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楚山咕
外界风传且去岛没落多时,其实不算冤枉。
和前朝光辉一时的照剑阁比起,且去岛还承了倾如故“蛊人”的隐情,既不会张扬行事,也鲜少立门收徒。
除了最初从照剑阁带走的门人后代,就只有往来渔户或逢灾荒、或遇匪患,满门凋落,且去岛救济不及,才考虑捡了遗孤回岛。
孩子们各凭喜好,学剑的学剑,念书的念书,耕作的耕作,打渔的打渔。
到了年岁,在岛上成家的有,返回海内生活的也有。盖因为此,且去岛并没有多少惊才绝艳的剑侠,只有岛主亲传的弟子承袭武学,勉强撑起且去岛的威仪。
如今面对铮铮铁甲,好似峻岭迫前,众门生靠在一起,眼见他们登岛,却只能咬牙痛恨自己的无力。
须臾,空中雨丝零落,海面泛起一圈圈涟漪。
将士加快了脚步,侯英将敕旨送到倾五岳的跟前,倾五岳静了瞬息,还是抬手接下。
侯顺重哼一声:“早早接旨不就好了,非拖到下雨的时候。”
赵吉忍无可忍,嘲讽道:“怠慢了将军真是惭愧。这样,草民给您出个主意,将军下回要来,先给天公发个旨,叫他不准下雨。不过现在也来得及,您快带人杀到天上,把玉皇大帝捉去朝都好好问责一番。”
侯顺大怒:“你说什么!”
赵吉道:“我说大虞话,将军听不懂,不会是扶桑人吧?”
且去岛的门生哄然一乐,隐秘的笑声顿时传开。
侯顺面上又羞又怒,气得就要拔刀。
半空里却闪过一道紫电,抢在侯顺拔刀的一霎时,一指疾风弹开了赵吉刚刚出鞘的利剑。同时,倾五岳两指相并,恰到好处卡住了侯顺的刀。
刀与剑都凝在刹那,动手的似乎是两个少年,相峙的却是一青一紫两重劲风。
曲相和沉沉一哼,震开了赵吉的剑。
倾五岳也弯眸轻笑,二指缓松,逼退侯顺的刀。
曲相和长袍猎猎,风袖隆隆。鹰眸深深地陷在那张刻薄的面上,其中精光慑人无比,好似野兽的瞳孔。
反观倾五岳,青衣鹤氅、双鬓星白,眼眉噙笑地立在那里,更显得出尘脱俗,仿佛下一刻就要羽化登仙。
“姓曲的,你老了啊。”
“……”
“我也老了。陪在我们身边的人,都不是从前的人了。”
曲相和轻轻蹙眉,长发染了薄雨,将他凌厉的气息都融得柔和了些。
见倾五岳还想唠叨,曲相和冷冷打断:“多嘴。”
船上近三百人的军队彻底登上岛屿,森森重甲、幢幢风雨,将一切催得越发的风声鹤唳。
三更雪要了地图,又要地方避雨。
倾五岳抑着怒火照做,于是殿门大敞,正式迎入了这帮敌匪。
-
岛上人丁不旺,也就比不得往日照剑阁那样气派。
除却陈旧的校场,此地矗立着日月殿与平海楼两栋楼宇,接后便是丛丛平房,修作了弟子屋舍。屋舍相对,是高逾九层的定风塔楼,塔楼之下,竹海茫茫,蔓上遥渺的山巅。
最后一重静思崖便如刀削,静伫在北部之极。常年风吹浪打,土石崩散,荒芜一片,草木不生。
被三更雪跟着,赵吉没能在途中拖延太久,只花了半盏茶不到的时间,就把地图带了过来。
所有人都挤在最宽敞的日月殿内,听赵吉介绍:
“平海楼一共三层,二楼是师父的住处,三楼是历代岛主的私藏,这两层楼都是闲人勿入。
“日月殿,就是你们看到的这样,我们在此上课,一目了然,没什么秘密。
“然后定风塔是门中经藏之地,一样闲人勿入……”
侯顺道:“我们是奉圣旨,可不是闲人。”
赵吉翻个白眼:“这么喜欢圣旨,你当什么将军,当宣旨太监不是更合适么?”
侯顺剑眉倒竖:“你——我要把你一起抓回去!”
