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安萧苏苏
“你爸死了,头被人砍下,下|体被凿烂,脸被野狗野猫啃得差点辨认辨认不出是谁……”
季兇沉默着。
季繁又问了季兇一遍,“你不想跟我说点什么吗?”
季兇站在原地,目光静默的看着她的生母。
她年纪还小,但太瘦了点,黑长发坠在身后,被简简单单的束成一个马尾,更显的身形单薄。
季兇启唇,湿粘的空气混杂着汗水从她的脊背滑落,“不应该是你想和我说什么?”
季繁很快失去耐性,愤怒的从桌后站起,“你什么意思,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质问我了?”
季兇的身上有血迹,不难想是在哪蹭到的。
“你爸到底怎么死的?!你前几天回来的时候衣服上都带血,每天都从那卖猪肉的婆娘那买肉,对面住的那骚|货也总在小卖部跟你说话,我看见她在小卖部买锤子,还有隔壁那贱人生的死妮子——!你穿的那身衣服就是她的!”
季繁声音尖利,随着说话语速的加快,呼吸也愈加急促:“你那天回来身上都是血!你说把衣服送到小卖部那婆娘那洗了,她家有洗衣机,洗的干净,我去问了,她说她不知道,她说没见过你那身衣服,你那身衣服的血,到底是你爸的还是猪血!”
一动,一静,季繁和季兇分别位于镜头两端,一歇斯底里,一情绪淡漠。
季兇皱着眉后退一步。
她双颊肌肉紧绷,呼吸在轻微的颤抖,眼睛红了,明明没有泪,却无端的让人觉得疲惫,和某种快意。
“是我。”季兇无声的笑了笑,“我杀了他让你这么愤怒,那你杀了我外婆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有多恨你们?”
在那辆火车上,季兇整个人被愤怒和阴暗的恨意裹挟,她想要毁灭全世界,想立刻就杀了李兴和季繁复仇,想把他们两个人活着剁成肉渣,想把他们的尸体烧了,骨灰扬了,去给外婆赔罪。
季繁瞳孔紧缩,一怔,被季兇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打破了沉浸的愤怒,像是盔甲被拆穿,无端的透露出了其下的软弱。
“什、什么……”怒气的源头被戳破,季繁心虚的撇开了视线,丈夫被自己的女儿杀死的理由也开始变得站不住脚。
“你,和李兴,一起,杀了,我外婆。”季兇语速极慢的走上前去,一直停到了季繁的面前。
“妈。”季兇忽然喊她。
季繁极其剧烈的打了个哆嗦,抬头望向季兇的瞬间瞳孔紧缩。
“李兴死了,那你呢?你准备什么时候死?准备怎么死?”
季繁的表情变得怔忡,像是完全不认识季兇一样,趔趄的后退了两步。
她的膝盖发软,跌倒在了身后的老旧木椅上。
“凶器和那件血衣我都留着。”季兇说:“我外婆留的遗嘱找不到了,赔偿金也都在你手里,墓地我暂时买不起,等我能买得起以后,那两件东西会跟着我外婆一起下葬。”
“你现在有两个选择。”季兇理了理身上的衣服,叹了口气,拉开了一个小凳子,坐在了上面。
她的眼睛眯了眯,像是很困倦一般的说:“要么你死,我给你收尸,给你挑个好点的墓地,要么你去告发我,让警察来调查,反正他们已经调查了很久了。”
季繁撑起身体,后背弓成一条弧线,颤抖着就要站起来。
季兇一直看着她走到门口。
光与影在这一刻交织成一条极为明显的交界线。
季兇说:“但你想想,妈,我是你唯一的女儿,你先死了妈,后死了丈夫,现在唯一的女儿还要因为杀了自己的继父进监狱,而举报的人,是你。”
“你今年,六十多了吧?”季兇把双腿伸平,双手撑在背后的椅子边缘,整个人是惬意而又轻松的,“还能活几年?你受得了街坊邻居骂你?暗地里把你当瘟神,对你避之不及?你看,小卖部、猪肉铺、我发小,对面的模特……这是你知道的,她们都在帮我,那你猜猜,你不知道的,又有多少?”
季繁开门的手停下了。
眼前的这扇门像是忽然变成了封印着无数妖魔鬼怪的开关,季兇说的话让她甚至不敢打开这扇门,不敢出去——
有多少人帮着季兇一起杀了李兴?又有多少人知道季兇为什么动手,又有多少人,知道是她和李兴合谋杀了自己亲妈?
如果她去举报了季兇,以后她又要怎么活?
恍惚间,季兇说她‘六十多岁’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季繁看了眼自己粗糙、布满厚茧和老人斑的手。
她比自己的母亲看起来都要苍老许多,和母亲一起出门时,她时常被会认为是妹妹,而不是女儿。
母亲活到了八十多岁,护着她和季兇,被李兴打残疾了,精神都还尚可,身体也还健康……可自己呢?
五年、十年过后,她还能像是现在一样吗?
不会的。
她很多年前就尝到了岁月的威力,对于她而言,似乎每一年的分量都更甚以往,对她的身体负担也变得越来越重。
她上楼都觉得吃力,开始觉得做饭都力不从心,开始觉得手脚总是控制不好,开始觉得大脑开始紊乱,看不清东西,看不清脚下的路……
那如果,她不去举报季兇呢?
