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若花辞树
刘藻听得津津有味,她听过武帝不少事迹,却甚少闻知始皇帝。乍然一听,秦始皇竟与武帝颇为相似,同样好武力,善征伐。她并不认为桓匡所言便是对的,但却对这种论调很感兴趣。
“如桓师所言,穷兵黩武,亡国之征,为何武帝倾一国之力,拦匈奴于国门外,我大汉至今,仍强盛不衰,国祚绵长?”刘藻问道。
桓匡搭了搭眼角,淡淡道:“管子曰‘取民有度,用之有止,国虽小必安。’武帝好武,却并非如始皇帝那般一味索民,不予百姓喘息的余地。至昭帝,昭帝年少,却知爱民,施行德治,使民以时,方使大汉,又复强盛。”
他提到昭帝,容色和缓,对这曾经的弟子,显然甚为喜爱。
刘藻听罢,还欲再问,桓匡忽然意识到自己扯远了,忙又回到诗上,沉迷其中地吟诵,喋喋不休地说起“后妃怀文王”。
刘藻失望,只得闭口不言。桓匡滔滔不绝,讲得口干,抿一口温汤,继续说个不停。
此后几日,桓匡授课再未脱离过《诗经》。
孔子云:“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其中的诗,便是诗经。诗经有三百多篇,假设每二日授一篇,也得近两年方能授完。刘藻不免有些心急。
但她又知心急无用,竟也不表现出来,除那日召见谢漪,每日皆往柏梁台听课,听完回宣室殿读一读旁的经典,竟是不急不躁,使人惊叹。
桓匡是昭帝的老师,他的授课风格,朝中不少大臣皆知。教八岁童子这般教法,正是合宜,教十四岁的新君这般教法,便有些不大相宜了。
何况这位新天子,大臣们虽见得不多,几回下来,也略有了个大概印象,是一讷言沉稳之人。这样的人,必是不甘受人摆布,自有一番志向。桓匡那般授课,必会使陛下不满。
谁知一连半月,皇帝毫无不满,踏踏实实地上课,事桓匡甚恭,毫无天子之骄横。
大臣们面上不说,私底下也不免感叹一番,初觉陛下沉稳,必是刚直之人,不想竟看走了眼,陛下和缓,是柔和的性子。
唯有谢漪,听闻这些传言,笑着摇了摇头,那日小陛下可是屏退了宫人,当她的面气呼呼地说,“与其桓匡为帝师,朕宁可拜谢相为师,至少谢相容貌姣好,观之可亲。”
说这话的小皇帝,可没有众口交赞中的不骄不躁,倒像是急红了眼欲咬人的兔子。
十月立冬,进入冬季。
于百姓而言,冬季是一闲暇时节。冬日不必耕种,不必收获,百姓祭祖、卜岁,亲朋间走门串户,饮宴聚会,加深彼此间的情谊。
但对朝廷,却渐忙碌起来。立冬当日,天子率百官迎接冬气,祭拜天地,祈求先人保护生灵,拜请上苍,赐予来岁丰年。
刘藻祭天之时,穿着厚重的冠冕,礼拜上苍,格外虔诚,皇帝正肃的容色感染了群臣,大臣们也跟着肃容祝祷。
香烟缭绕,礼乐阵阵,格外庄严。
祭天之后,朝中大臣们开始议年号。今年用的是昭帝的年号,是为元凤三年,待到来年,便要换一新年号。
刘藻只在大朝时听了一耳朵,又知悉一些大事,之后仍是在柏梁台上听桓匡授课,接触不到政务,甚至连郡国呈上的奏表都不会送到她的手中。
她的心越来越焦躁,对谢漪的信任也不住地动摇。太后频频派遣宫人往来于长乐宫与未央宫间,她自己也时常过来,问候冷暖。
刘藻渐渐地冷静下来,甚至觉得太后更为可信,至少她要的,就摆在明面上,不像谢相,躲在迷雾之后,使她看不分明。
冬至那日,刘藻一早就派遣一名礼官出宫,拜见外祖母。
她原想等她这边定下,再见外祖母,甚至连外祖母的居处都选好了,可惜一连三月,宫中毫无进展,她仍是一个只能听帝师喋喋不休地讲授《诗经》的傀儡。
如此一来,便不好再拖了。
武帝之前,冬至乃是岁首,百姓过冬至,便是过年,家家户户,都甚热闹。武帝用夏历后,将正旦与冬至分开。但在那日,君子安身静体,百官绝事,不听政,军队待命,边塞闭关,其要紧程度,不下正旦。
这样一个日子,刘藻自然要拜见外祖母。可惜她不能亲至,也不好将外祖母接入宫来,便派了礼官前去,代她问候外祖母安好。
