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轻年
凉锦盘坐在马车前,将车门处悬挂的草帽取下来戴在头上,帽檐下压,遮挡了她的眼睛和神情,从外看来,似乎只是在等待客栈小二回返。
但见那跛脚农夫缓慢来到武器铺前,先是在那块标了原矿价格的木牌前驻足片刻,不知是在思索什么,他皱眉摇了摇头,然后走进店内,从怀中掏出一个手掌大小的布包,展开来给那武器铺掌柜看。
原本见农夫穿着,武器铺掌柜便很是不喜,面上露出毫不掩饰的嫌恶之色。待那农夫小心翼翼地将布包内的东西展示给他看,那掌柜看清布包内东西,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很不客气地摆了摆手:
“你拿个破石头来这里做什么!快些走!快些走!别耽误我做生意!”
农夫还欲说些什么,但掌柜已然不耐烦地转身去接待别的客商,那农夫面色沮丧,重新将柜台上的东西包好,悻悻地走出武器铺。
他刚步下台阶,恰逢一辆马车呼啸而过,擦着他的面门过去,吓得他慌忙后退,脚跟绊在石阶上,摔落于地,再顺着石阶滚下来。
店门前来来往往的客商皆不欲相助,尽都从两侧退开,袖手旁观。
那农夫被扬长而去的马车卷了一脸尘土,他狼狈地挣扎着站起来,但手肘膝盖等许多地方都被磕破,处处渗着血,但他却仿佛没有知觉,只垂着头,驼着背,一步一瘸地朝城外走,比来时更加落魄。
凉锦眸光微微闪烁,她方才趁着烟尘弥散之际,偷偷弹了一枚拇指大小的石块在地上,借力反弹之下,打在农夫后背,在其身上留下一缕灵识印记,以便之后追踪。
她出手隐蔽迅速,武器铺前喧嚣嘈杂,这一幕平平常常,并不稀奇,少有修士注目,便未被人发现。
待那农夫走远了,客栈小二这才匆匆赶来,急得面红耳赤,一脸惶恐,战战兢兢地告诉凉锦他没有找到那块玉佩。
凉锦原本就没有将什么东西落在客栈里,他当然找不到,凉锦早有准备,脸上露出遗憾的神情,无奈地摇了摇头,紧抿着唇,眉间隐现沮丧。
客栈小二见她许久不说话,以为她动了怒气,在客栈里丢了东西,就算不是他的错,但只要凉锦怪罪,他少不得要被掌柜数落一顿,扣下半个月的工钱。
正当此时,情霜的声音忽的从车内传来:
“方才你上车时好似有什么东西磕落,你且看看东西是否落在了马车底下?”
那客栈小二听闻此言,仿佛抓到一缕希望,慌不迭地俯身去看车下是否有凉锦遗落的玉佩,凉锦心里一笑,霜儿可真是懂她的心思,将她的小动作无一遗漏都看了去,不问她为何如此,却也愿意陪着她演着一场戏。
凉锦心里笑开了花,面上却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忙跟着去看车底。
只见一枚椭圆形的青色玉佩落在车底,表面蒙了一层灰,其上缠绕的红色流苏也被尘土沾染。小二如蒙大赦,惊喜万状地将玉佩捡起来,用自己的衣袖擦了又擦,反复确认玉佩的确没有破损,这才长松一口气,喜悦地将玉佩双手递还给凉锦:
“这玉佩可就是客官落下的那枚?”
凉锦脸现惊喜,忙将玉佩接了过来,见其的确无有损坏,便将此物收起,脸上露出一丝歉疚,从袖口取出两枚元晶,递给客栈小二:
“却是给小哥惹了麻烦,在下过意不去,还请小哥收下元晶,便当来回跑腿的酬劳。”
众目睽睽之下,那小二哪敢接,他拼命摇着脑袋,急道:
“客官不需如此,东西找到了就好,小的可没帮什么忙,这元晶小的断然不能接!”
