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若花辞树
皇帝怒意昭然,群臣皆离座下跪。
李闻似是不敢置信,抬头看向刘藻,刘藻冷然与他对视。李闻又看向谢漪,谢漪跪在地上,看不见她的神情。
李闻叹了口气,缓缓地跪了下来,伏身请罪“臣无此意,恳请陛下恕罪。”
刘藻道了句“罢了”,起身离殿,显然兴致败坏。
大臣们都觉陛下,丞相与廷尉,三人之间,暗流涌动,却又说不清究竟是什么。皇帝登车离去,李琳先行起身,到祖父身旁搀扶。李闻推开她,自己爬起来,一转身,便见丞相正要离去。
他连面上的客气也不愿维持了,讥讽道“丞相好手段。”
谢漪潦草抬袖,算是回复。李闻却不甘心,上前一步,靠近了谢漪,压低声,问道“谢相当真要使陛下置于昏聩顽固的境地?”
他说罢,狠狠地剜了谢漪一眼,甩袖而去。李琳草草与谢漪施了一礼,急追着祖父离去。
余下众臣,没有这二人的底气,怀着满腹疑问,恭敬地立于原地,等着丞相先行。
这一通变故下来,回京的队伍全然混乱。皇帝先行一大步,径直入宫,不曾停留。大臣们至宫门前,朝着宣室的方向行了一礼,各自散去。
谢漪入宫,去见刘藻。
刘藻在等她。
回了宫,她倒是看不出什么怒意了,立在宣室殿前,待谢漪来了,不等她行礼,便握住她的手腕,道“免礼。”
谢漪也未执意行礼,便不弯身,口中道了句“多谢陛下。”
刘藻凝视着她的容颜,谢相憔悴了。她很想抚摸她的面容,奈何却在殿外,人多眼杂。刘藻握紧了拳,拇指在食指侧边来回的摩挲“谢相随朕入殿。”
殿中比殿外凉快多了。
二人许久不曾独处,仿佛生出了许多生疏,相顾无言。直到宫人奉上井水中湃过的瓜果。刘藻见了,什么生疏都消散得一干二净。瓜果本就凉,更不必说在井中湃过,更不适宜谢相享用。她吩咐宫娥换晾过的水来。
谢漪见她熟稔的分派,想到她处处细致关怀,霎时间心都要化了。
宫人奉上的水在耳杯中,触手还温热,恰可入口。谢漪捧在手心,饮了一口,既解渴,也使腹中的不适,略微好了一些。
刘藻端详她的面色,叮嘱道“多歇一歇。”
谢漪点了点头。
“李闻不值得挂忧。”刘藻又道。
谢漪道“他也是担忧陛下。”
刘藻便笑了一下,道“我无需他担忧。”她好得很,只要李闻不横生是非便是尽忠了,不必他来担忧。
谢漪知她的心思,便没有说话。
刘藻看了看她,很想问,往后催立皇夫的人会越来越多,请托丞相的,也会接连不断,她们便一直拖着吗?朝中情形瞬息万变,万一拖无可拖了,又如何是好?
可她还是将话都咽了下去。谢相怎会不知,她说了,不过使她平添忧愁。她说了,不过使她生出更多顾虑。
刘藻长长地吁了口气,在殿中踱了几步,立在架子上悬放的长剑前。
谢漪看着她的背影,迟疑半晌,方问道“今日李琳,为何在陛下身边?”
刘藻单手拿起剑把玩,口中答道“我一早便拒绝她了,原想将她外调,省得见了心烦。可那一阵李闻看你的眼神怪怪的,我便有些怀疑。既是倾慕已久,为何偏偏这时与我倾诉?我猜想这祖孙二人恐怕有什么不对,便暂且留着她,看看能否寻得端倪。”
直到今日,算是明白了。
刘藻又道“你我之事,若是李闻自己得知,必会严守机密,绝不会说与第二人。李琳既能与我倾诉心意,多半是心中有些底气,定是也知你我之事。故而我猜,是李琳不知怎么,知晓了,而后禀与祖父的。”
这猜想合情合理,谢漪也觉如此。
刘藻将剑放回架上,到谢漪身旁坐下,像是随口说起一般,道“不论李琳如何看透,料想是你我不够谨慎。”
谢漪点头。
刘藻看着她,继续道“你是否会以此为鉴,我们将来相处,是否会更小心,更不露痕迹,在人前也更遮掩躲避?”