如果季兇当一切都没发生,季兇对她外婆那么好,不嫌脏、不嫌累,无微不至,那她老年……
季繁的手刚要落下。
季兇像是已经看出了季繁的想法一样,鬼魅一样的走到她的身后,“你没有第二个选择了,妈,我只说了给你收尸。”
“我杀了李兴,你以为,我还会放过你吗?”季兇轻声说。
季繁张皇回头,恐惧和惊慌迫使着她向季兇伸出手。
然而她瘦弱、年迈,被李兴殴打多年,哪怕对手只是一个十八岁的文弱女生,她也敌不过季兇的力气。
季兇很轻的推开了季繁的手。
“我就在门口。”季兇说:“你不用急。”
这句话在季繁听来,像是‘你不用急着下地狱,我可以慢慢等’。
一道门隔开了原本该是最亲近的母女二人。
季繁缓缓瘫坐在地上,隔着门,垂下头,发现了季兇进门时丢到地上的塑料袋。
麻绳、水果刀……还有一些农药。
落泪、痛哭、嚎啕、麻木。
渐渐的,季繁向着那根麻绳伸出了手。
画面在这里被定格完成,属于黎数的戏份已经结束了。
但她没有离开,因为陆嵬没喊停。
所有演员井然有序的在进行着,黎数站在门口,看到了本来不该出现的,在戏中饰演路过的邻居的演员。
“小季怎么不进家门啊?”
黎数笑了笑,蹲在地上,说:“忘带钥匙啦。”
“进姨家里等会?”邻居说:“这么晚了,吃点东西?”
“不了。”黎数说,“云舒姐也快回来了,我等她回来在她那歇着也行。”
邻居便作罢,笑着回了家。
走廊里逐渐恢复了寂静,黎数一个人百无聊赖的在门口小幅度范围的踱步。
就在这个时候,剧本上出现的场景才再一次开始。
刘香铃在屋内写下‘不得好死’四个大字,走到门后,幽幽的说:“你以为,你跟我有区别吗?”
黎数正巧单脚落地,听到声音的时候停顿了片刻。
她的裙摆在摇晃着,昏暗的走廊灯光下,地面的阴影十分深重,裙摆的每一次扩大,阴影就会加重一分。
“你也会变成所有人的拖累。”季繁恶狠狠的说:“所有人都知道你杀了人,你杀了你爸和你妈,所有人都会怀疑到你头上!包括那个警察!”
“接连死了二个人,你以为警察会不管吗?”
“你挺喜欢那个警察的吧?一个杀人犯,一个连续杀了两个人的杀人犯,跟在一个警察身边。你做的一切不可能天衣无缝的,台风停了,调查继续,等一切都真相大白的那一天,你说,她会怎么对你?”
季繁的声音开始远离门边,门缝中的阴影远去,可转瞬,灯光也暗了下来,一丁点光都没了。
黎数的脚落在了地上。
裙摆静止,底下的阴影如影随形,跟着她的每一步。
摄像机推近,坠入了那一片浓黑。
这一场戏终于拍完,所有人都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
工作人员潮水般涌来,这也是不成文的习惯的,重场戏后帮助演员出戏,现场会在很短的时间就恢复繁华和喧闹。
陆嵬拿过助理送来的花,向前几步送给杀青的刘香铃,同时率先鼓起了掌。
摄影师举着镜头跟上,陆嵬和刘香铃拥抱,而后大方的,用了更大的力道去拥抱黎数。
“很精彩。”陆嵬说:“张力很强,互相怨恨的一对母女形象太棒了。”
刘香铃饰演的季繁在这场戏里反而有更多表象的,容易表现的情绪。
剧本上没有设定温情的记忆片段闪回,刘香铃也没有自作主张演出这一幕。
一直到季繁断气,她都是怨恨着这个让她又恨又怕的女儿的。
季兇的名字是她起的,从始至终,她都觉得季兇就是个灾星。
“小黎的表现太好了。”刘香铃道:“这种被父母虐待,长期把所有情绪全都压制着,用不在意和漠视的态度面对外界,而形成的情感淡漠非常难演。”
因为这样的人不是不难受,不是没有情绪,只是习惯了压抑,习惯了用不在意和没关系去伪装。
她夸得真心实意,甚至在戏里的时候,有几次刘香铃都察觉到了真正意义上的恐惧。
季兇的情绪从不外露,或者说,是她习惯了用淡漠和没有情绪的外表去伪装,这么多年,滴水不漏。
以至于让季繁觉得,这个女儿就是一个天生的怪物,她不知道怕,不知道痛,唯一让她情绪有波动,表露出喜欢的,除了外婆,就是李云舒。
而她也以为,季兇会因为李云舒的存在,和担心被她知道真相的情况而终日痛苦,这才带着扭曲的恨意自杀。
黎数出了戏,但看着一身戏里装扮的刘香铃还是觉得恍惚,有些怅然若失,还有些扭曲的、很莫名的复杂情绪。
对视一眼,她发现刘香铃看向她的时候也同样。
陆嵬恰到好处的堵在了黎数和刘香铃中间,笑着说道:“本来应该给您办个杀青宴,地方也定好了,但您行程太紧,赶不及,回申海以后一定给您补上,这顿就便宜咱们辛苦这么久的工作人员了。”
她这一提醒,刘香铃多年的助理才‘哎呀’一声回过神,看了眼时间说:“咱得出发去机场了!”
高节奏的现实登时打破这诡异的现场氛围,刘香铃走前回头看了眼黎数,说:“我也得缓缓,等彻底出戏以后,咱们申海再聚。”
黎数这下才笑着点了点头,和刘香铃挥了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