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柒殇祭
她走进娴静的大厅,一眼就看见在窗边披着外套,正在喝热茶的女人。
“不在医院待着,这么晚也不休息,你是彻底好全了?”
程时鸢出声问道。
沈凌熙放下手中那盏精致的、不知从哪个拍卖会里弄回来的官窑茶杯,冲她很浅地勾了勾唇:“你不是知道,我讨厌那种地方?”
唔。
程时鸢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是有这么一回事。
大概是因为沈凌熙的父亲是个疯子,尤其在后代培育上,找了无数女人,生了一个又一个孩子。
爱看他们自相残杀,也喜欢在年幼的他们身上试验一套又一套稀奇古怪的养生办法,有的狂喂中药,有的用什么维生素疗法,统统加大剂量。
所以体质差的孩子,小时候就会常常见到医院。
明明是富贵不已的家族,却比未开化的原始丛林规则更残忍。
因为食子的,就是他们的亲生父亲。
当初沈凌熙讲完这个故事,还跟程时鸢说,因为讨厌那种冰冷的地方,总是睡不好,所以会很喜欢和暖和的她睡觉。
“老婆会一直和我在一起的对吗?否则,我恐怕又要多添一条失眠症了。”
有心卖惨的话语。
在几年后的今天,似乎一语成谶。
程时鸢主动走向她,拉开她对面的一张贴满螺钿、嵌着漂亮玉盘的木椅,径自落座,语气漫不经心:
“你这人说话真真假假,没办法,我分不清,就干脆都不信了。”
始终在旁边暗处待着的茶艺师,想要过来给程时鸢斟一杯茶,却见沈凌熙尾指在桌上敲了敲,又默不作声地,退后离开了这片区域。
沈凌熙亲自执起茶壶,给她倒了一杯。
甚至贴心地提醒,这是熟普,喝两口也不用担心晚上睡不着觉。
程时鸢半开玩笑地答:“我更需要担心的,应该是喝上一口之后,今晚该不会没办法离开这里吧?”
沈凌熙单手托腮,歪着头看着她:
“短时间内频繁摄入那一类药物,虽然能代谢,总归对你身体不好。”
这时候倒是又很关心她的身体了——
程时鸢如此想着。
下一秒,又意识到沈凌熙话中有话,沉默了片刻,自己笑了下。
“别人都有理由指摘你,讨厌你,恨你。但是唯独我,没有这个立场。”
她其实很清楚,她不该对沈凌熙这样刻薄。
从程时鸢进入恋综开始,亦或是在更久以前,寻医问道的时候,总是巧合地、每每能找到各种渠道问遍国内外名医,恐怕都离不开沈凌熙的关系。
而这个人,从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开始,所走的每一步,都目的明确。
沈凌熙固然是真心实意地,想要那些情敌们退败,或是不幸死亡。
但她同样也是在不顾一切地,帮助程时鸢活下去。
倘若沈凌熙对这世界有九十九分的假意,那留下的一分真心,也给了程时鸢。
“但你,依然不喜欢我采用的形式,不是吗?”
沈凌熙定定地看着她。
“你讨厌别人为你自作主张地决定事情,也讨厌我行事的作风与手段。”
沈凌熙从来都很清楚这点。
然而她们俩今夜的身份似乎调转了过来。
替她说话的人,却是程时鸢:“或许,其他时候我可以理直气壮地责怪你,但唯独这一次,我不行。”
倘若把她和沈凌熙立场对换——
她也不能比沈凌熙做得更好。
是她不肯对沈凌熙交付信任,没有得到信息共享的前妻,最终也只能用这样极端的方式,帮她完成任务。
甚至,如果没有沈凌熙的推波助澜,单靠程时鸢自己,要想得到一百分的纯粹爱意值,不知要在这几人间辗转劳累成什么样。
她几乎能预见自己,每天不眠不休地,不断在各个目标间挑起战火,又想方设法亲自灭火的狼狈模样。
按照道理来说,她是需要对沈凌熙道谢的。
沈凌熙扬了下眉头,明明眼前的这个人,不再因为那些无关紧要的家伙生她的气。
可这从容平和的模样,却让她觉得,更不妙了。
好像……
更难抓住这个人了。
于是她很艰涩的,模仿了这些天从竞争对手们身上学到的东西。
“但我本来可以做得更好,对不对?”
