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俯晴流
再之后,她微微躬身,语气轻浅地道:“兰时要先向在座的诸位道个歉。”
众人疑惑,向她们道歉做什么?眼下的情况,难道不是慕成封还有他的爪牙一起正在挑她的毛病吗?
“有些急事牵绊,是有几个佃户从汝南过来,不得不处理。故兰时晚到;二来,族规第三卷五条有规定,亲长患病,则不可穿戴华丽,是以兰时今日素衣银簪……”她说话时语气无波无澜,旁的人听起来却像是掀起来了轩然大波!
她说话时多么有条理,有一有二!最关键的是,这些都有例子可援引,这样滴水不漏的回答,反倒是把方才还在咄咄逼人的慕成封放在火上炙烤了!
一是为了处理公事;二是为了母亲!
至正至孝!
慕成封面色忽然有些变化,他似乎感觉到两侧的人中有人在唏嘘他——这让他颇不好受。这个臭丫头,凭什么有这么大的魄力?
而慕兰时方还一脸淡定地解释过后,那双凤眸便直直地望向妄居主位的慕成封:“那现在,兰时便来回答四叔的最后一个问题。”
她说话间,素白广袖垂落如云。待她说完时,广袖舒展,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一镀金铜匣,机括弹开的脆响惊得慕成封眼皮一跳,却见少女取出卷泛黄绢帛,印泥在烛火下泛着深红的光色。
在场的所有人都奇怪起来:“这、这是什么东西?”
“泰始六年冬,七叔祖中风昏迷。”她抖开绢帛露出朱砂批注,“当时主持元日祭典的,正是其妻谢夫人。”帛书右下角钤着慕氏宗祠的印章,将“代行家主权”五个字映得森然。
慕成封攥住案角的手背暴起青筋:“那是明媒正娶的嫡妻!”
“永明九年春,二叔祖母病重三月。”慕兰时又抽出一卷竹简,继续不疾不徐说道,“代掌中馈的,是年仅十四的嫡长女慕昭。”她忽然倾身向前,银铃禁步撞出泠泠清音:“四叔可知那慕昭后来如何?”
席间响起了窃窃的低语。几位年长的宗亲脸色骤变——那是慕氏第一位女性家主,正是慕兰时的曾祖母。
“你……你这是强词夺理!”慕成封猛地捶案,震得青瓷盏中酒液泼洒,“谷雨宴要迎京兆尹车驾,岂容你这种小丫头在这里胡乱放肆!”
“你母亲抱病如何?我看,她是病糊涂了,才会让你这种小丫头来主持家宴!家宴我都忍了,谷雨宴万万不可!”
慕成封说着,竟然一脚踢翻了那脚踏。
脚踏骨碌骨碌地滚到了慕兰时的脚下,慕兰时冷冷地看着他,把他的无能狂怒尽数装进眼里。
啧。
“四叔别着急呀。”慕兰时的语气愈发悠哉游哉,脸上的笑意也更加深重:“你可知道,兰时晚到的具体原因?”
这臭丫头!
慕成封的脸都快要扭曲了,不屑又愤怒:“说你年轻你当真不信,你方才不是说了,碰到了几个破落户!”
“四叔也知道,我碰到了几个佃户呀,”慕兰时的语气愈发玩味起来,“你猜猜看,他们给了我什么东西?”
她一边说,一边竟然从那鎏金的铜匣里面取出来了本蓝皮册子。慕成封瞥见封皮上“永康元年宗祠录”几个字,喉头突然发出“咯咯”异响。
慕成封现在心情非常惶恐。慕兰时——这个臭丫头,如今竟敢一步一步地朝他走过来,手中还大剌剌地拿着那本名录!
尘封已久的恐惧袭上心头。慕湄那时候已经坐上了家主之位,但是不稳,于是慕成封挑唆了亲族一起反对慕湄。他很快败下阵来。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还是他在母亲的授意下,和慕湄争夺家主之位的事,那年他因为事情败露,和母亲一起跪在祠堂,涕泗横流地求慕湄,说自己再也不敢了。
他母亲没想到自己的儿子竟然这样不堪大用,回去就一命呜呼了。
这些事情,也俱被记载进了《永康元年宗祠录》里面。
慕成封哆嗦了一下唇,但是还是告诉自己千万不要怕,一定是慕湄这个老东西知道自己要来找这臭丫头的麻烦,所以提前告诉了这臭丫头陈年往事!
