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楚山咕
艰难凝神的须臾,还未看清有栖川绫的命门,却先看清了有栖川信忽然转向,劈向商吹玉的长刀。
脚下比心念更快,凤曲弃了有栖川绫,扶摇剑犹如废铁一般脱手而出,而他毫不犹豫地扑向商吹玉。
一股冰冷从后背钻入,刺骨的阴寒剖开他伤痕累累的肉骨。
有栖川信刀锋一侧,还想深钻,但被花游笑驭尸扑倒,紧随其后的莫饮剑擎剑而下,若非有栖川信拼命一躲,几乎就要把他当胸刺穿。
“野!发什么呆?!”
有栖川信看向了还似梦游的有栖川野,后者抱着笛子迭退数步,好一会儿才回过神:“主人……?”
有栖川信失望透顶,只能拼着被莫饮剑刺中不致命的肩膀,试图捞回有栖川绫。
然而依旧不等他重拾希望,被商吹玉紧紧搂在怀里、生死未卜的凤曲猛地后仰。白衣上大片的血迹犹如雷火,他的喉咙溢出咯咯怪响。
下一刻,少年弓起腰背,尚未睁眼,却循着血腥扑向了地面上无法起身的有栖川绫。
长出指甲的十指拉扯住有栖川绫的长发,有栖川绫已被吓得六神无主,不断求饶。
可这些可怜的哀求根本进不去凤曲涌血的耳朵,他的七窍均在泣血,刚刚抓住有栖川绫,还未听完一句恳求,众人便只听到“噗”地闷响。
血液像瀑布。
像散逸的烟火。
天空中惊雷骤起,万籁俱寂。所有人都忘了争斗、忘了言语、忘了身处何时何地。
他们呆呆地凝视着那方石台。
石台下,方才还活生生的有栖川绫,此刻已被拗成扭曲非人的形状,深深地嵌进了山地。
始作俑者缓慢转过了头,手无利器,却比仗剑时更要瘆人数倍不止。
慕容麟抖如筛糠,想起什么,壮胆大呼:“太平书生在这里!”
三更雪早前设计转移了“六合”和鸦保管的一半“太平书生”,一并交到秦鹿手里。而慕容麟也受空山老祖所托,多年来掌握着剩余的一半。
花游笑则是从凤曲动用烟袋之时就有联络,通过无处不在的丐帮拿到消息,救出谢昨秋后再窃走“歧路问鼎”。
但他们谁也不知道这些宝物的效用到底是传说还是真实,只能眼睁睁看着凤曲演变为一个怪物似的躯壳,四肢极尽诡异地张开扭动。
而比任何人都靠得更近的商吹玉的胸前,还残留着凤曲护住他时涌出的温热的鲜血。
“根本没用啊!”莫饮剑大吼一声,“书都散了,画也泡过水,早就脏了。琴和棋……”
棋盘似乎有些效果,因为凤曲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却连一个眼神也没丢给接近的商吹玉。
他好像没有意识,但有栖川信逃遁之后,他便只攻向剩余的扶桑亲卫。
那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屠杀。
商吹玉抱着溅血的琴微微一抖。他该弹《抱琴来》,这是先辈们用性命积累的经验。
而他苦练半载,就是为了这一刻。可是指腹擦过琴弦的瞬间,商吹玉怔怔地对上了凤曲的眼。
凤曲就处于混沌之间。
他濒临疯癫,却被君子不悔强留了一丝意志;他想控制自己,却抵抗不住深植十数年的“螣蛇”。
那双眼睛里是最后的清明。
是绝望。
是痛苦。
是求死的决然。
商吹玉脑子一嗡,扣响了弦:“老师……”
万一是我选错了路呢?
若有那时,学生万死,愿为老师正音。
那么,他选错了吗?
