。
她垂下目光,躲开小女孩震惊地睁大了的眼睛,有些委屈地吸了吸鼻子。
……肯定吓到她了。
这么难看。小向舒怀难过地想。不论那个奇怪的小女孩是为什么在这,现在肯定要走了……
然而没有。
圆圆眼睛的小女孩只是愣在那里好一会儿,盯着她领口露出的一点深红伤痕。扁扁嘴,声音里逐渐带上了哭腔。
“呜……”
她这么小心翼翼地看着向舒怀,带着哭腔小声说。
“……很疼吧?”
……啊。
她的眼睛好亮好亮,此刻带上了眼泪的湿淋淋痕迹,好像一大块漂亮的琥珀,而圆嘟嘟的脸颊鼓鼓,因为难过而耷拉着嘴角——
小向舒怀出神地看着,只忽然觉得,面前这个奇怪的小女孩的脸颊——好像一大块软绵绵的白年糕。
……什么呀。
她眨了眨眼睛,忽然轻声地笑了。
“啊……!”而小女孩看着她,忽然大叫了一声,“啊、大冰块,你笑了哎!”
……谁是大冰块啊!
奇怪的小女孩没有走开,反而很有责任感拍了拍胸脯,很像模像样地告诉她自己要去给她买药,用自己的零花钱。
小向舒怀烧得厉害、站不起来,她就把她背起来,两个小孩慢吞吞地往最近的药店走去。
于是,小向舒怀趴在那个小小的、属于小朋友的后背上,迷迷糊糊地、只觉得仿佛可以听得到小女孩的心跳声。热烈而旺盛,像是朵火焰。
“大冰块、大冰块,”小女孩这样问她,“你还难受吗?会不会疼……”
而小向舒怀伏在那里,分明是不难过的,可是眼泪却越流越凶。
疼。小向舒怀想说,好难受。她的头很痛,晕乎乎,身体一点力气也没有……
而她只是搂紧了小女孩的脖颈,而将泪水尽数擦在了那个无比温暖的肩头。
……好暖。
那天,她们又一起待了很久。坐在药店旁边的楼梯上,小女孩给她讲她家小区的猫猫,还有家里爸爸种的小黄瓜,说她妈妈总是很忙,今天也不能和她们一起出来旅游玩……
小向舒怀就蜷缩在她身边,安安静静地、在脑海当中勾勒着小女孩的生活的模样。
阴沉沉的云在天空中翻滚着,她们这样待了许久,直到有人来叫小女孩回去。
“晓晓!”大概是小女孩姐姐的声音在街道另一头响起,在嘱托着她,“晓晓,叔叔说你跑得太远了!快下雨了,叔叔催你回酒店,你先回来——!”
“哎——!”叫做“晓晓”的小女孩就这样大声地回应,“知道了,悠悠姐——”
她站起身,又放不下小向舒怀,干脆和她约定:“——那,大冰块,我们晚上还在这里见面,好不好?”
小向舒怀有些茫然:“……诶?”
“真的呀!”
圆圆眼睛的小女孩就像模像样地和她拉勾,大拇指轻轻顶了顶。
她这么说:“大冰块,我一定会来的,我会找到你哒!”
……但是,那个晚上,她们最终没能够再见面。
小向舒怀没有等到她回来的时候。她的继父王兴来找她,他喝了点酒,浑身酒气,看小向舒怀握着楼梯栏杆、坚持着不肯走,干脆给了她一脚,扯着小孩的头发拽她回家。
于是她没办法知道——小余晓晓是来找她了的。圆圆眼睛的小女孩等在那里好久好久,等着与自己的新朋友见面,下了大雨也一直等着,那天夜里被家长带回去时,还因此发起了烧。
晓晓。那个叫晓晓的、圆圆眼睛的、好像太阳一样的女孩。
向舒怀一直在找她,找了好久、好久、好久。终于能够以这种方式,将她留在自己的身边。
“余晓晓……”
向舒怀哽咽着,眼泪只是越掉越凶,泪水将所有一切都模糊成一片。她发着抖,几乎快要破碎在了自己的太阳面前。
“抱我吧、呜,你不许走、不许走——”
而余晓晓轻轻靠过来,与她额头相抵。
“大冰块……”
她这样笑,琥珀眼睛一如向舒怀记忆里的模样,明亮而澄透,那么干净,是她独一无二的小小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