不过是往事罢了,这和现在的事情没有分毫关系?
只是,这臭丫头怎么还一步一步地朝着自己走过来?
她一身素白襦裙,腰间又挂着作响的禁步,恍恍惚惚之间慕成封又觉得她的身后有什么阵阵的阴风吹起。
一瞬间,她不觉得这个臭丫头是慕兰时,而像是他那被他气死的可怜母亲,前来索命!
惶惑之间,慕兰时竟然已经轻盈地走到他的跟前,笑盈盈往他早已经瘫软的拳头上面覆了一张田契,“四叔看看,这田契眼熟不眼熟?”
“喀嚓”骨裂声与铃音同时炸响。慕成封惨叫着捧住右手,指缝间露出半截染血的田契——正是他强占慕晚晴薄田的“赠予书”。
众人都惊呆了,没有一个人敢确认眼前的真相,慕兰时居然就这样拧断了四叔的骨头!
方才还在帮慕成封说话的那个女子,哆哆嗦嗦地站起身来,推说自己肚子疼,有点心事先走了。
兰时给四叔手上塞了什么东西?这顿时成了满场的焦点,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来,但是都没有一个人知道真相。
慕成封很想往酸枝木椅上面缩,可是他的拳头却被慕兰时紧紧地抓住,动弹不得。
只有那张染血的旧田契,似乎想要烙进他的身躯里面似的。
不要不要不要!我不要死!他在内心这么哀嚎着。
他听见了左右两边亲族的细密的讨论声音,她们好像是在说,不知道那田契是什么。
对啊,她们怎么会知道那田契是什么呢?
那是他强占慕晚晴薄田时,杀了她的家奴,用她家奴的血按出来手印写就的田契啊!
这东西他明明记得搞丢了的,连他自己都找不到的东西,怎么就给慕兰时找到了呢?
明明只是几亩薄田而已。那个慕晚晴虽然说着姓慕,但其实因为身份低微,在家中说不上话。因为父亲的缘故,勉强得了一些地产,但是孤女守不住薄田,他代为看管又有何错!
只是那个孤女特别刚烈,见守不住家产,又不肯低头,后来竟然不知所踪了。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是怪就怪在那个女子是慕氏宗族的一员,而且还是个孤女……若是被人知晓,那他的下场不堪设想!
世家大族有些阴私很是正常,而且大家惯会亲亲相隐,这事就是连慕湄也不管他的——当然,慕湄也不知道这事啊!
可是,明面上他们世家大族的功夫是要做的,他们把如何维系亲族关系的事情以及重要性,全写进了族规里面,那么这些就是不容更改不可触犯的金科玉律!
“你,你……从哪里搞来的这个东西?”慕成封绝望地仰头,根本顾不上自己的手疼了,声音嘶哑,“别说了,别继续了……”
他马上就从这个主位上面下来!
可是慕兰时却一直死死地按住他的手,笑意却比盛放的海棠还要灿烂:“别急,兰时继续带四叔回忆。令堂私做的田契,是不是和这份‘赠予书’的格式有些相似?”
“用的还是,西岭澄心堂特产的?”
什么!这个怎么都给这个黄毛丫头知道了!
