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弄夜洒星
见状,余晓晓只能直接开口。
“……妈,”她说,“我……我想请几天公司的假。”
“哦?”余丹春便问,“为什么?”
“悠悠姐……还有向舒怀的事。”余晓晓有些困难地说,“我在公司里,实在是坐不住……”
见她们要谈私事,余遥便借口先回房里了,而她自己则越说声音越小,头也慢慢垂下来了。
“那么,拂晓的事,”她妈妈问,“晓晓,你想要不管了吗?”
余晓晓嗫嚅:“我不是……”
“既然不是,那就没有现在撂挑子的道理,晓晓。”而余丹春只是说。
她伸手叫神情委屈地赌气的余晓晓过来、在自己椅旁坐下,自己则伸出手,像是小时候那样,轻轻揉乱了自己小女儿的头发。
余晓晓如今二十出头,大学刚毕业的年纪,而她却已经六十岁了,反而是伴侣余父还要再小上几岁,只有五十来岁。
余丹春家里穷,孩子又多,没钱供她一个姑娘家读书,只上完了小学、勉强不是文盲便草草辍学。好在她脑子活泛,人又胆子大,先是在村子里和县里做些小生意,一直做到快要说亲的年纪,而余丹春不愿意碌碌一辈子,和家里亲情不深反而更鼓舞了她的野心。
外出做生意的计划,她只告诉了和她最亲的大姐丹花一个人。高考恢复那年,十七岁的余丹春背着小包裹、攥着自己攒下的存折、车票和大姐给她的路费,踏上了去省城的路。
一个乡下姑娘,学历又低,余丹春起初没少吃苦。她在省城跑了几个月销售,认识了不少人,也摸到些许从南方传来的风声。然后,她做下了自己这辈子最大胆的决定。
——余丹春东拼西凑到一笔启动资金,孤身搭上长途火车,南下到自己完全陌生的沿海城市,正正好好当头迎上了改革开放的东风。
十二岁的余丹春辍学,十七岁的余丹春背井离乡,十八岁的余丹春开始创业,二十八岁的余丹春将手头的资金全部投入国库券当中,发了一笔巨财,在所有人都劝她带着自己选择一条最稳妥的路时,选择将这笔巨款尽数投入了自己的小公司当中。三十五岁时,她的拂晓成为遍布全国的实业帝国。
余丹春的一生,是一场波澜壮阔的豪赌。
可她现在六十岁,却不敢再赌了。
她的女儿还这么小,像是未经世事的小兽,善良、天真、永远快乐、对一切充满希望。
这是余丹春年近四十岁,选择生育一个孩子时,对这个即将被带来世界上的孩子最好的期许。
晓,明也,太阳初升,她只希望晓晓平安快乐,在她的保护下,一辈子都不用面对任何风雨。
可是人总有生老病死。这一次的肿瘤是良性,但她和伴侣毕竟都已越来越老了。
她的晓晓最终要一个人活在世界上,这可怎么才好?
