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俯晴流
指尖触碰到了头上那顶用紫金打造、镶嵌着东珠与凤凰的——储君之冠。
那顶凤冠,她戴了十五年。
它曾是她最沉重的荣耀,也是她最甜蜜的枷锁。
孟琼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将它一寸一寸地从自己的发髻上摘了下来。
仿佛从自己的血肉里剥离出了一块骨头。
当凤冠离头的那一刻,她整个人的精气神,仿佛都被瞬间抽空了。她猛地佝偻了一下,像一尊瞬间风化了的石像。
她将那顶凤冠,端端正正地摆在了桌案之上——那是自己奏疏曾经的位置。
动作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一场梦。
冠与桌案相触,发出一声沉闷的,仿佛属于一个时代终结的声响。
做完这一切,她才重新看向慕兰时,声音轻得像一缕即将消散的烟:
“我认输。”
她说。
她认输了。
慕兰时没有说话——这便是她的回应。
***
当慕兰时走出那座已然失去了主人的东宫时,一辆慕府的华贵马车,早已在宫门之外静候多时。
她踏上马车,车厢之内戚映珠正捧着一盏热茶,安静地等着她。
“结束了?”戚映珠问。
“结束了。”慕兰时接过茶点了点头。
“我们回家吗?”
“不,”慕兰时看着她,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的里第一次浮现出了一丝真正的、温柔的笑意,“先不回家。”
“那去什么地方?”
“……去了就知道了。”
***
马车没有驶向慕府,而是缓缓地,朝着那座位于皇城最深处,也最庄严的所在——太庙驶去。
大祁太庙。
这里供奉着孟氏皇族历代先祖的灵位。
香烟在此处已缭绕了数百年,将每一寸梁木都熏染得庄严而又沉重。
当慕兰时与戚映珠并肩,踏入这座除了皇族祭祀外人绝不可踏足的禁地时,那个早已被抽空了所有权势与荣耀的、苍老的皇帝正独自一人身着龙袍立于那无数的灵位之前。
他看着她们缓缓走来。
脸上不见悲也不见喜。
只有一种等待宿命降临的麻木平静。
“你终于还是来了。”皇帝的声音沙哑而空洞。
“我来了。”慕兰时走到他的面前站定。
“你要这江山朕可以给你。”皇帝看着她,“你才是孟氏最合格的继承人。”
“我不要江山。”慕兰时摇了摇头,“今日我来既非为臣也非为将,而是为她。”
她侧过身让出了身后那个自始至终都沉默不语的戚映珠。
皇帝的目光落在了戚映珠的脸上。
“她……她是谁?”
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你难道不知道么?”慕兰时静静地看着老皇帝,看他垂垂老矣的容颜,忽而轻笑了一声。
“朕……”
“陛下。”慕兰时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不属于权臣的、私人的冰冷恨意。
“你可知罪?”
她问的不是他身为君王的失德。
而是他身为一个男人在前世对另一个女人犯下的,不可饶恕的罪。
皇帝看着慕兰时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前世今生的冰冷眼眸。
又看了看她身旁那个只是沉默地看着自己的戚映珠。
他那张布满了皱纹的、苍老的脸上忽然流下了两行浑浊的泪。
他缓缓地转过身,面向着那满墙的、属于他孟氏列祖列宗的灵位。
记忆就在这个时候劈波斩浪地袭来——那是梦吗?他自己也不知道。
那不是梦吗?可是为什么这份恨意又如此真切?
……这辈子,他明明没有和这个女人有过接触,难道不是吗?
老皇帝想不到什么了。
他只能在慕兰时与戚映珠那平静而又沉默的注视之下,做出行动。
这位曾君临天下数十年的、大祁的天子缓缓地弯下了,他那从未向任何人弯下过的、高贵的膝盖。
“砰”的一声。
双膝触地。
他跪下了。
“跪下还不够,”慕兰时淡淡地觑着皇帝,又从身后取出了一份金黄的卷帛,“要看看么?你的……”
“罪己诏。”
方跪下的老皇帝手疯狂地颤抖起来,卷帛在他的眼前展开。
件件桩桩,历数着他的罪行。
……或真,或假。
但是那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卷帛的最后,盖上了一个鲜红的印章。
无可辩驳地宣告了他的罪名,成立。
***
太和殿的龙椅之上,
那杯本该由帝后在天下人面前共饮的合卺酒,不知被谁碰翻了。
殷红的酒液顺着冰冷的宝座扶手缓缓流下,漫过了戚映珠那不盈一握的雪白腰际,洇湿了她身上那件华美翟衣。
那是只有皇后才有资格穿戴的衣服。
她腰间有一片尚未消退的、淡淡的淤青被那酒液一浸,更显得触目惊心。
慕兰时扯开她那繁复的、绣着金线的腰封,自怀中取出了一份早已备好的、浸透了她自己那清幽兰芷信香的……婚书。
她将那份尚带着体温的婚书轻轻地,按在了戚映珠那剧烈跳动的心口之上。
“前世娘娘捡的碎骨,”她的声音嘶哑而又充满了得偿所愿的极致温柔,“可不就要我这样来还么?”
象征着权臣身份的官袍、与象征着母仪天下的翟衣早已纠缠在了一处。
那份罪己诏自纠缠的膝间滑落,在地上发出“簌簌”的轻微声响。
戚映珠仰起头,雪白的脖颈向后仰去,弯折出了一道脆弱而美丽的弧线。
她微微侧过脸,在那人的肩头留下了一个带着报复、也带着沉沦的深深齿印。
随即她喘息着在那人耳边,用只有她们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道:
“今日方知——天子印竟不及慕大人的婚书红。”
【正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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