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俯晴流
——这账册是今日赵管家才送来的,是去岁的账册,才整理好,送来给慕湄过目。只不过自从那日母亲将令牌给她之后,这地方慕兰时也会经常出入了。
慕兰时凝眸,坐了下来,将书册凑近烧槽琵琶状的铜烛台,用青瓷镇纸压住边角,蘸过薄荷水轻轻涂抹,“收蚕丝三百斤”的字迹下竟洇出“五百斤”原迹。
窗外惊雷炸响,铜帘钩上悬着的占风铎叮当乱舞。慕兰时心下了然,盘算着雅集将近的日子。
时候已经不早了,这账册早就该来的,偏偏选了这么个忙碌的日子——想必这些人是认定母亲要忙主持雅集,没空看账册。
所以才搞这么个亏空。她早知道,管库房的那赵管家的是谁的人——不正是慕严的人么?
雨终于砸下来,密密麻麻打在瓦当兽首上。
“既要看我出丑……”慕兰时冷笑着,烛光照成戚映珠曾攀在她颈间的指痕,“那我就不如让火烧得更旺些,一个都别剩。”
须臾,铜剪猛地绞断烛芯,黑暗吞没最后一缕幽光时,远方传来一声“铛”响。
衙门报时辰的铜锣穿透雨幕,恰似利刃划开丝帛。
今夜当值的该是陈捕头,那个收了慕迭三斛南海珠的蠢货。
慕兰时自顾自地收敛好假账本,不管窗外掠动的人影。是啊,这家主之位,从来都不好坐。
谁又知道,方才那个掠过的人影,会是谁的手下呢?
她静默着,出去寻了手下另外的死士。
是日,一道不知真假的消息从京城慕府发出。
——四月谷雨踏春的雅集,听闻说是让少主慕兰时来主持。
在此之前,从未有过这样的规矩。这等重要的雅集,永远只能是家主主持。
*
陈捕头将卷宗重重摔在青石案上,震得茶盏里浮沫四溢。
他布满血丝的眼扫过堂下几个同僚:“西市粮仓那把火还没查出端倪,昨夜又死了三个胡商!这半月来京兆府接的案子,倒比往年整个春天都多!”
班房里霎时腾起此起彼伏的叹息。
老捕快赵四往火盆里啐了口唾沫:“要我说,那些个皇子王孙在太庙前斗得乌眼鸡似的,西戎探子能不趁乱作妖?前日我巡夜逮着个往护城河倒药渣的,您猜怎么着?竟是从四皇子别院后巷摸出来的!”
“都噤声!”陈捕头突然压低嗓子,从袖中抖出一卷泛黄密函。众人凑近了看,只见火漆印上赫然烙着西戎狼首图腾。“这是从醉仙楼歌姬枕箱里抄出来的,那西域女子竟把密信缝在琵琶面板夹层里。单这个月,她们往礼部侍郎府上送了六回《龟兹乐谱》。”
还有一个捕快道:“前日查封的西市皮货商……”话未说完就被陈捕头凌厉眼风截断。
斑驳日光漏进窗棂,照见文书间散落的证物:半张烧焦的户部勘合、沾着靛青颜料的波斯银币、还有枚刻着“永宁”字样的东宫腰牌。
“西戎这盘棋下得狠呐。”陈捕头用刀尖挑起块墨迹未干的城防图碎片,“先让歌姬套取官员把柄,再借商队伪造通关文书,最后用胡商血案搅乱市井——那细作招供时说,他们在京郊育马场还藏了三百匹战马。”
说到这里,他们互相看了一眼,各自没再别的话。好在这事破了——倘若不破的话,那后果不堪设想。
毕竟当今世道并不太平,北边西边都有夷狄虎视眈眈,他们也心知肚明,陛下这皇位坐得也不稳。只是现在陛下大病中,前段日子说着要什么冲喜,哪怕他们现在揪出来来了这么大的案子,也只能压下去。
能过一天是一天呗!
正说着,门外传来了一声尖利的嘶吼:“快快快,那个徐什么的女的来我们衙门了!”
“啊!”在座的几个捕头面面相觑,在心中疯狂吐那个戚中玄的唾沫星子。呸,这什么狗男人!自己治家不严,还闹成这个样子,难道他们京城捕快人手很多,容许他和他的这个什么家人胡闹么?
陈捕快垮下一张脸,安抚他的同僚说:“好了好了,各位稍安勿躁。我们出去看看,听前几天那女的叫骂的阵势,这次定然是来叫我们去找她那混球丈夫的!”