“你别说了,你别说了,兰时,兰时丫头,兰时奶奶……”他说着,面色灰败,小声嗫嚅着荒唐的词句,“我这就下来,我再也不敢找你的麻烦了。”
慕兰时这才松了手腕,慕成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竟然一下子从酸枝木椅上滚了下来,磕碰出巨大的声响,他仍旧喃喃着:“我错了,我错了……”
错了?错了没用。这人欺负孤女上了劲,今日连她这个母亲还在的都敢欺侮,更不要说私底下还在做什么阴私事了。
慕兰时冷笑着。
她便在那里站着,就有林下风致,而旁边囫囵坐在地上、面色惨白的四叔慕成封,和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慕成封苍白的双唇颤抖着,不停咕噜着“我错了”的词句,“求您放过我吧,兰时,兰时奶奶。”
慕兰时却连一个正眼也没看他,语气轻飘飘:“四叔这是喝醉了,连什么人该叫什么样的称呼都记不得了。来人呐,把四叔,送回去醒醒酒。”
慕成封几乎绝望崩溃的脸上,这才出现了几分释然:天啊,慕兰时居然网开一面,说要送他回去了!这实在是太好了!
尽管再有愤恨,但她这样总算是松了一个口子,就是放过他的意思了。
“是。”闻言出现了两个灰衣小厮,两人一左一右地把穿着孔雀翎毛的慕成封架起来,往门外走。
不像是对一个尊长,更像是押解一个犯人般走了出去。
慕兰时眼睫颤了颤,长眸扫过在座的诸位。
在座的诸位和她的辈分相差不会超过一辈,但是,*看方才慕成封一下子跌落泥淖,她们也不是傻子。
一定是慕成封有什么把柄被慕兰时拿捏住了,那田契一定有什么秘密!哎,世家大族之间的阴私事情确实不少。
她们面面相觑。
“方才出了些小插曲,饭菜凉了,大家用膳吧,”她轻轻地勾唇笑着,上挑的眼尾里面漾着上位者的掌控,“别坏了好心情。”
大抵是真凉了,她又从旁侧丫鬟手上戴上了那条素纱披帛,然后,再一步一步地走向方才被慕成封妄坐过的主位。
她没坐,只是因为,脏了。
疾风忽至,穿堂风卷起慕兰时的素纱披帛。她立在主位前的身影略显伶仃苍白,却压得满堂锦绣尽失颜色。
这么一场闹剧闹下来,剩下的宾客哪里还有闲心吃饭?望天的望天,看地的看地,搓了搓手指,尝了尝冷菜,各自拿着蹩脚的借口逃走了。
生怕再不走,这少主下一个就拿她们开刀!
一时间还人头攒动的宴会,全部都走了个三三两两,只剩下零星几个人没走了。
除了她带来的人之外,居然只剩下个几岁的尧之。
尧之怔怔地看着她:“兰时、兰时阿姊。”她说得有些结巴。
她从来不知道阿姊居然有这么霸气的一面,那个从来对人都温柔的兰时阿姊,居然也会这样?
虽然有些不可思议,但是尧之心里面非常开心!
毕竟刚刚那个四叔吼她的时候特别凶!
于是她从座位上起来,也不管什么礼节,便跑到了慕兰时的身前,雀跃地叫她:“阿姊好厉害!”
帮她报仇了呢!
慕兰时笑着低下头来,摸过她毛茸茸的脑袋。
旁边的随侍见了,只说要紧事:“大小姐,您让我等去放的东西,我们做了。”
“毒药和白绫都放了是么?”慕兰时笑着,一边用五指梳着尧之柔顺的乌发。
做最温柔的动作,说最狠毒的言语。
随侍毕恭毕敬地答道:“都放了,小姐。”
“那就好,好戏慢慢开场。”她笑着,将尧之牵了出去。
自重生以来,她便多方运作忙碌。其实家族里面那些阴私事情她上辈子不是不知道,只是和母亲一样,面对同族人的时候,多了几分仁慈罢了。
而且她年少做了家主,对亲长又有些避讳,更不去找长辈过错,可这却也成了被欺侮的理由。
这一世,她什么都不会让步。
世家百年的累积,怎么能被这种蛀虫蛀空了去?
家主之位,丞相之位,乃至那个位置……
她全都要牢牢地握在手中。
***
暮色如血泼进雕花窗棂时,慕成封嗅到了死亡特有的铁锈味。
“什么,这是什么时候送过来的?”慕成封浑浑噩噩地回到了宅中,却见桌上摆放了一个漆盘,上面装着一条白绫和毒药,除此之外,还有一张澄心堂的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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