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柳明暗
孟彰这样低低说着话,眼睑却是倦极似地支撑不住,坠跌下来。
也是他闭上双眼的同一时刻,他周身气机忽然一沉,旋即带着一种莫名的道蕴轻飘飘弥散开去,锁住孟彰身周一尺方圆的位置。
那里,光线被扭曲,拉扯出近乎重叠的光影。就连虚空,也不知是被什么遮挡了,还是层层叠加,也有朦胧光线勾勒搭建出虚幻的蜃景。
郁垒、神荼两人的心神不由得被牵扯过去大半,连金銮殿上还在对峙着的君臣都要险些顾不上了。
“梦道……”郁垒慨叹一般说出两个字,却又久久停顿,没有个后续。
但这不妨碍神荼接话。
“梦道确实有它的便利之处,但它诡谲飘忽也是事实,不是谁都能够把握得住的。阿彰他……”
最后还是郁垒洒然一笑:“倒也不用太担心。阿彰年岁虽小,但心性却不差,他既然择定了梦道,必是有他自己的理由,也有他自己把握的。”
神荼沉默须臾,也点头道:“你说得在理,阿彰再如何,也不会拿自己的道途玩笑。”
扭曲变幻的光影之中,有一方方虚幻不定的世界舒展着张开,初看似是浩渺如同无边世界,再看又似是细小如同流散微尘。
这些就是孟彰的梦境世界,或者说,尚且只是种子的梦境世界。
在这些梦境世界里,郁垒和神荼两位门神似乎也看见了生活在其中的形形色色的生命。
他们似乎只是偶人,一言一行木愣呆板;但他们也不单单只是偶人,起码郁垒和神荼两位门神在他们身上就察觉到了灵性的微光。
两位门神也只是这样简单观察着,并没有过于深入地进行探寻和解析。
那是孟彰修行所走过的道途痕迹。他们不能过度探寻,哪怕他们已经看出了这些梦境世界的潜力。
梦境世界本源不足,更准确地说是几乎完全没有;梦境世界中的生灵生机匮乏、死板僵硬乃至各自之间的行为模式多有雷同;各个梦境世界里的故事主线相似,仔细对比起来总像是同一个模板里的产物……
诚然,这些都是问题。但问题的存在,却仍旧不能掩盖这些梦境世界的优越之处。
梦境自来就以诡谲、奇幻、变化莫测称著,但梦境大多数时候也是跳跃的、断节的,跟孟彰这里的梦境世界很不一样。
尽管在梦道修行上,规律、完整未必算得上好事,但规律和完整起码能形成修行节点,成为梦道修士修行道路上的一个个道标。
这总是有利于梦道修士的修行的。
修士毕竟是用自己的理解、用自己修行的道践行天地的生灵啊。
尤其是相比起绝大多数梦境来,孟彰的这些梦境世界根源是跳脱于世人大体认知和判断的。
它们似乎是从另一种角度、另一种思维模式去解读天地……
“你说……”郁垒问另一边厢的神荼,“等有朝一日,阿彰的这些梦境世界俱都壮大起来乃至成功具现,化生成为一方方真实世界,不,不需要完全化生成真实世界,只需要能够承载我们的降临的世界强度,我们是不是可以跟阿彰商量一下,也往他的这些梦境世界去走一走?”