凉锦洒然一笑,直将两枚元晶塞进小二手里,然后抄起马鞭,一鞭落下,拉车的马嘶鸣声起,马车应声而动,很快便跑远,只留下漫漫烟尘。
客栈小二手里抓着两枚元晶,下意识地追了两步,但见那马车飞快远去,拐过路口,彻底追不上了,他愣怔地看着路上两道清晰的车辙,咽了一口唾沫。见客栈外边有不少人看到自己手里拿着元晶,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回了客栈,不等掌柜找他,他主动递上一枚元晶。
掌柜脸上见笑,只道好生做事,莫惹来客不快,就转身走了。
凉锦赶着马车飞快出了阜城东侧城门,马车走上城外官道之后,速度就渐渐慢了下来。
某时,马车在路边停下,旁侧有一个小摊,正贩卖些蔬果,凉锦跳下马车,在小摊上挑拣了些新鲜的果子。
过了一会儿,先前曾见过一次的农夫这时才一瘸一拐地从她身后走过,凉锦付了钱,恰好于此时转身,“不慎”与垂头丧气的农夫撞在一起,她惊呼一声,装了鲜果的布包掉在地上,果子哗啦落了一地。
那农夫颇为惊慌,但见那些落地的果子有大半都被摔烂,无法再食用了。
他当即红了眼,手足无措,若凉锦要叫他赔偿,他可真是拿不出钱,只能以命来抵了。
第126章 跟踪
那农夫见凉锦手中一包鲜果哗啦摔了一地,大半都被摔烂, 整个人懵了许久, 等他回过神来, 当即红了眼睛,脸色惨白如纸。
不等凉锦说什么, 他突然腿脚一软, 膝盖猛地磕在地上,以头抢地,眼泪哗地涌出眼眶, 沾湿了他皱纹密布, 满是灰尘的脸颊, 留下两道清晰的泪痕。
他不停向凉锦磕头, 嘴里喃喃有言,沙哑而仓皇:
“姑娘, 行行好!吾没有钱财可赔您这些果子,您让吾走, 吾必记姑娘大恩!吾给你磕头了!”
凉锦没想到他会有这样仓皇的反应, 被武器铺掌柜恶声恶语地赶出店铺的时候他没有哭,被疾行而过的马车惊吓之后摔落石阶他没有哭,这一小包被摔烂的水果却像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将他的心神完全冲毁,令他彻底崩溃了。
见眼前人不停磕头, 额头砸在地上砰砰作响。
凉锦抿紧了唇, 她没有想过要主动伤害谁, 她预料到那包水果落地,这人就不得不交出手中的东西,甚至她也计划好了会用令此人满意的价格收购那布包之中所包之物。
她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善良的人,设计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对她而言,只要她事后将其人的损失弥补,便算不得什么大事。但她却没想到,自己用在这淳朴的农夫身上那点小伎俩,竟会引起此人如此激烈的反应,那撕心裂肺的哭喊之声,让她忽的感觉有些愧疚。
她眼下对这农夫所造成的伤害,和前世于情霜,有何不同?
伤害已经造成,创伤已经在对方心里种下,就算事后她想要弥补,但,究竟要怎样的弥补,才能抚平他此时受到的惊吓和心中无法抗拒的绝望?
一切,真的可以说重头,就重头吗?
凉锦看着农夫惊慌失措的模样,却好像透过那张苍老的脸庞看到前世的情霜。
就算她下决心要好好弥补前世的亏欠,可霜儿曾经承受过的伤和痛,可是说抚平,便抚平的吗?
她垂下脸,双眸黯淡,心中有如狂风呼啸。
她怎么能如此理所当然地认为,霜儿就算恢复记忆,也最终会原谅她。
原谅二字,真是世间最恶毒的字眼。
它是一颗残破的心满载的累累伤痕,和其上满布的淋漓鲜血。
她咬紧牙关,强行压下心中突然涌起的痛苦和惶恐,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事已至此,总要想办法解决,她再继续沉默下去,只会对眼前之人造成更加沉重的打击。
凉锦深吸一口气,原本她的确是想借着摔落的水果来讹诈农夫,让他不得不拿出布包作为抵押,临到此时,她却忽的该换了主意。
她显出疑惑的神情,俯身扶住农夫双肩,阻止他再以头撞地:
“老伯这是作何!你且莫急,东西我不叫你赔,你莫再磕头了!”
那农夫听闻凉锦此言,顿时愣住,惶惑而惊恐地抬起头,瞪着一双灰蒙蒙的眼睛,眼里血丝密布,脸上泪痕清晰。他微张的嘴唇不由自主地颤抖着,见凉锦扶着他的双肩,他诚惶诚恐,小心翼翼地询问:
“真的可以不用赔吗?”
凉锦口中呼出一口气,脸上露出一抹微笑,宽慰道:
“不用赔,莫再忧心,老伯这般,可是有甚难处?”
听凉锦再次说出不需要他赔的话语,那农夫整个瘫坐在地,仿佛劫后余生。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心有余悸地站起身,用腌臜的袖口抹了两下脸上的泪水,咽了一口唾沫,垂着头开口:
“吾家中老母日前刚走,还未下葬,吾没本事,一辈子也没攒下几个钱,置办丧葬之事把钱花的七七八八,吾妻又得了怪病,几服药下来,屋里已经揭不开锅,吾有一家传奇石,是吾曾祖父早年从断剑山捡来的,吾家中再苦,也没舍得把那奇石拿出去卖了”
“吾实在是没有办法,才带着奇石来阜城,岂料这阜城中竟无人识得此石,吾受尽白眼,还是没将奇石卖出去,姑娘若叫我赔偿,我是真的拿不出钱来,唯有一条性命,却还要留着回去照看吾妻,姑娘是个好人,好人必然有好报的!”
