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尤利塞斯
「他让我替他看看这个世界,替他成为太阳。」
只是世界上哪来完全相同的两颗恒星,难不成要让她再于痛苦中燃烧第二次吗?她赌不起,属于她的太阳已经熄灭了。
电脑就在桌上,灰原哀茫然地抬头看着天花板几秒,转而伸手去点开了电脑桌面顺手位置的一条音频。
前半分钟是《Dandelion》的清唱,熟悉的清亮男声带着她也忍不住跟着哼唱起这首自己最喜欢的歌,歌声停下的时候还有些意犹未尽,中间几秒的空白像是留给她缓冲的时间,灰原抱着手臂慢慢地在桌底缩了起来,认真去听后面的话。
青年带着笑意开口:「听弘树说你最近很喜欢这首,我就试着学了一小段…怎么样,应该不会太难听吧?我以前可是和hagi君他们一起组过乐队的。」
「你姐姐说你的生日在12月份,那倒是还有段时间,所以这份录音就当做是我们认识第三年的礼物好了,生日礼物被我放在房间里的储藏柜,记得到时候去拿。」
她捏紧身上披肩的一角,其实灰原哀本人很少买这种颜色浅淡亮眼的衣物,但青年却总是往她的衣柜塞这种类型的裙子和手包,打着‘小女孩应该快乐一点’的旗号对她有求必应。
谁会送一个小学生这么大的披肩当生日礼物啊,笨蛋。
「天气快要热起来了,小心中暑的同时也记得好好吃饭,如果没胃口就去隔壁拜托hiro、光君把我塞在厨房里那张食谱拿出来做一份,你应该会喜欢那个口味,就算实验很忙,也要照顾好自己…不可以学我哦?」
谁会学你,她又不是机器人。
「我以前有说过吗,你和以前的我很像,都是又笨又天真的人——哎呀,错了,我一直都很聪明。(*笑)」
谁会跟你像,究竟是从哪里看出来她天真的?
「好了,志保,不要为我哭泣,你更适合在太阳底下笑起来。」
……谁会,为你这样总是违约的人哭啊。
录音戛然而止,她垂着头从桌子底下爬出来,指尖有些颤抖地把进度条又拉回开头。
水渍在地毯上晕开,房间里又响起《Dandelion》的男声清唱。
灰原哀哑着嗓子轻轻跟他哼。
六天前从侦探手里拿到的u盘,这已经是她播放录音的第1080遍了。
—
他们会在第八天埋葬他的骨灰,而今天则是第五天。
因为时差问题,处于洛杉矶的工藤有希子在17号下午才得知自家邻居的死讯,她沉默着看完了日本境内某个网站上播放量迅速升到最高的视频,埋在工藤优作的肩头红了眼圈。
那段视频显然是在当时明明已经赶到楼顶却被火焰逼迫得无法展开救援,只能徘徊在那边缘的警视厅直升机上拍摄的,属于赤江那月最后的影像。
那个把当时唯一能找到的头盔戴在小孩脑袋上,而自己什么防护措施也没做的青年骑着一辆纯黑的哈雷冲出断桥,他们和身后喷薄而出的火焰几乎是擦肩而过,看上去就像要乘着风与气浪高高地飞起来,可没有足够起步距离的机车在将将离他们的目的地两三米的地方就要坠落,几乎没人觉得他们两人能活下去。
然而在最后半秒,青年却毫不犹豫地抬起手臂狠狠把戴着头盔的小孩朝前扔出去,他们于是眼睁睁看着小孩稳当落进安全区,青年却随着那辆哈雷一起往下坠落,直至整个人被底下灼目的火焰吞没。
从六百米的高空落地只需要十一秒,这同样是警官先生生命中最后的十一秒。
他的死亡是耀眼又轰轰烈烈的,没有人能说用一条命去换另一条命的行为是错误,生命是传承,是延续前人的光辉。
年轻的警官就像是一颗流星,从他们的天空中划过,最后没入地平线,往后还会有新的星辰升起,即便那不再是他,也会与他一样闪着光。
因为他是千千万万人,千千万万人是他。
第九十六章
5月21日,是警官忌日的第四天,副官抱着一大捧花站在办公室门口,习惯性地轻敲三下。
无人应声,他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搭在门板上的手指僵硬,往下落在把手上只轻轻一拧,紧闭的大门就无声无息地被他推开。
这是赤江那月、副官那位受万人敬仰的上司被封锁的办公室,警视厅为了纪念他,并没有把这里腾空,目之所及的一切都还保持着原样,像是赤江那月从未离去,只是暂时站起来去冲了杯咖啡。
他当了警官先生六年的副手,从赤江警部喊到赤江警视,时间好像一眨眼就过去了,他甚至都还记得警官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
「负责和我接头的就是你吗?那么,拜托——」
只来得及说完这句话,带着一身硝烟味的黑发青年就闭上眼倒在了真皮座椅上,差点把当时只是个刚毕业小警察的藤原律吓到叫出来,他听前辈们说这位长官是个很厉害的人,虽然年龄不大,却花了最短的时间就把前辈们恨得牙痒痒的毒窝捅了个对穿,这样话还没说完就倒下,难道是受伤太重了吗?!