最好连目光都不要对上,议事时也不要只召见她一人,平日入宫,也不可留得太久,在大殿之外,维持住距离,不可太近,不可牵手,自也更不可相拥。全然如君臣般相处。
大约如此,方能算得上万无一失。
可那般生分,她们还能余下多少温存?
谢漪便答不上来了。
刘藻抿了抿唇,她敛下目光,看到谢漪摆放在膝上的手,试探地碰了碰她的手背,见谢漪没有拒绝,方将她的手握在手心,低声说道“倘若我做到,你能否答允我一事。”
谢漪望着她。
刘藻知道这便是要她说出来。她的喉咙有些发紧,缓了缓,方能出声。她握紧了谢漪的手,像是在许一个遥不可及的奢望,哀求道“不要再与我提离开二字,连念头都不要有。”
第103章
刘藻终归是让步了。谢漪却并不觉得轻松,反倒愈加沉重,愈加愧疚,仿佛亏欠了刘藻良多,却还不起她。
刘藻见她尤无笑意,暗自责备自己疏忽,她疏离了六月有余,忽然间又退让了,谢相恐怕不相信她这想一出是一出。
她便坦陈心境,望着谢漪,细细说道“半年来,我时常陷于沉思,不知白天黑夜。有时思索能否有两全之法,有时又想为何你能如此理智,我在你心中究竟占了几分,有时又怨自己不够沉稳听话,你总是为我好的,本就已足够为难了,我怎能再使你添愁绪。偶尔你来见我,我便很想与你谈一谈,不与你置气了。可我心中总存了一个疙瘩,凭什么总是我低头,为何你就不能为我服软一回呢?”
“直到昨日,我入椒房殿,在妆台的妆匣中发现了一枚你遗落的玉钗。应当是成亲那回落下的。我想起那一阵我们成亲、出游,时常相见,耳鬓厮磨,忽然间便害怕起来。若是你当真离开了,我该如何是好?你不想我立后,我不立就是。你陪着我,我能照顾你,你说什么,我都能答应。我不任性,也不惹你生气,你别对我失望,我能当个好皇帝。”
“我不离开。”谢漪说道,“从今往后,我也绝不会再与你提这二字。”她还欲保证得更多些,好让刘藻更加安心,然而不论她怎么想,都想不出除却陪伴她还能许她什么承诺。
刘藻便笑了一下,那笑意间带了一抹不易察觉的苦涩。谢相不明白,她说的离开,非但有生离,还有死别。她们相差十四岁,谢相必然会走在她前头,她们还能有多少岁月来相守,何必将光阴虚掷于置气之上。
与相守相较,什么都不重要了。
六月疏离,一朝冰释,可二人都不觉得欣喜。刘藻明白,既然答应了谢相,那么她们能在一处的,也只有心了。亲近温存,怕是极少有了。
谢漪只觉得对她的愧疚越来越深,她也反思,为何总要陛下低头,为何她就不能服一回软,也让她开心。
为何总是如此身不由己。
刘藻见说开了,反倒相顾无言,微微地叹了口气,正要说今日祭典,丞相也受累了,暂且回去,殿门骤然敲响。
门外胡敖不等殿中应答,便高声喊道“边城急报,匈奴犯边!”
刘藻猛地站了起来,与谢漪对视了一眼,急声道“快进来!”
殿门自外推开,胡敖领着一甲士飞快入殿。
那甲士发髻散乱,脸上沾着血迹淤泥,他身上甲胄都是凝固的鲜血,惊慌失措地跪地禀道“匈奴犯边,我军无防备,损三千人,失一城,主将陷于乱军,已殉国了。”
丢城失地,边民遭戮,主将殉国,眼下边城,必是乱成一片。匈奴残暴,定会趁势劫掠,屠我边民。
谢漪侧身,朝刘藻道“陛下!”
刘藻当即下令“召众臣议事!”
