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俯晴流
她笑的时候极其好看,像春水涟漪,芳草长堤——所谓万古长春,也不过如此。
兰时,春时也。
孟珚一瞬间沉迷,仿佛又回到过去,二人在浊弱的烛火下共阅诗书,吐息交缠。
她近乎着迷地道:“想。”
“就是殿下始终避讳的那二字。”慕兰时忽然压下来,唇峰险险擦过她耳廓,吐息灼得孟珚脊骨发颤,“真心。孟珚,你有心么?”
尾音骤然淬了冰碴,惊得孟珚跌进软枕。金丝纹路硌着后颈,却不及耳畔余震刺骨。
真心?孟珚愣住。
“兰时以前倒是捧了一颗真心给殿下,殿下是怎么做的呢?”慕兰时脸上仍然似笑非笑,学着她前世的语调,“‘慕大人的真心,本宫瞧着与平津巷的馊饭无异’,是这样说的,对吗?”
她被褫夺官职那一日,慕兰时鼓起勇气去找自己昔日的枕边人,孟珚只是嫌恶地看了她一眼,让她跪着。
那日御史台的革职文书墨迹未干,她跪穿了三寸青砖,却只等到彼时如日中天的六殿下姗姗来迟,她云鬓高挽,染着鲜艳蔻丹的手挑起她的下颌,说:“慕大人的真心,本宫瞧着与平津巷的馊饭无异。”
“孟珚,现在该我瞧见你恶心了,”慕兰时忽然又低下头,只狠狠地在她耳边一字一句,“从我面前消失,我不想看到你。”
“兰时,当真一点机会也不给我?”孟珚绝望地看着慕兰时。
慕兰时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你也配和我谈条件?”
她说着,一边用带了薄茧的手滑过孟珚柔嫩的脸颊,一边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最无情的话:“怎么,论家世外貌才情,瑶光殿下可有比得过慕兰时的?”
又或是说,不是无情,是为戚映珠出头。
为那个甘愿放弃二等世族身份、去做最卑贱商户的戚映珠出头!
而她慕兰时,永远会是慕氏最耀眼的玉璋,史书工笔都要为她留足三页的世家魁首。当今世道皇权更迭极快,世家,才是真正的命脉。
慕兰时似是的确不想搭理她——两人的相见相认都没有任何铺垫和余地。重生,宝贵的生命能够重来一次,换做任何人都会欣喜。
她也算和慕兰时共同饮过黄泉水了,可慕兰时对她毫无兴趣。
她说她最厌恶她,要让她死,要让她消失在她的面前。
“不,兰时,你听我说……”孟珚忽地有一种喘不上气的感觉,拼尽全力去抱慕兰时,泪痕挂在她的脸上,妆也花了泰半:“我死了就不能弥补了,我消失了那我前世的罪孽怎么洗清?”
她就像没有骨头一般,紧紧地依附在慕兰时的身上,只希冀慕兰时的心同那处一样柔软:“兰时,兰时,不要不要我……”
孟珚还是头一回这么无助,她不曾想到,慕兰时对她竟然这么狠戾。
她恨她是应该的。
“你不要不要我,你听我解释好不好?”孟珚哭着,去勾慕兰时的蹀躞带。
慕兰时眼角眉梢都泛着冰冷:“怎么,听六殿下解释,这平津巷的馊饭是什么我慕兰时没见过的人间至味吗?”
她的音调俱是淬了冰的。
“时间到了,等我提你滚下去么?”慕兰时冰冷地抛下这句话,因着轺车速度慢了下来,她便知晓快到戚映珠所在的汤饼铺子了。
孟珚只无助地擦自己的泪痕,抽噎着道:“兰时,我们之间有误会……”
误会,误会便是将她反复虐待?
误会,误会便是褫夺她的官职?
误会,误会便是杀尽她族中百余口?