刘藻有些小小的紧张,自她六月中入宫,至今近半年,不知家中可好,外祖母可安泰。礼官一走,她就有些坐立不宁。
将近午时,太后来了。
刘藻微微讶然,待太后道:“今日冬至,当一家团聚。”她才意识到,她与太后,是“一家”。
太后一踏入殿中,刘藻便将焦躁收了起来,让出御座,自坐于下首,甚是恭谨。
“今岁还是陛下即位后的第一个冬至,不知陛下往年是如何过的?”太后微微侧身,面对着刘藻,语气慢悠悠的,与她闲话家常。
岁寒,宣室殿门窗紧闭,焚着暖炉,刘藻畏寒,身子稍稍倾向暖炉,春和见此,立即令宫人将暖炉挪到刘藻近旁去。
“家中仅朕与外祖母二人,冬至也与平日无差,并不喧嚷。”刘藻说道。
她是外祖母抚养大的,此事并非秘密。刘藻舅家人丁单薄,外祖母有一子一女,武帝朝时,女儿被选为家人子,入太子宫侍奉,儿子不久因病早逝。外祖母便孤苦一人。再后来有了刘藻,抚养稚子虽辛苦,却也与她无限安慰,日子也不那么孤独了。
刘藻与外祖母感情很深,此事几乎是人尽皆知。
太后笑道:“可惜不能将老夫人接入宫来。陛下来年春日,可下诏加封老夫人。”
加封一老人家,必不会受朝臣阻挠。刘藻点头道:“太后所言有理。”
皇帝话少,太后也无不悦,她似有说不尽的话语,偏生又不吵闹,只会使人倍觉亲切。
“我入宫之初,也觉宫中规矩束缚。昭帝是遵礼之人,事事遵礼而行。古礼繁复,做起来虽能彰显皇家气派,但多了便使人厌烦。眼下倒好,松快不少。”刘藻性情稳重,但并不喜欢一板一眼地行事,除必行之礼,余者俱甚随和,只要不粗鲁即可。
太后话中有赞同之意。刘藻微微一笑,只道:“朕不及先帝多矣。”
旁的也不多言。
太后却有些微微的失神,不知她想起什么,容色恍惚,眼中似有怀念之意。刘藻察觉,略微好奇,她们方才在说昭帝,太后可是怀念昭帝?
昭帝是她的丈夫,去年的冬至,他们还是一起过的。她虽在口上抱怨昭帝太过遵礼,但这未必不是一种怀念。
刘藻忽然想起,四月中,她与昭帝先后染恙,她痊愈了,昭帝却在三日间重病驾崩。
“昭帝是否身体不太健朗?”刘藻问道。
太后回过神来,语气倏然淡了下来,不复方才亲和:“昭帝体格健壮,骤病而崩,我与群臣皆意外。”
她突然冷了下来,刘藻唔了一声,也不好再说什么。
倒是春和,见氛围冷然,笑着插了一句:“臣闻昭帝五六岁时,武帝便因他体健聪慧而多加宠爱。”
刘藻惊讶,望向春和:“哦?”年少体壮,可见底子打得不错。
春和小心地觑了太后一眼,继续道:“正是,臣位卑,陛下即位前,居中黄门之位。却甚少听闻昭帝染恙。”
这便奇怪了,一体健之人,急病而去,听来似乎怪异。刘藻凝神思忖。
“先帝病时,我日日侍奉榻前,本以为不过小恙,三两日必好,谁能想到……”太后说着,眼眶微红,眼泪泫然欲下。
刘藻顿觉愧疚。昭帝驾崩不足一年,太后与他少年夫妻,自是想念,她却当她面频频问起昭帝之死,未免太过伤人。
刘藻顿了顿,歉然道:“太后节哀。”
太后弯了弯唇,泪水却顺着眼角滑落,凄然而美艳,低声道:“多谢陛下宽慰。”
刘藻心怀不忍,转开眼去。
幸而这只小小插曲,太后未沉浸悲痛,拭泪之后,照常言笑。刘藻却有些不好意思,她本就说得不多,之后便更是少言。
近午时,前往外祖母家中的礼官匆匆回宫。
刘藻不由自主地坐直身子,忍住心急,待礼官行礼之后,方淡然问道:“外祖母可好?”
礼官直起身来,显出为难之色,抬眸望了眼刘藻,方恭敬回道:“老夫人不在家中。”
不在家中?刘藻大惊,外祖母无亲无朋,甚少外出,怎会在年节时离家,她直起身,急问:“去了何处?”
礼官看了看刘藻,又看了看上首的太后,小声回道:“臣自老夫人家中仆妇口中打听得,老夫人差不多半年前,便被谢相接去府中,之后再未归家。”
刘藻跌坐回榻上,满面不敢置信。
太后眼睛还红着,嘴角却朝上扬了扬,只是瞬息,她便显出担忧之色,问礼官道:“可查明了,当真是在谢相府中?”