于是他紧赶慢赶闯了好几个红灯才把青年送到冲绳本土的警察医院里,焦虑地在病房外走来走去等待医生出来。
过了好久,那扇门才从里面打开,面色凝重的医生站到他的面前。
完了。藤原律惨白着脸想。难道他的公安生涯就要止步于此?调任第一天就因为救援不力把长官害死……
医生严肃地问:「这位警官是不是很久没好好睡过一觉了?」
藤原律:……?
医生叹气:「他身上什么伤都没有,只是疲劳过度身体强制陷入了休眠,你要是再送迟一点,差不多在车上就会醒啦。」
说着就侧过了身,把病床上老神在在的青年露在藤原眼中。
「冲绳这边的境外势力鱼龙混杂,是一块很需要经常来的地方,」刚醒来的警官语气淡定,仿佛没有发生在部下面前睡着接着被送到医院这件事一样,十分自然地开启一个新话题,「藤原君有什么推荐的酒店吗?」
他不知道为什么,鬼使神差地开口:「您觉得这里怎么样。」
有一双漂亮红眼睛的青年闻言,用一种奇妙的眼神看着他良久,勾着嘴角笑了出来。
「是个好主意啊,你…不如来当我的直属部下吧。」
窗外的鸟鸣将副官从回忆中惊醒,他猛地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唯一一张办公桌前,怀里还抱着那捧花。
这几天,警视厅简直要被从全国各地送来的花束淹没,但副官抱来的并不是其中任何一束,这仅仅只是他个人的私心,因为他总觉得,不能让这里就这样变得了无生机,而他已经为警官的办公室换了三天的花,第四天正好轮到这束白玫瑰。
论尊敬、副官当然是无比尊敬自家上司的,可这份尊敬也只限于工作时期。事实上,他担心了整整六年对方的作息,甚至想过要是自己有三天以上不在,回来的时候看到的说不定就是工作到躺进医院的上司。
更别说他们这样水里来火里去的人哪来什么安稳,他参与过的每一次行动,几乎都能看到上司挂着彩负着伤却没有一丝退缩的身影,更别说作为赤江警视的副官,他早无数次设想过自己这样全身只有毅力还算出彩的家伙会以什么方式殉职,却从来没想过,先一步永远长眠于一枚黑匣子的人会是看上去无所不能的上司。
这样的人是会死亡的吗?副官事到如今都不敢相信,他最尊敬的赤江警视不是死于某次剿灭计划,不是死于仇敌的报复,而是于一个月色柔软的夜晚不可挽回地坠落。可是他又清楚地知道这是无憾的,是有意义的。
因为5月17日的双子塔事件被困237名宾客,仅1人死亡。
副官拉回自己跑远的思绪,在换完今天的花后从怀里掏出一封雪白的信,端端正正地放在花瓶边上。
那是松本清长给他的,未送出的一封推荐信。
「以为我看不出来吗?那个臭小子分明是对公安警察更感兴趣…算了,左右也变成了废品。」花了一个多月准备这份礼物的松本清长看上去老了好几岁,他看着窗外,声音淡淡,「还是帮我丢了吧。」
他们都是被这份死亡打得措手不及的人。