可还没等他们出来,门外猝然炸开的哭嚎惊飞檐下麻雀。陈捕头还未及起身,徐沅已撞开当值衙役扑进门槛,鬓间镶玉步摇随着抽噎叮当乱晃。
“我那杀千刀的冤家定是遭了邪祟!”她将绣着莲花的绢帕掷在案上,斑驳泪痕间竟浸着暗红血迹,“他从前待我那么好,结果却在京城里面养外室。”
“把我和姩姩、映珠全部都抛下了,你说说,他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会这样呢?”徐沅哭得眼泪涟涟,“我左思右想想不通,他又好几日不回来了,我把家里面带来的东西翻来倒去,居然找到一个这个东西!”
适才绢帕滚到案上时,便有落地的磕碰声音。
这会儿又听徐沅一说,他们便用眼睛去寻,那绢帕里面滚着的竟然是一个狼牙形状。
狼牙,那并不是大祁的东西。
众捕头目瞪口呆地看着那狼牙,张口结舌说:“这,这是什么东西??”
他们无不倒吸了一口凉气!邪祟之物?
“徐、徐夫人,这是怎么一回事?”陈捕头上前一步,关切地问。
“各位捕头大人,你们就好心帮帮我吧!”徐沅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着,“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我今日捏着这狼牙来你们衙门上的路上想清楚了,这东西八年前我就见过。”
“而我那冤家养那外室正是七年前的事情,我见过了的,那女人绝非善类,一定是她用这邪祟东西迷惑了我丈夫呀!”她哭得更大声了。
众捕头如雕塑一般愣愣地呆在原地,原因无它,因为这女人之前还在路上大骂戚中玄骂得如火如荼。没想到,今日一见,原来是爱恨交织。
好吧,他们更应该帮徐沅这个忙了,去把戚中玄找出来了!
陈捕头没多想,直接应下了:“好,徐夫人,你且宽心,我一定去把你那夫君找出来……只是嘛。”
他回过头,看了看那桌案上的狼牙,“这东西你们几个看着。”
他吩咐了剩下的几个捕快,几个捕快应了。
徐沅这才擦擦眼泪,千恩万谢。等出去的时候,她嘴角也弯起了愉快的弧度。
戚中玄,你躲能躲到什么时候?别怪我无情,是你先对我们母女无情的!谁让你自己眼盲心瞎,偏偏中了别人圈套呢?
她先是自负地想着,可出去的时候,还是不由得暗暗赞叹戚映珠的冰雪聪明。
……她想,自己果然不应该得罪自己这个女儿。要是映珠还能够给她一次机会的话。
可是,映珠不会再给她机会了。这么想着,徐沅落寞地踏出了衙门。
*
而另一处,戚中玄正和自己的胡娘子在别院中商议。
胡娘子已然受不了徐沅这个吵闹的泼辣女人日复一日地闹腾,心中虽厌烦,却也只能强压怒火。
她轻轻抚了抚襁褓中婴孩的脸颊,眼中闪过一丝冷意,随即又换上娇柔的神色,故作委屈地推了推戚中玄的胳膊,指尖若有似无地划过他的掌心。
“乾君,你说说,你家那个那么讨厌……”她低垂着眼眸,语气中带着几分嗔怪,却又透着一丝无奈,“天天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什么呢?闹得满城风雨,连我都替你难堪。”她说着,轻轻叹了口气。
“她这样坏你名声,我们的两个孩子怎么办呀?”
戚中玄被她这一推,心中虽有些不耐,却也不好发作,只得敷衍道:“她性子急,你别往心里去。我这就去劝劝她,免得再闹出什么乱子。”他说完,便起身整理衣袍,准备出门。
胡娘子见状,眼中闪过一丝讥诮,却很快掩去。
她故作关切地替他理了理衣领,柔声道:“乾君快去快回,莫要让她再闹了。我这心里总是不安,怕她闹出什么事来,连累了你。”
她说着,指尖轻轻在他胸口点了点,似是在提醒什么。
戚中玄点点头,推门而出。刚走到青龙大街,便见几名捕快匆匆赶来,为首的陈捕头拱手道:“戚大人,您可算出来了。您家夫人正在衙门闹呢,您快去劝劝吧,免得事情闹大了不好收场。”
戚中玄闻言,眉头紧锁,心中暗骂徐沅不识大体,却也只得跟着捕快们往衙门方向赶去。而此时,胡娘子站在别院门口,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她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婴孩,轻声呢喃:“快了,就快了……”
她真是不想抱这个孩子了,有一个那么大的就够了,为了让戚中玄放心,居然还得弄一个来!
真是烦人!