如果那时她没有同意离婚,在程时鸢对她失望透顶的时候,能拿出真诚的姿态,想尽办法让人回心转意。
是不是——
在程时鸢最绝望,静静等待死亡的时刻,陪在她身边,让她奇迹般得到重生机会的人,会是自己呢?
又或者。
倘若她们没有离婚,程时鸢根本也不必一步步,等待至暗时刻的到来。
沈凌熙自己就可以,成为心上人的唯一救赎。
是她主动放弃了机会,用她习以为常、又引以为傲的计谋,将人推到越来越远的位置,还幻想着,能够将人重新捉回身边来。
沈凌熙曾经以为,只要将程时鸢留在自己身边,那颗冷却的心,总有一天能重新热起来。
但在珍珠群岛上,见到程时鸢郁郁寡欢的、对自己曲意逢迎的,故意收敛起脾气的样子,她才忽地明白。
再坚持那条错误的道路,她会失去得更多。
程时鸢看着她难得盯着自己出神的模样,只垂下眼帘,没有回答。
因为人生有太多的如果,可是最终只有她走的来时路,是唯一的真实。
沈凌熙等了很久,也只等到沉默的空气,恍惚明白了什么。
她低低地笑出声来。
然后蓦地开口,说出了几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人类总是会在晚上,做出一些违背理智的,非常感性的错误决定。”
“所以重大决策,通常都不适合在夜晚进行。”
“还有沉没成本,也不应该参与重大决策。”
沈凌熙闭着眼睛,按着自己的额角,仿佛在自言自语。
就这样停顿了好几秒钟。
反复将一句话,在喉间翻涌数次,强行与身体的理智做对抗,才姗姗道出:
“但我想,这时候我应该做一件我从前不喜欢的错事。”
“因为我的错误决定,似乎有利于你,对吗?”
就像那时候,沈凌熙应下了那个最让她后悔的离婚请求。
可是从分开再到重逢,她没有从程时鸢这里看到一丝一毫眷恋或悔意。
她喜欢的人,宁愿在绝望困境里等待命运降临,也从来不曾动过回头找她的念头。
于是沈凌熙明白了。
自己的身边,是程时鸢终于逃离的地狱。
或许,程时鸢跟她相逢以来,会无数次地庆幸,当初离婚她竟点头得如此轻易。
那么,如果沈凌熙真的,仍旧对这个人留存着那唯一的一点善意,现在她应该做第二个错误决定了。
她的呼吸放轻到听不见的程度。
近乎自。虐地,逼迫自己将说出的这句话听得清清楚楚:
“你走吧。”
沈凌熙垂下眼帘,看着程时鸢面前那杯从热到冷,始终没有喝过的茶。
“我会撤掉你身边所有的人,再也不会窥伺你的生活。”
“你这一生,也不要再踏入港城一步——因为我也许再见你一次,又想反悔,又想要不顾一切地,做出很多让你厌恶的事情。”
但唯有此时此刻。
对你的爱意,胜过了我自私自利的天性,压下了我一贯依赖的成功手段,在你这里,我愿意坦然地承认失败。
这一次,沈凌熙终于,不再说那个让程时鸢厌恶的旧称。
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直视着这个仍如初见般,有着旺盛生命力的人。
“程时鸢。”
卷起的舌尖扣在齿间,她缓缓地露出个笑容:“不要再被任何人抓住了。”
恭喜你终于摆脱了这份,或许是你这辈子最讨厌的一段恋爱,也或许是你这一生唯一失败的婚姻。
变回那只让所有人都仰望的,漂亮自由的小鸟吧。
翱翔在属于你的那片天空。
从今往后再也没有猎人能够折断你的翅膀,将你困于囚笼中。
明明在说着放手的话,可是程时鸢看着此刻的她。
却想起自己在那艘旅行邮轮上,刷到的一个故事片段。
是野外一头受伤的狼,被人类好心地救下之后,起初疯狂地嘶吼、亮爪子,直到在治伤过程中,渐渐意识到这个人类拥有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