副官走出办公室时无意间抬头望了一眼,仿佛又见到那道熟悉的身影坐在办公桌前皱着眉头处理文件,但再一眨眼人影便消失殆尽,只留下空荡荡的座椅与泼洒了一室的阳光。
门扉合上时只有轻轻一声闷响,像是在他与警官之间彻底划开一条天堑,从此不再有‘藤原副官’,只有背负着那个人的愿望走下去的藤原警官。
尘埃落定,他们的故事也到此为止。
—
伊达航透过窗口望出去,凌晨两点的城市中心却仍是一片光辉璀璨,大大小小的霓虹灯照亮着东京的夜空,从他还算高处的公寓视角看,正好能将街景一览无遗,那些星点灯光慢慢地就在城市里汇聚成河,从更高的地方大概就能把它们的形状拼凑起来——这是一盏不会熄灭的明灯,也是一条宽阔亮堂的大路。
一条回家的路。
他的好友死在三天前,在警视厅发出警官的讣告后的当晚,无论官方或民间,无论商场乐园或民居,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亮起灯,让东京都变成了真正的不夜城整整三天。
只因他们知道,有一个人再也不能亲眼看见万家灯火亮起,再也不会为他们守夜,那个明如日月的人死在晦暗的黑夜中,这回该轮到他们为他哀悼,轮到他们为他照亮回家的路了。
伊达航对赤江那月的死亡毫无准备,区别于任务并没有那么繁重的其他好友,处在搜查一课的他在那天一连跑了四个案发现场,知道赤江那月从医院逃走都已经是17号早上的事。
他错过了太多太多,甚至因为留在警视厅搜寻那个青年的足迹,他最后还错过了太阳的坠落,错过了一颗恒星的消亡,错过了与七年好友最后一次对话的机会。
对于赤江那月的死亡,伊达航并没有多少真实感,哪怕这几天已经为了案件将那段最后的影像反复看了无数次,但隔开了好友与他之间那层纤薄的屏幕却令他感受不到丝毫的温度。
警官的死是热烈的吗?是心甘情愿的吗?他几乎没有一点感触,只知道这起码只对他来说,是冰冷又痛苦的一纸讣告,白纸黑字给一个鲜活的人一生划上句号。
和其他直面了赤江那月死亡的人不同,伊达航没有不肯接受现实,他只是苦笑着接过上级善意批下的假条,独自回了一趟警察学校——那座承载了一群人六个月青春的乌托邦。
樱花早就凋谢了。他看着树干出神,脑海里闪过的是六个人毕业时在这棵树下拍摄的合照,樱花明年还会再开,可照片上的那个人却永远回不来了。
伊达航这时才发现他们最后的合影还停留在警校时期,那年阳光正好,一群朝着未来大步流星的青年站在樱花树下开怀大笑,那个时候的他们还有着少年人的不少轻狂,就算在自己选的路上撞得头破血流都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哪有少年意气跨不过的坎?
他接受赤江那月死亡的速度是最快的一个,高木那小子反而比他还不敢相信,小心翼翼地发来慰问短信。
可是伊达航在想,他有什么好被慰问的呢,既没有看见好友试图自杀的场景,又错过好友生命的最后十一秒,姗姗来迟的哀恸难道能让那个大侦探活过来吗?