余丹春已经不年轻了,她自己也知道,自己恐怕是已经有了老人家的坏毛病。她逐渐保守起来,胆子也越来越小了,对许多新事物……像是职业经理人,她明知这事不坏,却总觉得心里有道坎,怎么也难以全盘接受。
小女儿生来就不喜欢从商,余丹春也勉强不来。她本来是想多培养些亲信,把遥遥扶起来,然后让自己的晓晓拿着股份、不至于被骗了,哪怕拂晓慢慢式微,也能够快乐平安地生活一辈子。
最好在她闭眼之前,晓晓还能找到个可靠稳妥的爱人,不惮于性别年龄,只要能够手挽手彼此扶持下去。
可如今出了她生病这件事,平日里不沾手公司的晓晓意外显露出了担当和天赋,余丹春自然是欣喜的。
既然如此,她更想培养余晓晓成为自己合格的继承人,让寄托了自己一辈子野心的拂晓继续繁荣下去。
而被她揉乱了头发的小女儿只是扁扁嘴,丝毫没有了在小许的汇报里那么优秀的模样,还是十足的孩童样子:“妈……”
“这还不是自己的事呢,晓晓。”余丹春只是微笑起来,揉揉女儿带着婴儿肥的面颊,“等到你以后真正从了商,比这更严峻、更可怕的事还有更多……仅仅因为这样,就要撂挑子的话,是走不下去的。”
余晓晓红着眼睛。
“即便你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的,晓晓。”
这让小女儿显得更沮丧了。
见状,余丹春安慰她:“也别太担心了,要是真有什么,妈帮你看着,到时候肯定要帮你那两个小朋友一把。放心吧。”
她天真的小女儿吸了吸鼻子,点点头。
余丹春没办法地笑起来:“……哎哟,好啦,多大的孩子了,又哭鼻子。”
而回应她的是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害怕撞到她快要愈合的刀口,她的小女儿抱得很小心,毛绒绒的脑袋却不住地在她肩膀上蹭啊蹭,真的好像是小动物一样。
轻轻给哭鼻子的小女儿拍着后背,余丹春心软又无奈。
唉。她想叹气,自己的女儿,真是个傻小孩。
那两个让晓晓无比担忧的小朋友,此时恐怕还不知在打着什么盘算呢。
从家的小孩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人很稳重,又不比老人这辈过于顾念亲情、心软得过分,总不会对她们家那个不省心的爹不管不顾,任由对方闹出大乱子来。
至于向家。那个聪明得过了头的孩子。
——她的野心、她的筹谋和她的利齿,甚至远超于她的父亲,是余丹春都要无比忌惮的。
她看得出,向舒怀是个比之她都毫不逊色的赌徒,疯狂、冷酷、什么也不在乎,是个无与伦比的危险分子。
可那孩子偏偏成为了自家女儿的朋友,而晓晓又对对方那么喜欢和信任。每每想起这件事,余丹春就是一阵头疼。
哪怕她们已然是盟友、如今势均力敌,余丹春仍可以保护好自己的女儿,可依向舒怀的野心和能力,拂晓总有无法和她别苗头的时候。
假使她真的要对晓晓动什么坏心,到时候,晓晓又该怎么办呢?
可是在她怀抱中的小女儿,却一点也不知道她沉重的忧虑,只是抬起头,认认真真地嘱托。
“妈,”余晓晓说着,圆眼睛里满是忧虑,“那、那如果,大冰块和悠悠姐要用钱什么的,我到时候从我的钱里多支一些……说不定还得找你们要……”
“好。”余丹春也只好答应,“没问题啊,晓晓。”
……这可怎么办呢?
*
向氏和航燕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向舒怀这里却无比宁静。
为了配合舆论,她这段时间没去总部,只是随意找了处名下的房产住了,留安宁一个人在公司应付各式各样源源不绝的访客、回绝那些不轻不重的试探和邀请。
姐姐那里对她则更放心,除了从伯母给她打来几次电话、哭诉自己的丈夫如何如何荒唐没担当之外,再没有任何多余的联络。
向氏的股票跌至新低时,向舒怀正站在镜子前,查看自己嘴角的伤口。
她身体不大好,伤口恢复也慢。尽管过去了这样长的时间,伤痕却仍然新鲜、清晰可见,大概是因为她的皮肤过分苍白,因而显得极为刺目。仅仅是这样看去,就能大致猜测到伤口的主人受到了怎样暴力而粗鲁的对待。
——这正是向舒怀想要的。