礼官答:“臣还问了邻里,的的确确被谢相接走了。”
太后看了眼刘藻,摆了下手,示意礼官退下。礼官见此,忙消无声息地退出殿外。
小皇帝起先震惊,而后愤怒,紧接着便是颓丧,好似教什么人背叛了一般。
太后眼中闪过一抹得意。她今日早早地来,在宣室待了许久,不正是为了看这一幕。那老妪在皇帝心中有多重,谁人不知。谁得了她,便可使小皇帝俯首帖耳。但是话又说回来,控制起老妪固然可使小皇帝言听计从,也同时将她推开,使她生恨。
谢漪先她一步,将老妪接入府中,她不及谢漪高瞻远瞩,可一步未必就是她败了。
太后叹了口气,状似关切:“此事陛下竟不知么?”
刘藻恍惚道:“不、不知。”
太后自以为得计,说道:“谢相接老夫人入府,多半是好意。她为陛下择桓匡为师,便是出于好意,桓匡虽迂腐了些,却是先帝之师,朝中还有不少他的弟子。陛下得他扶助,是一极大助益。”
刘藻转目过来,她知桓匡是先帝之师,却不知他还有许多弟子在朝为官。
“谢相当年是帝党。昭帝冲龄践祚,大权落入梁集与大将军之手,他要夺权,少不得与这二人周旋。可惜昭帝年少,哪里能斗得过两位老臣。”梁集是她的父亲,她此时提起,竟是与提及大将军一般口吻。
刘藻重新坐直了身子,专注地望着太后。
太后也不停顿,径直往下说:“幸而有谢相辅佐。陛下恐怕不知,谢相宦途颇为不易。她是卫皇后抚养大的,本该安逸富贵,可惜巫蛊之祸,将卫氏一门都扫了进去,卫皇后与卫太子先后自尽。她在宫中,不知怎么保全了下来,武帝悔悟后,不免对卫氏有所补偿。”
太后说的是十三四年前的旧事,那时谢漪也只十四五岁。
“可惜卫氏自大将军过世,便无成器之人,全部加起来,还不及谢漪一人。谢相的母亲卫少儿是卫皇后幼妹,她嫁入谢氏,是第二嫁。谢相虽不姓卫,却与卫皇后最为亲近。武帝便将补偿都落在她身上,先让她出仕,后将她安排到昭帝身旁。”
“谢相辅佐昭帝,得了昭帝全部信任,昭帝十四五岁,谢相频频用计,使他组起帝党,能与梁集、大将军抗衡。至十七八岁,帝党势力壮大,竟有压过两位老臣之势。昭帝掌握大权,顺势拜谢漪为相。自此,谢相后半生本该顺了,谁知昭帝却因病驾崩。帝党分崩离析,她收揽十之七八,余下二三或入梁集之手,或入大将军之手。”
刘藻听到此处,立即明白过来。
为何桓匡迂腐,昭帝却忍了他六年之久,因他弟子众多,是最好的媒介。帝党中必然有许多是桓匡弟子。谢相收拢十之七八,但未必就稳了,大将军虽归附她,也未必多真心,她用桓匡为帝师,是为安抚帝党之心。桓匡弟子因此受益,余下之人也会念及先帝旧恩。
难怪她说,“天下间若有一人可为帝师,必是桓师。”
刘藻气得要命,拢在衣袖下的手不住发抖。
用桓匡为帝师,多好啊。既可使她满耳朵《诗经》,不通朝政,还能笼络人心,巩固大权。这还不止,她还将外祖母拿捏在手。哪怕为了外祖母安危,她也只能听命行事。
刘藻的心冷透了。她闭上眼,双唇紧抿。
太后在旁,看得兴致盎然,小皇帝生气而克制的模样真是可爱。她也不再说下去,点到为止。正想着等陛下稍稍平静些,再提一提一同对付谢相之事,不想只过了数息,刘藻便睁开眼睛。
她的眼中很冷静,冷静得多了头,转目望过来,太后一怔,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说起旁的事来。
刘藻照旧听着,起先她的神色还有些僵硬,说上几句话后,又平淡起来。太后暗示了几回,可与她联手,压制谢漪,小皇帝都像没有听懂,不肯接茬。
太后不由怒从心起,不知谢漪给小皇帝灌了什么迷魂汤,分明已是怒火中烧,竟仍不肯与她结盟。
一日下来,又不欢而散。
太后一走,刘藻便唤了一名宦官近前。宦官不知陛下因何传唤,跪在殿中,恭敬等候吩咐。
刘藻打量了他片刻,道:“你去上林苑做马监吧。”
此言一出,宦官大惊,连春和都是讶然。
刘藻笑了笑,点点头,道:“去吧。”
宦官抬头,对上皇帝的目光,骤然明白了什么,俯身顿首,退下了。
刘藻看着他退出殿外,脸上阴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