将孟珚带离车厢的那一刻,慕兰时只重在她的耳边说了两句话:“六殿下,我们之间不是误会。”
“是血海深仇。”
大抵是破罐子破摔了,孟珚心头一抽,哪怕慕兰时对她说再狠毒的话,她都不管不顾、在大庭广众之下扯着她的衣袖,只哀哀戚戚道:“兰时,不要不要我……你听我解释好吗?”
“没兴趣。”
“我那会儿是猪油蒙了心,我后来才知道,我的人生不能没有你。”她哭着,尾音都在抽泣,“我只有你这一个……”
慕兰时眼睫低垂,四周都有不少人望了过来,这些目光倒是刺得她如芒在背。
“呵,孟珚,你演够了吗?”慕兰时忽然抬声,身形如玉雕一般冷,“你的目的应该达到了吧?”
孟珚茫然抬头,却撞进那一双深邃的凤眼。
“戚映珠如今已经看到了我和你待在一起,你说,你的目的是不是达成了?”慕兰时冷笑着,仍然不忘记挖苦她。
如慕兰时所说,轺车所停的地方同戚映珠的汤饼铺子不过几十步距离,而孟珚这般形容出色的贵女在这里哭哭啼啼,她慕兰时又极出挑,两个人不知吸引了多少目光。
——自然,戚映珠那边也会看见。
被发现了么。孟珚嘴角忽然泛起一抹苦涩的笑。
她已经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么丢人了,不就是想要使个小性子,让慕兰时和戚映珠离心吗?
“还是说,你也想学戚映珠,大闹一场?”慕兰时愈发冷淡。
孟珚咬着唇,眉心却因为这样慕兰时这两句勘破的话舒展,她怅然苦笑:“好,兰时,你今日不要我。”
“是永远。”慕兰时眉峰依然沉冷,语调冰凉,像终年不化的山雪。
孟珚却恍若没听到一般,道:“今日不要,那我改日再来就是。”
她自幼在宫中深居简出,眼下世人连六殿下是女子还是男人都不知道,遑论将她的容貌与名字对上号。
其实她丢不了多少人,想要借此让慕兰时注意到她,让她从那卖汤饼的女人身上移开视线罢了!
如孟珚所想,这样的一幕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这南市人烟稠密,市井喧嚷,大家见有热闹可看,全部看了过来,窃窃私语渐渐地漫开:“适才那位小姐不是骑马那个吗?”
“对啊,她方才是骑着马的,怎么如今又和那女娘拉拉扯扯了?”
“我刚从那边买糖回来!我瞧见了的,这女子当时和那位坐轺车的不知道说了什么,然后便上了车!哎呀,怎么现在两人看起来像是闹掰了?”
物议喧沸,有人说,自然也有人看过来。
这其中,当然也免不了店门口的戚映珠。
戚映珠握着漏勺的手,都在看清那俩人举止后一怔。
器皿的凉意沁入掌心,她隔着蒸腾的水雾望去,那两道身影忽明忽暗,总和她不是一路的人。
竹帘隔着雾气,似乎将她和那两个人那一群人隔开了——很多人都凑过去看慕兰时和孟珚的热闹。
戚映珠的心头,自然而然地泛起了一股莫名的情绪。
“娘子,我来照看吧?”周二娘看了看戚映珠愣怔住的动作,不禁热心地问了一嘴。
又是窥伺,又是寂寞。
烙印进她人生中的一幕,一定不会少了前世的那一日:慕兰时和孟珚在众人簇拥下风光大婚,而她却只能在暗处,寂寂凝望她许久——
克制最强烈深重、不见天光的晦念,因为她们于礼不容,与情不合。
谁知道她们在做什么呢?戚映珠忽觉一阵晕眩,而周二娘子看她没反应,便低下头望戚映珠:“戚小娘子,可要俺帮你?”
“不必了,”戚映珠撑着额头,用力抓紧了漏勺的柄,勉强地笑了下,“没事的,这边我能做好。”
周二娘子何等聪明的人,哪里相信戚映珠这句话?她直接拿了粗布巾子,夺过了戚映珠的位置,擦起灶台来,便道:“娘子你去歇着!这里有俺!”