她将视线从轻微刺痛的裂伤上挪开,垂眸扫了一眼被未接来电挤爆的手机,只是轻轻按灭了屏幕。
没什么意思。
都是向氏的那些族亲,本就不愿意服她、却也忍不住仰赖和忌惮于她能力的长辈们,如今看向氏出了这样大的事,肯定要来声色俱厉地讨伐、也想知道向氏的未来究竟如何。
而她的手机拨不通,他们自然要去对向弘山告状,将她的鲁莽、盲目和短视仔细批驳一番,想要捋下她的继承权,换成他们的儿子。
可是他们不知道,这被他们从头批到尾的房地产方案,分明是向弘山本人的主意。
当然了,如今失败了,对外当然是她识趣地顶包。可自己的失败决策被上上下下批判和声讨,对于身处高位如此之久的向弘山来说,绝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这种体验,自己那位高处不胜寒的生父大概很久未曾有过了吧。
向舒怀想着,眼里渗出些许冷森森的嘲弄笑意。
现在,就看尊贵的向董事长什么时候沉不住气,准备召开家宴了。
正准备转身离开时,她偶然一抬眸,只正巧在镜子里望见了自己的面容。
——像极了向弘山。尤其是那双眼睛。
向舒怀其实生得非常像自己的母亲,她也曾在那对“外婆”和“舅舅”手中见过那张全家福合照。当时二十几岁的柳秀的五官,与她现在的确是如出一辙,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柳秀很美,面如冠玉、唇似朱樱,二十出头时风华楚楚,否则,当时已是富豪的向弘山绝不会愿意与她春风几度。而柳秀最美的是那一双眼睛,楚楚动人、如同流盼的秋水,是最典型的柔弱美人的眼睛。
而明明形状生得一样,向舒怀却有一双野兽的眼睛。
冷血、阴狠、野心勃勃、永远贪婪而不肯满足,那是属于向弘山的眼睛。
因此,望着镜中的自己,向舒怀一时有些出神。
她好像在镜中看到自己懦弱的生母,也好像看到自己冷血的父亲。
无论是向弘山还是柳秀,都不曾期待过她的出生。而向舒怀也从未期待过成为他们的孩子。可是某种诅咒缔结在三人之间,源于血缘的诅咒。
她憎恨他们带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
但不带些什么离开,从不是她的风格。就像殊死搏斗的野狗哪怕拼死自己的性命,也要在仇敌的喉咙上撕下一块鲜血淋漓的好肉。
……于是她期待着那个时刻。
那个,向弘山意识到他居然被自己最忠诚、最卑贱的女儿夺去了所有一切,傲慢的自尊被打碎,神情狂怒而憎恨地扭曲的时刻。
哪怕是想想,向舒怀都要痛快地发笑了。
她的视线慢慢下移着。到那张苍白的嘴唇上。
……然后她想起太阳。
余晓晓,还有那个吻。
她们如今已经没有关系了。
余晓晓给她打过许多电话,都混入了那些未接来电之中。向舒怀刻意没有去看过。
她只是怕自己会忍不住心软,忍不住去渴望更多。
只是因为……那个吻,给了她无数不切实际希望的吻。
余晓晓是不喜欢她的,可明明对方心里住着的是姐姐,却仍会一时情难自禁、忍不住吻了她。
那是因为她们生理上的吸引。
因为余晓晓是alpha,而她是个omega。当时的气氛着实太过于亲昵而暧昧,在本能的驱使之下,余晓晓在她唇上落下了那个亲吻。
这在向舒怀胸腔里燃起了某种贪婪的渴望。
她忍不住想,如果——如果,她利用信息素,利用alpha的本能,让余晓晓标记自己的话,是不是就能够把太阳留在自己身边?
如果真的可以。
可是——她不该那么卑劣。
余晓晓对她那么好,姐姐也一直照顾她,她本不可以有这样丑恶的念头。
可仅仅是克制自己的贪婪,就让向舒怀疼得快要受不了了。
余晓晓不喜欢她、余晓晓只是因为天性里的善良才对她有一点好,可是,她却可以彻底占有余晓晓。就像她夺得向氏继承人的位置、未来又将会夺去向弘山手中的一切。因为向舒怀本就是那么丑陋而低劣、不择手段的人。
可是,也是在那时,向舒怀意识到自己的残缺。
她的腺体是残破的,或许根本无法接受永久标记,她不能生育孩子,也不会拥有正常omega所拥有的规律热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