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弄夜洒星
一家人团聚,之后——要做什么呢?
向舒怀并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想也想不出,只好带着困惑钻进了床铺。
她手指在开关上流连片刻,还是没有关上那盏小小的、柴犬形状的昏黄小夜灯。
……太黑了,这里。而且也太安静了。
向舒怀分明是独居惯了的,可是如今余晓晓不在,这栋房子就显得太过空旷了。这一周里余晓晓总睡不好,有时向舒怀是会在她房间里陪她的,等余晓晓睡着了,她才会自己回房间去睡。而现在,她紧闭的房门外却只锁着一片黑暗。
将自己围在软绵绵的被窝里时,向舒怀才又一次想到。
她是不是……不应该回来?
既然余董事长没有事,自然有大把的时间去教导余晓晓,余晓晓现在已经不需要她了。
……那么,她有什么立场还待在这里呢。
只是向舒怀已经吃过了安眠的药物,现在药效昏昏沉沉地上涌着,她一时也没力气重新站起来、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离开。
等明天早上,等她醒过来,和余晓晓打个招呼就走吧。
这样想着,向舒怀只是闭上眼、任由昏聩感上涌,晕晕沉沉地坠入了梦里。
*
……可是,她却梦到了那个人。
那个人坐在课桌前,在众人的围拢之中。
一双双眼睛嘻嘻哈哈地落在向舒怀身上,嘲弄而肆意地打量、来回剐着,而她望着向舒怀,只是面带吃惊而无辜的微笑。
摊开在课桌上的,是高中时候的向舒怀那本已经写得很旧的厚日记。
向舒怀被困在讲台前那块方寸之地上,看不见的锁链穿透了锁骨,将她牢牢钉在原地。她无从脱身、无处可逃。
……日记被翻过了一页。
“啊……她标记你了啊。”
这一次,温柔而纯真的声音轻轻读出了那行字,每一个字都仿佛剥开了向舒怀的胸腔,鲜血淋漓地、重重刻在她心口上,“那个小孩?”
向舒怀咬紧了嘴唇。
“哦,不对。”她修正说,“是你让她标记你的,不是她主动要做的。嗯……她那时候还很不情愿呢?”
……向舒怀想要醒过来。
她竭力想要醒来,可是梦境不肯放过她。
“你是有意这样做的吗?”那个声音仍在在说,纯洁、不染尘埃,而显得分外地刻毒,“是吗,‘我的小猫’ ?”
向舒怀咬着牙开口:“……我不是你的什么。”
对方只轻轻笑了一声。
“真狡猾。”她说,“向舒怀,你很喜欢这样吧?故意让她标记你,利用这些生理上的羁绊,好能够把她绑在你身边——哪怕她只给予了你一点点她对每一个人都一视同仁的善意?”
“我没有……”
“你很喜欢利用她的善良吧?她这么好骗,随随便便就会被你留在身边。向舒怀,这样的想法,你真的一点也没有过吗?”
向舒怀紧紧闭上了眼睛。
“向舒怀,现在你们是朋友了。”
那个刻毒的声音在说着,如同嘶嘶的毒蛇。
“——骗来一个单纯得要命的朋友,去满足你那些可怜兮兮的私欲,你应该很开心吧?”
明明她紧闭着眼睛,可却能够清晰地看到面前的身影在变化,从那个人逐渐变作了余晓晓的样貌。
在向舒怀无边的梦魇里,只有她格格不入,纯洁得几乎不像是仍在这个梦境中。
余晓晓坐在那里,那双圆圆的、干净得一尘不染的眼睛,只是有些困惑地望着她,开口:“……是这样吗?”
“你在故意骗我吗,向舒怀?”
“我没有……!!”
向舒怀猛地睁开眼睛,却看到了她高中时的梦魇。
那张温文又秀气的、天真少女的脸,有些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像是第一次知道她那些肮脏的念头一样,神情中流露出一丝嫌恶。
她从课桌前站起,推开那本日记,步步后退。
“我、我以为……”她摇着头,眼里却渗出一丝恶劣的兴味,“舒怀,我们只是朋友……”
随着那几个音节坠落在地,“轰——”的一声,班级里爆发出一阵起哄的欢呼。那个alpha男同学抓过她的日记,猛然扔向天空。
纸张于天空之上飞扬着,雪花一般又轻又慢,劈头盖脸地朝她坠下。向舒怀看得见每一张纸页、每一行字,明明是打印出的黑灰色字迹,却一钩一画却无比清晰、刻印得鲜血淋漓。
这场雨中,她只看见顾嘉小站在那里,像是看一场把戏一样,饶有兴致地望着她。
那是她曾经没有力量去反抗的人。
向舒怀咬得口腔里尽是血腥的味道。她拼命地向前伸出手,冲破了梦境中无形的墙,想要抓住那个人。
“顾嘉小——!!”
