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六月飞熊
“是我。”冲在最前的越人盯着眼前的公主,将人质交给一旁的副手:“感谢您在百忙之中接见我这无足轻重的人,也感谢您把这群人渣镇压下来,让饿了许久的番禺黔首能吃口饱饭。”
“你若是把孤的舅舅赶尽杀绝,未必不能做着南越的新任藩王。”昌平大长公主故意说道:“果然是冲动的年轻人,乱拳打死老师傅。”
“瞧你这样,应该是读过几年四书五经吧!”
对方虽然穿着破烂,但是气度不会骗人。
“我对您虽保有让番禺回归平静生活的敬意,但不代表容忍您的言语冒犯。”
“冒犯你又有何不妥?”昌平大长公主的笑容从脸上褪去,仿佛结了一层薄冰:“想跟孤谈平等,你有那个条件吗?”
对方拦住想发生的同伙,沉默后缓缓回道:“没有。”
他很清楚眼前的女人根本不把赵氏子孙放在眼里,因为后者不过是其温和夺取南越政权的工具。
没了温和的PLAN A,肯定会有不温和的PLAN B跟上打醒做梦的越人。
君子六艺里有四项是以德服人,而剩下的两项是教无法服人的君子用暴力摧毁对方。
第428章
“拖拖拉拉的,还以为是个干脆利落的人。”周翁主比阿母慢了半拍有余,瞧着被人带屋的暴民首领遗憾道:“可惜生了半幅脑子,收拾起来不大容易。”
能上桌的人都清楚昌平大长公主的最优局面是越人自己搞死赵佗的子子孙孙,然后已入南越之境的汉人和长沙国、闽中郡的增兵一起镇压叛乱。但这只是昌平大长公主的美妙构想,因为参与叛乱的黔首可能没脑,但主导叛乱的黔首明白一旦扯下表面维持的体面假皮,强权的那方就敢关灯把人灭口。
“说说吧!你们劫持了赵氏子孙总不会是拿来祭天,然后成为史官笔下的叛乱一员?”昌平大长公主对暴民的首领还算客气,让人备了热汤果子,观察对方的一举一动。
对方在昌平大长公主前也不能说是十分拘谨,但总归是有意显得端庄沉稳,不要在表象上输给对方。
【尽整些没用的。】
昌平大长公主已经摸出对方成色,知道对方与她大父差了十个陈胜吴广:“你可以提,孤也可以考虑你的建议是否合理合法。”
“合的谁的理?合的谁的法。”暴民的首领撑着大腿,看起来和公主一样气势十足:“不妨殿下说清楚点,以免我等粗俗之辈曲解其意。”
“合的孤的理,合的国的法。”昌平大长公主随了他的意,不按套路出牌地扯下双方的体面假象:“这个说法可还满意。”
“……”对方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短路,但很快便恢复思考,易攻为守地找台阶下:“您很真诚。”
“因为对付你这种角色,不需要花脑子应付。”昌平大长公主“好心”建议道:“我若是你,在没挟持真正的人质或占山为王前,是不会有这叫嚷谈判的愚蠢姿态。”
“那我若劫持您这大汉公主,会不会有汉军退出退出南越之地?”暴民的首领说罢去动腰上的刀,一旁的家仆顺势举起手中的弩箭。
“我若死了,关中不过换个人来修整你们。”昌平大长公主对这种情况反应不大,甚至好心替其分析挟持她后的关中操作:“做响马的都很清楚肥镖不过夜,你说等关中意识到孤成俘虏了,他们是当孤死了还是派人过来与你谈判。”
作为一个刘氏子孙,信关中能有手足情还不如相信高祖真是始皇孝子:“孤很确信九泉之下的高祖文帝乃至孤的大兄若是知道陛下为了救孤而而去放弃南越之地,一定会在孤去拜访酆都大帝时把孤掐死,骂孤是吃白饭的赔钱玩意。”
“那要是捉个有爵的汉人宗室呢?”暴民的首领不依不饶道:“王子可比公主值钱。”
“……你是脑子里装得都是驴粪吗?”昌平大长公主翻白眼道:“赵佗的儿孙可没少杀有爵位的宗室男性,至于大汉……”
想起她的阿父、大兄,乃至她那二十多的侄子是如何处理宗室子的,昌平大长公主看这首领的眼神就像是看清澈愚蠢的大学生:“皇帝会有自己的孩子,所以哪管亲戚的死活。”
“您……”暴民的领袖喉头发涩,眼里的水光愈攒愈多:“我还以为……”
“孤与你在本质上并无不同。”昌平大长公主放柔了语气,难得对暴民的领袖生出同情:“想清这点再想想要如何搭个台子下去。”
“你该明白做主的人从来不是我这公主,而是那位允我做主的皇帝陛下。”
…………
“尉少都进去多久了?”