“侯顺!”侯英冷声斥下,作为兄长,侯顺反而对这个妹妹颇有惧色。
被她一叫,天大的火气也息了下来,侯顺磨磨后牙,退回到侯英身边,只是压低了声音抱怨:“那小子就是仗着他师父。”
赵吉得意地乘胜追击:“你还不是仗着圣旨。”
侯顺又要生气了,这回拦住他的是一刃瑕:
“我去定风塔。”
在他之后,侯英接过话头:“您带上五十人手如何?我与兄长就去平海楼,也带五十人手。”
一刃瑕微微拧眉,看得出他原本没有想过带人。
但可能是碍于侯英侯顺的背景,一刃瑕终究没有开口。
他们这副做派,好像要把且去岛瓜分殆尽一般。
一串对答下来,且去岛人虽然无一做声,面上却都隐隐不忿。
尤是赵吉,自从两个师兄离岛,他都以暂时的大弟子自居,现在要他眼睁睁看着且去岛沦为刀下鱼肉,实在越想越气。
三更雪却适时开口:“两位将军,大师兄,倒也不用这么着急。今晚下着雨,山中还有蛇虫扰人,依我看,不如等明早雨停了天光大亮,我们再行部署。况且,我们此行少不得倾岛主的帮助,借今晚和岛主略作商议,说不定事半功倍。”
侯英和侯顺面面相觑,一刃瑕的眉宇也沉了些许,红痕映着灯火越显深沉。
但曲相和开了尊口:“就照阿雪说的办。”
两相欢一怔:“可是阁主……”
曲相和连一记眼神也没多给,兀自撩开了衣摆,便在人群中盘腿席地而坐。
一众军士和杀手都匆匆闪避,只有同曲相和面对面的倾五岳眸色微暗,一振羽衣,同样坐了下去。
日月殿中,供奉着且去岛独一无二的剑祖像。
那是一尊高逾六尺的无面坐偶,怀抱长剑,下颌微收。祂的原身虽是倾如故,本身却没有五官,亦没有神态,只有衣袂飘掠,仿佛虚怀乾坤。
二人对坐,不知是不是巧合,坐姿竟然都与神像暗暗相契。
三更雪微微一笑,对赵吉道:“不知弟子舍是否还有空余?将士们一路长途跋涉,也累坏了,若有一些熟食果腹,就更好了。”
赵吉闷闷不乐地斜他一眼,又看师父稳坐如山,丝毫没有拒绝的意思。
尽管无法理解这群人的用意,赵吉也只能道:“知道了,跟我来吧。”
-
这帮人口口声声说要捉蛊人,可是且去岛最恨蛊人,怎么可能藏着那种东西?怎么看都是栽赃陷害,只是想把师父带走。
赵吉冷汗不止,走去后厨的一路都在思索如何应对。
雨水敲打着油纸伞的噪音帮他隔绝了外界,连三更雪接连的呼唤都没听见,还是后者上前把他肩膀一拍,赵吉才猛地回神,警惕地一个后跃:“你干嘛!”
三更雪擦了擦额上沁出的汗:“走太快了。”
“啊?这也快……”
赵吉嘀咕着,眼珠一转,却看见三更雪的衣角裤腿竟然落满了泥点。
再看他的神色,虽然带笑,但好像真的有些疲惫,不仅汗出得多,脸色也有些发白。
一个猜想浮出了心底,赵吉难以置信地问:“难道你……不会武功?”
有轻功的人不可能这么狼狈。
连他这样,在两个师兄面前只能算三脚猫功夫的人,用轻功走一段路,也能雨不沾身、脚不带泥,可三更雪看着威风,居然和普通人毫无差别。
“怎么了?”三更雪笑眯眯问。
赵吉连忙摇了摇头:“没事、没事。”
他有心照顾三更雪,放缓了脚步,心中却不由得生出一个危险的念想。
这是天意吗?
敌人看似威风,却有三更雪这样一个软肋!
这人管曲相和叫“师父”,曲相和的徒弟,居然没有武功。说不定,这就是剑祖在天有灵赐给且去岛的指示。
他们能伤害二师兄,那他是不是……是不是……
——如果他也押着三更雪作人质,是不是能换回二师兄,甚至吓退那帮人呢?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在心里扎了根。
赵吉越发地忐忑不安,忍不住频频回看。每次回头,三更雪都是面带微笑,好像对他的算计一无所知。
直到弟子舍的轮廓缓缓露了出来。
“要做饭或者休息都在那边,但只有二十来间空房……”赵吉缓缓指去。
三更雪毫不设防地走近,和他擦肩而过:“噢,那有些人还是只能在大殿挤一挤了。”
话音未落,后背便抵上了一点冰冷的硬物。
三更雪将后话咽了回去,赵吉用一把短匕紧逼着他,危险极了,声线却颤抖着直飞天外:“你、你、你去求你师父,你们就走吧!不然,不然我就、我会杀了你的!!”
“……是吗?”
青年的语末微微上挑,好像并不意外他的决定。
赵吉还想继续恐吓,颤抖的匕首却已经快要把握不住——他才十三四岁,别说杀人,他本来就不喜欢学剑,连平日的切磋交战都避之不及。
三更雪还是这么气定神闲,赵吉的背心却莫名生出一阵寒意。
他张了张嘴,苍白着脸:“你不怕吗!我……”
小腿肌肉本能地一跳,未经思考,赵吉纵去了一边,匕首也因惊慌而猝然脱手。就在他原本站立的地方,从斜后刺来了一把尖锐的金钩。
细长的铁链遥接檐上,一道玄影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居高临下,倨傲无匹。
再慢一步,金钩穿过的就是他的心脏!
三更雪慢条斯理地捡起了赵吉掉落的匕首,在掌中一转:“是上好的青铁呢。哪个师兄留的?真是所托非人。”
一刃瑕则道:“你差点死了。”
“不会,这小孩不敢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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