凉锦闻言,心中却是浮现一抹苦笑,她设计将这人逼迫到这般田地,他竟还言她是个好人。她无奈一叹,又问:
“老伯这么大年纪了,为何无人赡养?”
凉锦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这农夫眼眶再一次红了,他瞪着眼,强忍着没让泪水落下来:
“吾原本有个儿子,五年前入山打猎时被狼叼了去,此后吾家中就只得吾妻与吾母,今吾母也去了,吾若筹不得药钱,吾妻怕也拖不了多久……”
话音落下,泪水已经在他眼眶中打转,一双灰暗的眼睛里,满布着绝望、痛苦和迷惘。
凉锦沉默下来,若她一开始就知道眼前之人经历了多少磨难,必不会选择以这样的方式来取得自己所需,但如果二字,本就虚妄,所有的如果,都对应了另一个截然相反的事实。
她忽然想起多年以前,在凌云宗外宗听剑庄时,陈渝曾对她说,人心太狠,终究不好。
她原认为自己心狠,不过是有仇必报,算不得什么。此刻,她才猛的顿悟,她的心狠,非是对敌人狠辣,而是对旁人漠不关心,行事总以自己的利益为出发点,这样的处世之道,与前世并无什么两样。
凉锦垂眸,无声地叹息一声,从怀中掏出一个钱袋,递给农夫:
“老伯莫要心忧,相逢便是有缘,我这里有些元晶,你且拿去抓药。”
对于那块陨晶,她已经不做肖想,就算她不出手,也终究会落入紫霄宫,她何苦这般斤斤计较。
那农夫听闻此言,惊诧地瞪大双眼,见凉锦掏出钱袋,朝他递来,他眼里闪过一瞬的惊喜,但旋即便消散了去,他拼命摇着头,将钱袋推开:
“不可,这钱吾断不能收,吾摔了你的果子,你不叫吾赔,吾已是得了天大的恩惠,你且将钱拿回去收好!”
他说完,弯腰去捡地上还算完好的果子,重新包好,又再朝凉锦鞠躬行礼:
“他日若有机会,吾定还报今日之恩。”
说完,将仅剩的几个果子递给凉锦,凉锦接过,见农夫欲走,忽而出声唤道:
“老伯且等一等!”
言罢,她又返身回了蔬果小摊,再买了一包鲜果与先前那些包在一起,然后再将包了鲜果的布包递给等在一旁的农夫:
“你既不愿收我的元晶,便将这些果子拿去,权当我一点心意。”
眼见推之不过,农夫不得不接下,随后朝凉锦千恩万谢,这才抱着果子离去。
农夫走后,凉锦再买了些果子,拿回马车,她刚坐下,便听车内传来情霜的声音:
“小锦当真心善。”
凉锦心头喟然一叹,没曾想,她竟能得霜儿称赞一声心善。
情霜虽动不得真气,但灵识未受太大影响,她猜到了她拦那农夫的路是有所图谋,对她最后将装了元晶的钱袋放入那包果子中的举动,也一清二楚。
但她什么都没问,只道:
“你可要跟去看看?”
凉锦神情不动,眼里却掠过一抹寒芒,她沉默许久,才轻轻嗯了一声,随后掀开车帘,将果子递给情霜。
情霜看了她一眼:
“来人修为不低,你要小心行事。”
刚才她在旁边小摊挑拣果子的时候,有修士从阜城内出来,循着农夫离去的方向跟过去,观其修为,大致炼体初期。路过凉锦和她身旁的马车,他还不着痕迹地扫了凉锦一眼,确认凉锦的确是个普通人,他才松了一口气,然后迅速远走。
此人修为与凉锦相仿,自然不能看出凉锦深浅,但他如此修为还这般鬼鬼祟祟,想必不安好心。
前世陨晶现世之事引起轩然大波,那拿出陨晶之人是个炼体修士,他只道自己是从一农夫手中低价买到,其后自然有不少人去追查农夫踪迹,想获取陨晶出产之地的线索,最后都无疾而终。
联想那修士行径,想必这人便是前世得了陨晶的炼体修士,但观其举止,前世此人获取陨晶的方式,怕不是买那么简单。一个炼体修士,这般小心谨慎地跟踪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农,必然是认出了老农身上那块被布包裹的陨晶。
陨晶形貌普通,从外看,黝黑粗糙,与平常煤石无太大区别,就连前世曾见过陨晶的凉锦乍一眼看去,都险些没认出来。且那农夫行事小心,时时将其揣在怀里,很少拿出,即便如此,那修士竟能一眼将其认出,恐怕来头非常不简单。
在此之前凉锦并没有想那么多,她也与众多修士一样认为此人气运过人,但此刻想来,却忽然觉得有些不同寻常。
她眉头皱起,此人能身携陨晶,竟能以炼体之境修为等到紫霄宫出价将其买走,而未被人杀人越货,本就颇为蹊跷。
说不得,那陨晶最后落入紫霄宫之手,也是一场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