“不知道,但我知道自己饿了。”
吹风的暴民与对峙的汉军开始聊些无关紧要的事。
周翁主和义纵带着援军截断暴民的退路,但是碍于便宜表舅和便宜舅爷都在对方的掌控中,他们不好硬碰硬地抢回人质,只能靠轮班消耗挟持人质的暴民体力。
至于没那挟持人质……亦或是有护身符来保证自身不被镇压的越人则是挨了顿打,仅有几人没被关进番禺监狱。
“这都不杀?”义纵对暴乱的越人可没手下留情,结果前脚打完暴民,后脚就要为其送饭:“留着他们无异于那始皇留着六国余孽。”
“所以你们法家过了这么些年也不受欢迎,甚至温和的黄老家对法家也要赶尽杀绝。”周翁主和义纵不同,她对那群越人抱有厌恶并钦佩的复杂心理€€€€一方面对他们增加汉军的维护成本表示不满,而另一方面又倾佩他们的莽撞骨气。
怎么说呢!
贞烈的莽夫就是比跪下的懦夫更白月光,后者就算把书改烂也遮不住那贱骨头的霉臭味。
当然,以上仅限有权有钱的勋贵阶级,以及战时的陈胜吴广。
“杀了这个,还要下个掀起暴乱。赵佗的子孙杀了十万越人黔首、土司,可有制止越人想做南越之主的心思?”
“……”
“赵家要是真受爱戴,就不会有□□烧越人家宅的丧病之举,更不会有越人将其劫为人质。”
周翁主也读过《春秋》,阅过只有少数人才可以看到的各国记录,所以聊起认同感时也能说几句,并在见了大场面后醍醐灌顶:“你看,赵佗和汉人一来,打成猪脑的各部越人自发产生了同族意识。”
“……”
“和秦朝立后,祖先有血海深仇的六国余孽一个德行。”
周翁主想起她和阿母离开关中时,表兄刘瑞特意找其聊了治理越人的困境,以及那句很经典的:“大汉的认同有一半是秦人做靶子让大汉这个概念变得可以接受,还有一半是人死多了、将斗了,所以大家凑合过吧!”
那时的周翁主还不懂这话的含金量,但是瞧着南越的局势,相信会有事实解决她的困扰。
…………
暴民的领袖与昌平大长公主聊到天亮才回到他的属下面前,后者的脸上终于有了疲惫以外的其它神色:“如何?那小娘……呸!是老娘公主同意滚了。”
一旁的同伴立刻往其脑上来了重重一掌:“发什么昏呢!肚子饿到开始做梦了。”
“……这不是该做梦的时间段吗?”挨打的人往东边一瞧……好吧!太阳跟那掉下桌的灯泡似的,把天空截成黄到黑的梦幻过渡……个鬼。
回来的首领尉少都和挟持人质的同伴一样疲惫得靠不断按压太阳穴来维持清醒,但好歹有额外的脑子打醒那些犯昏的人:“五公主能做先王的主吗?”
“不能。”
“那你觉得来到南越的汉人公主能做汉皇的主?”暴民的首领现学现卖,直接把期待的属下问蒙圈了:“那咱……咱……”
“先把人从牢里捞出来吧!”尉少都也不知当下如何是好,但他清楚自己不能放弃手中的唯一筹码,更不能在昌平大长公主那儿表现得太有攻击性:“咱们现在还不能与汉人闹翻。”
“为何?不是说好一起夺回越人的土地,把秦人汉人赶出咱们的……”
“南越里有十万秦人,二十万有秦人父母或大父母的越人。”尉少都打断他的发言并做了个自掐的手势:“难道将其全部掐死?那和屠越的赵佗又有什么区别?”
同样的对话也出现在被军官质问为何放过越人暴民的公主面前。
昌平大长公主倒是没有尉少都的喜剧天分,但她清楚对方不拿自己的性命乱开玩笑:“番禺城与附近的越人加起来有二十万众,其中光是禁军就有四千多人。”
“孤能镇压城里的叛乱一是因为南越的中尉效忠于咱,二是因为中尉下的校尉也想终结这场骚乱,所以才会跟上暴捶赵佗的子孙。”昌平大长公主很清楚她手里的汉军镇压番禺城的越人是没大问题的,但要是让番禺城外的越人得知汉军就是赵家第二,相信他们绝对会与城里的越人联手剿灭番禺的汉军,连与越人有点矛盾的秦人也会瞬间站到越人那边,与其构建新的认同。
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孤不想在番禹城的每夜都要睁眼睡觉。更不希望每夜都有随行的宫婢、工匠被人割喉的可怕传闻。”
军官也没胆子效仿史上的张翁去辱骂公主。
说句十分侮辱人的话,张翁也是见人下菜,觉得一个宗室罪女翻不起浪,要是让他对上正经的汉朝公主,或是像乌伤这样有权有势的翁主,别说是揪公主的头发辱骂对方,就是他反驳一句也憋不出话。
事实证明昌平大长公主的判断是十分正确的。不管这夜闹得多凶,撕得多狠,黔首都未迎来战火,甚至还能上街买菜。
“奇了怪了,不是说昨夜有人上街闹事吗?怎么今早……”八卦的黔首一边打量巡逻的汉军,一面在那儿交头接耳:“今早变得这么安静?”