她们一堆姐妹就是无事做呢,听说这戚二小姐出来自立门户开了店,她们一群仆妇便过来帮忙了。这小娘子人年轻,可开的工钱却高!
戚映珠其实没再多强求,有人帮忙,那便是最好。
想到这里,她扯了扯嘴角,说:“那便谢过你了,周二娘。”
“这有啥好谢的?!”周二娘子爽朗一笑,更卖力起来。
***
堂前鼎沸声漫过竹帘缝隙,商贾与脚夫的调笑混着陶盏碰撞的脆响。跑堂娘子肩搭汗巾穿梭在方桌间,新出锅的汤饼白汽裹着胡麻香。
铜铃忽被暮风撞响,叮当声碎在后院青砖地,却似雪粒坠入深潭。
戚映珠有些呆滞地坐回座位上,却连有跫跫足音踏过来都不曾知晓。
那熟悉的一道霜雪色身影立在她的跟前。
待戚映珠反应过来时,慕兰时已然蹲了下来,仍旧乖乖地仰头看她,笑得眉眼弯弯:“妻主汤饼铺子开业,怎的不欢迎兰时来看?”
她前世也跟那孟珚一样,笑得如此温和吗?适才升腾起来的烟气太重,抑或是她们隔得太远,又或许是她不愿意看,戚映珠并不知晓慕兰时对孟珚是何种态度。
她们都是,重活一世的聪明人,并不需要再说什么确认的废话。
“毕竟是揉面师傅,不是说的寅时再来么?”
那是凌晨的事了。
慕兰时敏锐捕捉到戚映珠那双杏眼里面淌过的无奈,但竟不知如何开口安慰。
那抹水光在杏眸里打了个旋,像漫过断桥的雾。
自从那日她们“下注”之后,两人的关系便有了突飞猛进一般的进展,说是约定好了要互相照拂。
也就在那一日,戚映珠问她,倘若她要留在京城,慕兰时帮不帮她。
慕兰时的答案是,帮。然后戚映珠真的做到了,离开戚氏,自立门户。
——其实慕兰时还没有来得及想她们之后会发生什么事,可偏偏就在这家汤饼铺子悬匾开业的这一日,被戚映珠撞见,她和孟珚拉拉扯扯勾连不断一般地下了车。
然后她像往常一样,略显得轻浮地去逗弄戚映珠,却没得到她记忆中想要的回应。
戚映珠当然是骄傲的人,她同她一样,都是那种吃软不吃硬的。
是以,当真正有什么危机发生的时候,她不会直接点破,一如前世,她将那份沉寂的感情苦守了许多年,至死都不曾剖白一般。
再轻浮,便是完全没有道理的事了。
于是她仍旧真诚地蹲伏着,低下头去仰望戚映珠,认真笃定地道:“戚小娘子今日汤饼铺子悬匾开业,我等不及寅时,不正是想早些时候来见么?”
两人如今在后院,戚映珠倚靠在藤编的圈椅上,慕兰时蹲伏着,堂前传来市井客人的嬉笑声音,愈发衬得她们氛围诡谲般寂静。
“你先起来,大小姐可别沾染市井尘埃。”戚映珠倏然低垂下鸦睫,但见慕兰时的霜白色下摆垂落地面,金线绣的兰草纹沾了灰。
让她起来,另起一件事,这便是对方才的恳求不置可否了。
慕兰时没动,仍旧凝神仔细看她。
戚映珠眉峰蹙起:“让你起来说话。”
“倘若戚小娘子不回兰时方才那句话,兰时便不起来。”
她偏要赖在这里和她耍浑!
戚映珠的嘴角微不可察地勾起一抹讥诮,“慕大小姐跪在这里,有没有叫你的心腹眼线看着,好回去告诉令堂,说那不入流的商户戚氏虐待了她家如圭如璋的宝贝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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