要问痛苦的程度,伊达航与其他人不遑多让,他们身上有着彼此七年的时光,2556个日夜,赤江那月的死何尝不是让他也会在夜晚靠在窗口看着光流发呆的一道伤疤,只不过除了悲伤,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他去做。
「看好那几个笨蛋的任务就交给你啦,航哥,预祝你新婚快乐!」
侦探小子发到他手机里的音频如是说。
果然是个小混蛋。
—
太阳坠落的第二天,诸伏景光开始在友人的房间里收拾遗物。
他并没有戴着易容·面具,此刻是以最真实的模样坐在那张床上翻着膝盖上的书,这一床早上刚晒过的被子柔软蓬松,让诸伏景光有些下意识的恍惚,这个寂静的房间里一时只有他浅浅的呼吸声跟书页翻动时的沙沙作响,他却觉得好像还有一道清亮含笑的声音才对。
「无聊的白天可以试着做一下那本食谱上的菜,就当给阵平酱和萩哥加餐吧,或者…我猜你更喜欢在我的卧室晒太阳看书?那里是采光最好的房间哦,卧室重地就交给景君你保卫了,记住,卷毛和笨蛋——」
“…禁止入内。”诸伏景光无奈地摇头笑笑自己接上后半句,毕竟这句话他实在是不陌生,好友七年前到现在可都是这幅说辞。
江户川柯南受某人之托,给他发来了这段录音,诸伏景光早上微笑着收下,下午就抱着书坐到了这个房间里。
他本该整理赤江那月的遗物,却没有;本该静下心来看书,也没有,好像坐在这里就是完成了什么任务,手里的小说诸伏景光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他在回忆赤江那月的死亡,那个黑发红眼的警官先生在这一天一夜加一个早上里,于他的梦境和眼前死了一遍又一遍,包括但不限于自刎、对着头部开枪、吊在天花板上摇摇晃晃…还有欢快地冲向窗户一跃而下,不管是哪种方式,警官的脸上总是眉眼弯弯地在笑着,就像他要奔赴的不是无声的死亡,而是一场盛大而美好的宴会。
昨天的诸伏景光还会试着去拦一下,可今天他就放弃了,实在是因为要是真的再那么做,萩原研二事先给某人预约好的心理医生说不定就会让给他。
况且,每一个赤江那月最后都是会‘扑哧’一声突然散开的,直到他视线移开,在下一个落点上就能看到崭新的警官继续笑眯眯地尝试人类极限新自杀方式,笑得倒是怪渗人,不过诸伏景光也没那么在乎,他只会偷偷瞄上一眼,下意识思索要是这是现实,这样流下的血会不会把卧室地板弄脏。
他知道自己的状态很差劲,卧底多年的警惕和作为警察的素质始终在催他正视现实,不要往深渊滑下去,可又有谁能那么果断地在这个时候拒绝一段活灵活现的幻影呢,诸伏景光叹气,最起码,也要让他再多看那月一眼吧?等一切结束,他会自己去接受治疗的。
他明明才重新回到光明中半个多月,失去的却比在黑暗里摸爬滚打时更多。
诸伏景光此刻再去回想那次由好友策划给自己的假死,只剩下满心后怕与悔意,在跟松田二人交流过那些奇怪的梦境后困惑的东西虽然更多了,之前不明白的那些事反而都清晰明了起来,基安蒂的那颗子弹也许真的穿过了好友的头颅,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夺取过那条生命。
他不知道那月是怎么做到的,即便能够不符合常理地‘死而复生’,难道不会痛吗?为什么这次就没有从火场里爬出来,然后对着他们大笑着说:「你们在哭吗?我只是玩了一场蹦极,跟你们开个玩笑啦。」
……也许梦只是梦,又或许不是,如今都无所谓了,他们现在要做的只剩调查清楚好友‘自愿’赴死的真相。
谁叫那个他们要算账、要问清真相的青年已经永远长眠了呢。
诸伏景光没有把目光分给又散开的幻觉,他正被突然从书页中掉出来东西吸引了注意力。
那是一枚粉色的花瓣书签,好友交给他的时候这还是挺少见的六瓣,只是其中有一小瓣被那月当着他的面给满不在乎地揪掉了。
「樱花果然还是五瓣好看嘛。」
才不是,六瓣明明是最好看的。诸伏景光捏捏眉心,把书签夹回去时看到了这本随手抽出来的小说最后一句话。
【如果你有机会请放一些花在后院的阿尔吉侬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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