“还能为啥?肯定是被镇压了。”另一黔首避开有着相同路线的越人士兵,狐疑道:“所以是北风赢了?还是南风胜了?”
毕竟是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黔首也不敢说得过于直白:“估计是谁都灭不了谁,所以拿先王的子孙出口恶气。”
“唉!反正最后都是咱这老实过活的黔首受罪。”
“知足吧!没有这茬,咱们还能进城说话。”
黔首们才不管宫里住着谁的子孙后代,反正只要不踩他们的生存红线,大家都难得糊涂。
…………
“殿下,尉少都把五公主一家送回来了。”因为双方都没有让黔首买单的愿望,所以那场晚间谈话后,尉少都按昌平大长公主的意愿放了挟持的女眷和五公主的外孙,作为后者释放他们同党的诚意。
到底是不讲客气的懂得训人,一夜后的赵家女眷恍若丢了一魂两魄,即使回到熟悉的家里也难褪去应激反应。
“找人看看,可别吓得不说话了。”昌平大长公主象征性地看了眼便召来梁奋,问起一件要命的事:“南海郡的使者里有多少是赵佗的死忠,以及你所掌握的禁军里有多少人是秦系军官?”
第429章
已经跳反的中尉孙都想了会儿道:“先王喜欢平衡之道,所以国内的秦系官与越人官基本对半,不过因为秦系多为武将之职,并且多在桂林郡内,所以番禺的官吏还是以越系为主,只有军队堪堪对半。”
末了,他还补充道:“比起提防番禺城里的瓯骆左将和俚越左将,您更应该提防桂林的大秦左将。”
南越的军队按兵种分步兵、舟兵、骑兵。
因为民族的特性使然,秦人一直把控南越的所有骑兵,步兵则是三分天下,而舟兵则在公元前就证明曹操的“北方不善水战之说”。
南越的军队绝对不弱,毕竟是让高祖文帝接连吃亏的南越一霸。然而此地绝就绝在百越的民族意识与汉人的民族意识几乎同步,甚至要稍早一些。其中的东瓯闽越与南越北部因为靠近中原国家而多少学了百家思想,所以在强化民族的认同感上慢于汉人,但也比草原各部快了许多。
瓦解一个有民族意识的部落联盟绝对难于未启此意的部落联盟。
赵佗在时还能压制各系不满,但赵佗一死,汉化的越人,留越的秦人,以及保存本土习俗的越人便把矛盾摆到桌面上。而赵佗留下的政策也让接手的汉人明白啥叫硬币的两面€€€€因为赵家的努力耕耘与文化启蒙,无论是老一辈的越人还是新生的越人,亦或是秦军留下的汉化越人都承认两家是断了一代的表亲,往前数的最近祖宗都是受过周朝册封,有姻亲往来的诸侯。
问题在于东周的诸侯是啥样大家都心里有数。尤其是与百越有着最近关系的楚人可是一边唱着后世传颂的《越人歌》,一面和灭吴后的越国别头。
华夏的汉认同是基于秦这咸阳人都受不了的暴权,而越……
越它偏安一隅,没经历那胡亥的大缺大德啊!
一起反过暴秦的六国民众自然可以接受新的族群认识,但是到了越人这儿……
€€!
怎么说呢!比起感受胡亥那厮儿的大缺大德,越人对赵佗的大缺大德体验更深€€€€毕竟前者翻不过那高山茂林,而后者是真的屠过越人黔首。
要刘瑞说,赵佗的御下水平只图一乐,和周公差了十个喜欢PUA的武帝。他想用经书训化越地黔首,结果忘了删删减减和补充BUG,给秦越(汉越)的认同撒了点水,给百越的认同上了盆肥。
而这反应到南越的军队上就是俚越(南越)联合瓯骆排斥驻扎桂林郡的秦系骑兵。
尴尬的是,秦系军的“独立“反倒让其待遇好过瓯骆军与俚越军€€€€因为他们不在番禺,所以无论进京勤王还是割据自治,秦系军都有着同僚无法比拟的先发优势与决定优势。
刘瑞研究南越国时明白这只军队将是汉人翘起南越国的支点,同时也是赵佗留给子孙撤退的最大依仗。
至于打压秦系军的政治地位,将其赶到桂林和猴子呲牙等离谱操作,都是为了拿捏此军的补给线,以免桂林真的成了南越特区。
“桂林本地的黔首更认同自己是秦人还是越人?”昌平大长公主开始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准备呼叫外置大脑。
“怎么说呢!”孙都也是很难解释桂林的情况:“那里不太适合居住,所以跟迁入的秦人相比,越人的比例甚至不到秦人的一半。”
“说重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