午后炽烈的阳光如熔金般倾泻而下,将别院的青砖地面烤得发烫。胡娘子踩着斑驳的树影快步走进院中,额角沁出的细汗沾湿了鬓发。她心烦意乱地扯了扯衣襟,只觉得这闷热的天气让人喘不过气来。
刚踏入正厅,一阵穿堂风突然卷起帘幕,带起几片枯叶在她脚边打旋。胡娘子脚步一顿,心头莫名一紧。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怀中的襁褓,指尖微微发颤。
“谁?”她厉声喝道,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话音未落,几道黑影如鬼魅般从梁上、屏风后闪出,瞬间将她围在中央。
阳光透过窗棂斜斜洒在她们身上,却照不亮那一张张蒙着黑巾的脸。为首之人身形修长,腰间别着一柄乌木鞘的短刀,刀柄上嵌着一颗血红的宝石,在日光下泛着妖异的光泽。
“胡娘子,”那人开口,声音低沉如深渊回响,“或者说,该叫你‘血鹰’?”
胡娘子心头剧震,面上却强作镇定。她后退半步,背脊抵上了冰冷的墙壁,指尖悄悄探向袖中的匕首,声音冷冽:“你们是什么人?敢擅闯民宅,可知这是谁家的别院!”
黑衣人低笑一声,缓缓道来:“七年前,你以歌姬身份潜入中原,借戚中玄之手获取大祁机密,暗中为北戎传递情报——真是好手段啊。”
她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枚青铜狼首令牌,在她眼前晃了晃,“这令牌,是从你书房暗格里找到的。北戎死士的标记,可不会认错。”
胡娘子瞳孔骤缩,脸色瞬间苍白如纸。她猛地将襁褓抱紧,指尖已触到袖中匕首的冰凉。她知道,今日已无路可退。
“既然如此……”她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猛地抽出匕首,直刺自己心口。然而,刀刃还未触及衣襟,手腕已被黑衣人死死扣住。匕首“咣当”一声落地,她的手臂被反剪到背后,整个人被按在墙上,动弹不得。
“想死?”黑衣人贴近她耳边,声音阴冷如毒蛇吐信,“你还有大用呢,北戎的‘血鹰’大人。”
胡娘子咬紧牙关,眼中满是愤恨与不甘。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惨白的脸上,映出她微微颤抖的唇角。
“你竟和那人有孩子?”黑衣人忽诧然问。
一听这话,胡娘子便怒了:“我才不会和那种人生孩子!这不是我的孩子!”她的声音尖锐而嘶哑,像被逼到绝境的野兽。
她做细作这么久以来,最委屈的事情便是同戚中玄这等懦夫待在一起!她以称号行世,血鹰,多么豪气万丈的称呼啊!可惜,她偏偏要躲在京城,还去弄来了两个小孩用来诓骗戚中玄。光是想想,真是对她职业生涯的挫败。
“注意这些,仔细检查她的口腔,别让她死了。”黑衣人冷声吩咐,随即皱了皱眉,低声自语,“我们的那个新主上,唔,她是让我们把人带到青龙大街?”
血鹰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讥诮,声音虚弱却依旧带着挑衅:“谁是你的主上?”
黑衣人愣了愣,似乎没料到她会突然发问。然而,就在这个怔愣的瞬间,血鹰的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她猛地咬破后槽牙藏的毒药,一股腥甜瞬间在口中蔓延。
“你!”黑衣人反应过来,急忙伸手去掰她的嘴,却为时已晚。
血鹰的身体缓缓滑落,倚靠在墙边。她的脸色迅速灰败下去,唇边溢出一缕暗红的血丝,衬得她那张脸愈发苍白如纸。
眼眸也渐渐失去焦距,却依旧带着一丝傲然的笑意,如在嘲笑她们的无能一般。日光毫无偏斜地洒在她身上,将她最后的模样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
黑衣人怔怔地看着她的尸体,半晌才回过神来。她蹲下身,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确认已无生机后,缓缓站起身,脸色阴沉。
“死了。”她低声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惋惜。
另一名黑衣人走上前,皱眉问道:“现在怎么办?主上可是要活口。”
为首的黑衣人沉默片刻,目光扫过血鹰那张已然冰冷的脸,沉声道:“把尸体带走,回去复命。至于那两个孩子……”她瞥了一眼襁褓,“一并带回去,交给主上处置。”
几人迅速行动起来,将血鹰的尸体用黑布裹好,悄无声息消失在别院深处。院中只剩下几片枯叶在风中打旋,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
而青龙大街上掀起的风浪,却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陈捕头推搡着戚中玄踏出茶楼时,满街人潮如停止流动的江水。
围观的货郎将扁担横在膝头,卖花娘子的竹篮里新折的玉兰都忘了叫卖——满街人潮像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只余徐沅鬓间步摇在风里簌簌作响。
还有人们调笑的声音传来:“哈哈哈,戚中玄终于出来啦?”
“他那些风流韵事,敢做怎么不敢认呢?我听说徐家也是建康的二等世族,那徐沅怎么受得了这种气?”
戚中玄被他们说得耳热,相当不好意思,愈发尴尬,只手足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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