当时凤曲选择了为空山老祖报仇;
后来他选择了誓死守护他的师门;
再后来他选择和所有人断交,独自去赴朝都的鸿门宴;
更远的后来,他选择卧底、选择欺瞒、选择把以前的自己完全磨灭,来换一个有益于天下的“可能”。
好像雾海洪钟,商吹玉忽而惊醒,心脏沉沉地下坠,又高高地悬起。
他意识到一件极为可怕的事实:
他的老师,会选择素昧平生的柳吹玉、会选择恩重如山的且去岛、会选择物是人非的故交、会选择无关自己的茫茫苍生……
唯独没有一次选择“倾凤曲”。
“弹琴啊!!!”莫饮剑破音的咒骂近在咫尺,商吹玉定了定神,一滴泪从脸上滑下。
溅在琴身的瞬息,它裹挟着一颗血珠,簌簌地滚下。好像洗去九天遗音的血污一般。
商吹玉扣响了琴弦。
如果倾凤曲不会选择倾凤曲,
那么,他们就代倾凤曲去选择倾凤曲。
穹顶雷霆惊落,雨泽万物。
凄凄切切的琴音在山顶回响,好似对归人的呼唤。沉惋、哀伤、孤独、和无从排遣的沮丧。
我醉欲眠卿且去,
明朝有意抱琴来。
——吾友,别放弃我,一定要来。
-
“他骗我?!”听罢祝晴止的禀报,应赊月的怒火几乎覆盖了所有。
她腾地站起,再也顾不得所谓天子的骄傲:“朕要出宫!去天笑山,朕要亲眼看他——”
一边说着,应赊月匆匆就想走出御书房。
然而房门刚开,风雨中,一片林立的铁甲。
为首的是侯英侯顺兄妹。
宫中禁军悉数倒下,兄妹二人率领的都是将军亲信、府上精兵。
“……你们这是何意?”
侯英冷着面道:“您不用去天笑山了,倾少侠执意把地点选在那里,什么用意,您猜不透吗?”
应赊月眯起眼睛:“朕在问你们,你们这是何意?!”
侯顺行了一记揖礼。
“只是有些风闻吓到大家了,我家妹子和祝小姐也是好意,想帮您……验明正身。”
“………”
“是朕扶持你们,重用你们。没有朕,你们两个女人,一辈子也别想出头。但是你们——”
身后,祝晴止蓦地跪了下去。
“您的知遇之恩,晴止没齿难忘。可是……”
侯英也跪下单膝,铁甲触地,铮铮作响:“可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们虽是女人,也是人臣。”
应赊月怒极:“人臣?你们是谁的臣!是应折炎的臣?就因为他是嫡子,是男人,你们就是他的臣?!”
一阵脚步传来,来人擎伞缓步,衣裾飘扬。
站定在应赊月的跟前,秦鹿轻笑着微低头颅:
“您入障了。她们既不是您的臣,也不是前太子的臣。在场所有人,都只是大虞的臣。”
“……”
“如果您也对大虞忠心耿耿,我们就会对您忠心耿耿。
“毕竟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您从出生至今都是大虞黎民的供养。忘恩负义的,从来就只是你,应赊月。”
应赊月听他说着,噗地笑出了声。
她一步步后退,踉踉跄跄,眼圈泛着红,唇弯的笑容惨淡而苦涩:
“我忘恩负义?我……忘恩负义?扶桑也这样骂我,你们也这样骂我。好啊、好啊,真好。”
“秦鹿,你聪明,你无所不能。
“求你回答我,我这么多年到底做了什么,为了什么,我——”
她痴痴地回过头,问祝晴止:“应折炎和应灵毕,为什么不来见我?”
侯英答:“倾少侠还在天笑山顶为你鏖战,他……”
“放屁!他拿走了‘歧路问鼎’!他骗了我!!”
秦鹿反问:“他如果只想要那个,现在又何必要去天笑山上?”
应赊月蓦地一僵,浑浑噩噩地仰起头:“他为什么……要去天笑山上?”
秦鹿的笑容消失了,变成了罕见的肃穆:
“……他想赎罪,他想死。”
应赊月呆呆听着,好半天没有回神。许久,她讷讷道:“所以应折炎也不来,应灵毕也非要上山,他们、他们和我——”
“宁死不复相见?”
四周静得只有风雨。
去年隆雪,今年一定是风调雨顺的一年。
应赊月不合时宜地想着,但愿新修的水利有些作用,能治夏日的水汛;边关兵防也已加紧了,秋冬应该足以抵御劫掠的北寇;别再发生什么大旱,明城那样可怕的饥荒最好不再重演……
她一直苦苦扮演的,到底是应折炎,还是大虞的天子?
应赊月抬起了头,轻声说:“好恨你们……我好恨你们……”
她抬起头,眼中怨憎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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