这些梦境世界等真正壮大、具现以后,未必不能给祂们的修行一些帮助。
郁垒这样问神荼的时候,目光也始终没有离开孟彰周身虚幻光影里扭曲的、不甚明晰的世界虚影。
神荼观察着那些梦境世界的虚影,也很有些心动。
“到时候再看情况吧。”神荼说道,“若是可行,不会影响到阿彰的,我们就问一问。若是事不可为,那便算了。”
犹豫了少顷,神荼还是叮嘱郁垒道:“待会儿阿彰心神回转,你多收敛着些,莫要让阿彰看出你的好奇来了,免得阿彰总惦记着这件事情。真要是阿彰的道路偏倚了方向,我看你到时候有什么脸面再见阿彰。”
郁垒也是面色严肃:“我知道,你放心。”
神荼悄然松了口气,说道:“我不过是提醒你一回罢了,你知道就好。”
两位门神忽然齐齐停住话头,目光重又落到了孟彰身周变幻不定的梦境世界浮影之中,却是这梦境世界浮影另又生出了变化。
那重重浮影像是终于叠加到了某个极点,先是猛地一滞,随后齐齐一震,每一重梦境世界中的生灵竟是像醒转过来了似的,同时往梦境世界之外看了出来。
他们似乎也真的看到了梦境世界之外的孟彰,看见这一座金銮殿,看见金銮殿玉阶之下对峙的两方。
他们看见了这些,但又像是不仅仅看到这些。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眼睑落下又重新掀起,莹白的神光浮动之间,更多的影像出现在祂们的视野之中。
金銮殿玉阶下方正在对峙的一众君臣,虽谁都没有真正动手,但他们周身气机不住转动,自有一番奇景相随。
似晋武帝司马檐,他身周就有沉黑色的阴世龙气所汇聚而成的神龙盘旋环绕,龙吟长啸整个金銮殿,又有金銮殿各处雕刻着的神龙龙影呼应不止。
整个金銮殿似乎都在他的掌握之中,都是晋武帝连同他身周那玄黑神龙的领地。
晋武帝司马檐周身气象霸烈,那一朝文武百官所演化的气象也完全不落下风。
那是一整个社稷。
是的,社稷。
如果说晋武帝司马檐将周身乃至这一座金銮殿化显成为他的江山,那么站在他对面的文武百官们便演化了一整个社稷。
在那由文武百官气机相互交织、串联成形的气象之中,一座又一座的城池铺开,城池之外又有郡、县、镇、村各级聚集地簇拥环护,彼此呼应,层层对垒,内中有官员来往行走治理,浑然一体。
两位门神看着看着,眼底也不由得升起几分笑意。
“我也算是开眼界了。”郁垒低声同神荼道,“江山与社稷,原是炎黄人族族群的那些大贤们为了治理族群、完全掌纳自家聚居地而搭建起来的一个体系吧?但现在你看……”
“它们分裂成了两边不说,都快要直接打起来了。”
郁垒这样说着话,眼底的笑意也不曾克制,直接就流淌而出,摆在了他的面上。
神荼瞥了祂一眼,用与其说是警告倒不如说是敷衍的搪塞语气道:“克制一些,人家在看着你呢。”
郁垒撇了撇嘴,果真是不说话了。
神荼虚虚抬起视线,望向金銮殿上方虚空,对那些从各个方向看来的人族前辈先贤客气点了点头,算是打个招呼。
尽管知道两位门神对他们的态度本质上其实没什么差别,那些炎黄人族前辈先贤也都还是意思意思地消减了目光中的冷意,客气地做了个回应。
而,如果说这些炎黄人族前辈先贤看金銮殿中两位门神的目光只是冷淡的话,那么他们落到晋武帝司马檐和整群朝官的目光就“热切”多了。
都是这些不成器的家伙窝里斗,将族群的脸面都丢光了!
时无英雄,竟叫翌子猖獗!
丢人现眼的货色!
不错,哪怕这一次其实没站错队的那些文武百官们,在这些炎黄人族前辈先贤眼里也同样落不到什么好。
概因这些朝官所以会同晋武帝司马檐争闹起来,为的就不是族群,也不是国家社稷,而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家族利益,也是他们自己的私心。
当旁观的一众炎黄人族前辈先贤不知道呢,这些文武百官所以难得协同一心地跟晋武帝司马檐争峙起来,本也存了打压晋武帝司马檐气焰的心思。
晋武帝司马檐先前在阳世天地时候强压着各家世族点头,将那心智孱弱的司马钟送上皇位的时候可是无比的威风,阴世龙庭里的这些文武百官们又怎么可能让自己步入阳世天地里那些后辈的后尘?