她现在终于有力量了。
可是——可是,向舒怀却看见自己的手已经变作了稚童般的样子,瘦骨嶙峋,又小得吓人,好像什么都握不住的模样。
小小的向舒怀冲出去、跌倒在地上,而空间里所有的一切都在变化。
——她忽然回到了自己最初的那个“家”。
儿时的她蜷缩在房间里,用力倚靠着抵住房门的书桌,浑身战栗。
身后的门被砍得哐哐作响,菜刀落下,岌岌可危的门板被震动着,如同剧烈的雷声一般,一声、一声、一声沉重地动摇,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破碎。
那时候的她还不叫做向舒怀,而是有另一个名字——而跟着她继父的姓氏。
她的生母柳秀是个女性omega,大学没念完便成为了一名模特,好能够接济家里负债的父母和弟妹。后来,柳秀认识了向弘山。
家境贫寒、涉世未深的柳秀全然不是当时已身为向氏总裁的向弘山的对手。只因为对方手里的一点甜头和爱言蜜语,她便深深地倾心于这年长了自己十几岁的男人,怀抱着对爱情的天真幻想,柳秀成为了向弘山的情人之一。
怀孕后,向弘山却很快对已经到手的她失去兴趣,因为怀孕而辍学又丢掉模特工作、被家人认为伤风败俗的柳秀不得不自己找到最艰难的工作谋生。柳秀知道,她是一名女性omega——她是必须要有依靠才行的。她怎么能独自活下去呢?
于是她很快找到向舒怀的那已是二婚的继父王兴,一名男姓beta,与他成了婚。
向舒怀的继父姓王,于是她的女儿姓王。
而出于对向弘山的爱,柳秀给自己的女儿取名叫思虹——思弘。
王思虹。
那是个诅咒一样的名字,向舒怀只一想到就要作呕。每一个字,都是向舒怀在这个世界上最憎恨的东西。
——她的继父,她的生父,还有她生母对前者的软弱依赖、对后者的愚蠢爱意。
王兴会与前妻离婚,是因为他酗酒,喝醉了之后就会家暴。
每一日、每一日,小小的向舒怀躲在房间里,流着眼泪听外面叮叮哐哐的重物落地,酒瓶被砸碎,男人暴怒地狂吼着、挥动拳脚,而被殴打的女人在哀哭着、尖叫着求饶。
每一日都没有变化,直到她连眼泪也全都流尽了,只是呆怔怔地望着面前的床单——染着血,污渍结成难看的棕色。向舒怀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学会伤害自己的。
她曾经恳求柳秀,离婚吧,离开他,然后我们一起逃走。可是她妈妈说,思虹,妈妈这是为了你,为了你有个完整的家——
向舒怀也曾经相信过那个谎言。
十二岁那天她放学回家,又一次看到她的继父在殴打她的生母。这一次男性beta打得很凶很凶,只怒吼着,将破碎的酒瓶用力砸向柳秀的头上,另一只手挥舞着菜刀,女人被掐着喉咙,身体似乎已不再起伏。
沙发、水泥地、两人身上,到处、到处、到处都是鲜红的血,染得向舒怀的视线里也只有一片红色。
她那时已经不会哭了,只是面无表情地走过去,拾起被掀翻的茶几旁掉落在地的水果刀。
——然后捅穿了男人的后腰。
鲜血涌出。
后来的一切记忆,几乎全是模糊的。
她被生母推了一把,躲进那个有锁的房间。继父捂着伤口,暴怒地砍着房门要宰了她这个畜生,而她的生母安静地被丢在地上许久,才又一次扑上去、只如同真正的野兽般用牙齿和指甲与重伤的男人搏斗。
向舒怀不知道那是因为什么。
那是柳秀最后的舔犊之情?还是对她丈夫的憎恨和怨怼?
她是想着,一定要保护她的女儿,还是她已经忍了这样、这样久,可她的丈夫却无论如何都不肯放过她、好好过日子?
向舒怀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躲在房间里,在血腥蔓延的气味里颤抖着、直到晕过去,而隔壁的邻居报了警,警察来时已是晚上。
所有人都死了。而她被改换姓名,带回了向家,开始自己另一段厄运。
大概是因为白天时的经历,这样的一段记忆,就又一次浮现在了她的梦里。
她梦到柳秀在尖叫,哀嚎着叫她原来那个名字,要向舒怀开门、打开门,救救她,别让她被自己的丈夫杀死。
而王兴在怒吼着,砍在门板上的力道越来越重、越来越剧烈,每一声都仿佛砸进向舒怀的肋骨里。她听到夹杂在雷声中的哭泣和尖叫。
“思虹、思虹——!!”她的母亲在嚎哭着,“舒怀!向舒怀!!救我,救救我!救救妈妈——”
她猛地从梦中惊醒过来。
向舒怀满身冷汗、急促地喘息着。
她眼前发黑,心跳剧烈得几乎快昏厥过去,只感到一阵阵反胃感上涌。于是跌跌撞撞冲出卧室,跪在洗手间的马桶前呕吐起来。
只是晚上吃的少,几乎吐不出什么来,最终也只呕出了一点苦水。
向舒怀用力按着绞痛痉挛的胃部,紧闭着眼睛、咬紧了大拇指的指节用力呼吸着,尽力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因为剧烈的恐慌,她的喉咙在不断颤抖着,几乎吸不进一丝氧气。
梦中的野兽般的哭叫声还残留在耳畔。
生理性的泪水溢出眼眶,视线也被模糊成一团。黑暗的洗手间里,她只听得到自己沉重急促的喘息声,几乎震耳欲聋。
如果真的在这里恐慌发作,肯定会很难办。哪怕是这时候,向舒怀也还记得想到。这么晚,她也不方便叫助理……
忽然,她听到洗手间门外传来一声轻响。
“……向舒怀?”
向舒怀吓得肩膀一颤,本能猛地转过脸,向声源的方向望去。
——是余晓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