大臣们才离去不久,有些还未到家中,半道闻得噩耗,马不停蹄地赶入宫来。
武帝时,虏匈奴王,逐匈奴单于于漠北,使漠南再无匈奴王庭。之后近五十年,大汉边境无战事,边民安居乐业,中原与西域的往来行商也愈发频繁,边城不再荒凉危险,几处出关要塞,反倒日益繁华。
不料今日,被赶到漠北的匈奴又回来了。
即便武帝朝时,那般狠狠地打过,许多大臣仍旧闻匈奴而色变,欲派人和谈。
李闻怒道“武帝之前,大汉与匈奴之战,从无获胜,依靠和亲,方得片刻安宁。然化外之人无信义,撕毁盟约是常有的事,一面娶了公主,一面还来劫掠我边民,我汉室君臣因惧匈奴之凶悍,皆忍了。武帝在那般情形下,尚敢倾举国之力,与匈奴一战。而今匈奴主力早已覆灭于五十年前,今番再来,也不过些残兵败将,何以诸君却要俯首示弱,毫无血性!”
话语一出,立即便有大臣反驳“武帝时取胜,是因朝中有卫青之辈,天生将才,战无不克。而今朝中可有人能与卫大将军媲美?何况武帝纵使胜了,也是倾了一国之力,使得国中民不聊生,到了晚年不得不下诏罪己。”
谢漪道“臣赞同廷尉所言,恳请一战。”
李闻看了她一眼,趁势跪下,口道“恳请一战!”
刘藻也想打这一场仗,她登基至今,文治尚过得去,没惹出什么乱子,且因数度轻徭役,薄赋税,百姓的日子过得要比武帝、昭帝时都好上许多。她还缺一场大胜,来彪炳武功。与匈奴之战,一旦得胜,她的威严势必更进一层。
刘藻见谢漪与李闻皆主战,他二人占了朝中大半势力,可稳定朝局,便拍案道“战!”
定下了要战,余下的便是派兵遣将,调拨粮草,还得诏示诸侯王,一方面让他们也出力,另一方面也是要朝他们在朝廷用兵之际,安分些。
边城危急,自然耽搁不得。
刘藻留着大臣们议事,一道道诏令不间断地颁布下去,许多细务上,大臣们争论不休,刘藻对战事并不熟悉,一面听他们争论,一面还要从他们的话语中寻得蛛丝马迹,当场学习。
这一议,直到初步做了决断,决定调哪一处的兵,何人为主将,何人为先锋,派几路军,都大致定下,接下去便是作战方略了。
时辰早已过了子时。大臣们起身告退。
刘藻看了眼黑漆漆地夜,这时出宫,回府歇不了两个时辰,又得起身,太过奔波了。她脱口道“谢相……”
谢漪止住,抬袖做聆听状“陛下。”
刘藻忙了一夜,方才脱口留人,这时谢漪出声,她方想起她们不好太古亲近的。刘藻便改口道“诸君留步。”
大臣们便都停了下来,回过身,面朝皇帝,刘藻道“时候不早,为免诸卿奔波劳碌,不妨在宫中留一宿。”
众臣自然感沐圣恩,齐声道“多谢陛下。”
刘藻便笑了一下,令胡敖领着众臣下去安置。
直到众臣都转过身,背对着她的时候,刘藻方将目光全部注视在谢漪身上,静静地目送谢漪出殿。
她也未曾回温室殿,就在宣室,回忆方才所议之事,又细细地在脑海中搜罗,有没有可用之才,能往边境立功劳的。
想了约莫半个时辰,胡敖回来了。
刘藻目光还在竹简上,口中问道“谢相安置于何处?”
胡敖回道“就在景明殿。”
刘藻唔了一声,没再出声。
她在灯下看了一卷又一卷的竹简,将至寅时,方往后殿歇下。胡敖告退之时,刘藻终是道了一句“再有下回,安置谢相于东明殿。”
胡敖一怔,道了声诺。
东明殿是一处阁,原作皇帝临时休憩之用。虽小却甚精致,更要紧的是,它在诸殿之中,距宣室殿最近。
与匈奴一战还算顺利,除起初吃了些亏,之后便是屡屡得胜,夺回失地,将匈奴拒于关外。
捷报入京,已是深秋。
刘藻大悦,封赏将士不说,还大赦天下,赐民爵。这是皇帝即位,或是立皇太子方有的,故而普天之下,无人不知皇帝之喜。
大汉民风质朴,甚为剽悍,与匈奴一战告捷,百姓无不欣悦,连投军之人都比往年多。
可惜的是,塞外地形复杂险恶,汉军陌生,匈奴却熟悉得很,故而虽胜,匈奴大军却多半逃走,隐没于荒漠。
刘藻便想,干脆趁机再狠狠地打上一仗。五十年过去,匈奴既然卷土重来,说明他们休养生息,恢复元气了。这回让他们跑了,倘若今后又时常来犯,也烦人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