这些文武百官们存了私心,公心也没有多少,又如何能叫一众始终关心族群内部局势的前辈先贤落下一个好眼色?何况这金銮殿中,还有另一人在给他们做对比。
没错,说的就是孟彰。
尽管孟彰这会儿压根就无暇关注其他,那一众炎黄人族族群前辈先贤落到他身上的眼神也柔和了许多。
哪怕孟彰就坐在两位门神的侧旁,哪怕他的来历很有些复杂,也仍旧没能影响诸位前辈先贤对他的感官。
不为其他,只为孟彰这数月以来做的事情一众炎黄人族族群前辈先贤都看在眼里。
“阿彰很不错……”
“我看过他拿出来的那些书典了,不独独是在蒙学方面很有助益,还能以它们作为根基串联我炎黄人族族群内部的人文思潮,很是了不得。”
“是华夏书社出的那些么?我也看过。我很喜欢他们在扉页上写着的那句话。”
“是那句‘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我也喜欢。据说是孔颖达说的,也不知道这孔颖达是哪家的贤才,竟能说出这样简练精美的话语来。”
“孔颖达,孔颖达,他姓孔,该是曲阜孔氏的郎君吧。孔先师的后人?”
“我问过了,不是。曲阜孔氏那里,翻遍了各支血脉,都没找到他的名号。”
“真的都问过了?”
“问过了。也不是我去问,是他们曲阜孔氏也在找。近段时间他们那边的动静闹得还挺大的,你也没听说过么?”
“我没如何留意,都在研读那些蒙学书籍了……”
“原是这样。你不知道,曲阜孔氏那边厢,为着这一个孔颖达几乎将整个孔氏都翻查了一遍。”
“他们是更担心因为自家家族内部的纷争埋没了自家的英才吧?”
“这事情真要发生,谁家能不担心?”
“我已经能想见结果出来时候,曲阜孔氏各支家主、族老的心情了……”
“……说起来,我那个时候也正巧就在曲阜一地。”
“那你是看见了?”
“看见了,他们当时的脸色,是既高兴又失落,看得我都要笑了。”
“这事情落在谁家里,谁不是又高兴又失落的呢?”
“也是,家中没有埋没英才,值得高兴,但这英才跟自家只是同姓,并不真是自家的血脉子嗣,也叫人失落。可以理解……”
“所以那个孔颖达到底是谁家的郎君,你们知道了吗?”
“还没有。但凡有名有姓的孔氏都翻点过自家的族谱了,愣是没找着人。他们现在自己都还愁呢……”
“没道理的啊。能说出这样凝练话语来的英才,绝对不是等闲人家能够养出来的,他一定有来历。”
“说起来,我倒是有一个猜测。”
尽管说话的那位炎黄人族先贤没有将话说得更明白,但其他先贤却也都猜到了他的想法,顿时各自转了目光去,看着那被梦境浮光簇拥的小郎君。
“你的意思是……阿彰?”一位炎黄人族先贤下意识地开口,下一瞬他自己就摇头了,“不对。”
“当然不对,”那位提出自己猜测的炎黄人族先贤摸了摸手上的戒尺,看起来很想要敲一记过去,“你们可莫要告诉我,到现在看见阿彰这小郎君周身的那些梦境浮光,你们还没有猜到点什么。”
“你是说,梦?”一位先贤反应过来,皱了皱眉头,问。
“梦?梦海?”另一位先贤也问。
“梦海。”那炎黄人族先贤点了点头,“梦海神秘奇诡,复杂变幻,便是我等也难以窥破。更何况……诸位该都听说过庄周梦蝶的吧?”
另一位旁听许久的炎黄人族先辈接话道:“贤兄的意思是说,阿彰小郎君很可能在梦海中获得了某些机缘?”
那炎黄人族先贤叹道:“且不说阿彰小郎君跟阴神们的因缘,只说阿彰小郎君在阳世时候的那些时候……”
他特意等了等,好让其他的炎黄人族前辈先贤整理他们的思绪,然后才继续道:“他那时身体病弱,整日整日地昏睡。以他在梦道修行上的天赋,谁知道他那些日子里是不是出入梦海,又是不是通过梦海看见了什么呢?”
“是啊,”一众炎黄人族前辈先贤看着金銮殿玉阶上那正在快速汲取殿中各色动荡道蕴的小郎君,面色都很是复杂,“谁又知道,以他在梦道修行上的天赋,在梦海里碰到了什么呢?”
那些羡慕、欣慰、期待,又都在他们彼此间的对视中被坦然接纳。
“不论阿彰他在梦海中碰到了什么,只要他安安稳稳的,那对于我们炎黄人族族群来说,就都是好事。阿彰他,是个愿意跟族群分享、也愿意为族群兴盛安泰出一把力的好孩子。”
“是啊,阿彰他是个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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