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大叶湄
他是想用此趟海贸,一网打尽了那些世勋家底,可若要用填人命的方式来现实,别说太上皇不肯,他这边也过不去,因此,此趟海航随船的船工,挑的都是有十几年经验的老手,对外便说是为了全方位保障货物安全,给足了那些商贾背后老板们的安全感,实则也是为了增加人员生还概率。
“……吾之顺遂,切勿忧心,知你惦念我江州美食,今特准备些食盒让十六带回,宁兄若忙,信可三五日一寄,吾为江州本地主场做势,无可危险之境,倒是宁兄切莫露了行藏,叫我二人计策付之水流,待此间事了,自有你我把臂言欢时,勿挂怀!”
等酉十六高主兴兴拎了东西,带着信离开,崔闾才熄灯睡下,却已鸡鸣将至。
而远在荆南的太上皇,收到酉十六带回的信和东西后,来不及高兴,就叫信中所言噎了个不上不下,拧眉瞪向酉十六,“你是怎么跟秋吉说小话的?”
酉十六震惊捂嘴,连连摇头,死不承认,“没有,属下绝对不会跟秋吉说小话的。”
说的都是真话。
太上皇冷嗤,翻着信来回看,气不太顺,瞪着信中两行字,什么叫他惦念江州美食?他在江州呆了那些日子,什么东西还没吃到过?
这崔闾,关心人都关心不到点子上,说一句惦念他会死啊!
嘴这么硬,连脾气也硬,嘱咐他办事小心,不是揶揄是什么?是嫌他一心二用,不够专心在公务上?
文人说话就是弯弯绕,一点不痛快!
嘎吱一声,太上皇恨恨的咬了一口食盒里的酥糖,甜腻腻的糊了他一嗓子,又赶紧找了茶来喝,这闾子,明知道他不爱吃糖的。
太上皇顿了一下,眯眼又啃了一口,嗯,这家伙把自己最爱吃的酥糖送来了,算了,不气了!
铺开纸,写回信!
第147章
崔闾在江州督促盐业复工,又往几个县里的地下城转了转,因为地面工事赶工期的原因,几处地下城的用工处便冷清了许多,除了安排的巡逻队和监督员,那人挤人的场面是看不到了。
盐场那边有大量的用工需要,因着待遇开的比旁的工事高,即便都知道晒盐是个辛苦活,可勤恳想要攒点家底的百姓,仍愿意往盐场去。
春耕早就开始了,由衙署出面采购的牛马,最后以低廉的价格租给了百姓,分田到户的政策终究是推行下去了,府城周边的地在重重阻碍下,终是落进了普通百姓的手中,滙渠那边有崔家做榜样,田地分的比较顺利,其他几个县里的乡绅富户一看这势头,知道是挡不住了,也只得捏着鼻子,同意了衙署的收购价,将囤在手中佃给百姓的余田卖给了官府,然后再由官府分配给百姓,而作为补偿,他们可以优先参与衙署牵头的官中生意。
虽不至于人人满意,却到底没闹出什么大乱子,再有海贸份额的承诺,土地上的损失,也不至于就叫他们联合起来与衙署对着干。
大体来讲,江州目前的各项事务,处于良性运营中,虽有质疑反对声冒头,却因为商贸利润大有赚头的原因,叫那些不满终究雷声大雨点小的过去了。
整个江州地界,一片欣欣向荣之向。
而一江之隔的保川府,也在江州的带动下,迎来了经济上的腾飞,店铺生意爆满,沿街小摊贩都形成了规模,因为大量用工需要,来往谋生的百姓空前的多,导致民房租赁业都火爆的不行,新年第一季度的商业税收,直接迎来了新高,抵得上往年近一年的收入了。
州府人口激增,百姓多的容不下,无奈开始往外拓宽住宿地,好在保川府原本作为商贸集散地,是没有高厚城防阻滞的,重兵栅栏往外卡,所纳荒芜之地,只要有人住,有人愿意开荒,都尽可归为州府之地。
武弋鸣心向着北境,往外挪兵防的时候,便有意往北境靠,如此拓宽出来的商集百姓,自然也会往那边靠,这事叫崔闾知道了,便派人去将娄文宇叫过了江。
娄文宇一心等着朝廷消息,海贸开后,市舶司衙门的事便搬上了议程,作为内定的衙司司长,他已经开始在选好址的新衙门前,兢兢业业的办公和展望日进斗金的未来了。
崔闾叫他,他立即放下了手中事务,颠颠的就到了江州衙署,他比武弋鸣机灵,从看到秋吉跟着崔闾,而不见了太上皇后,那荆南突然易主,建衙归朝的疑云便解了。
就是说,荆南比江州实际更受太上皇看重,便要真给人接手,也该是北境一系,或武氏皇族一脉,莫明冒出个崔怀景,还是在崔闾去求医问药期,了解这两人在江州时的相处形式,就很难不叫人怀疑这中间的猫腻,反正他是不相信太上皇,会将荆南真的拱手让人的。
他很恭敬的给崔闾见了礼,眼角余光不动声色的往杵在一旁的秋吉瞟去,同为北境一脉,秋氏的身份可远高于他们这些后依附的亲信,便他们身上无官无职,整个北境内,也没人敢小瞧了他们。
太上皇给过他们脱奴的机会,可秋氏族长领着家下子孙,硬是没肯,并发了血誓,一族血脉,终身侍主,便是死也要附葬皇陵当守卫的那种。
他跟秋氏子不熟,可武将那边都知道他们家,属于久闻其名的那种敬佩,更何况武弋鸣那日受刺激回府后的呢喃,叫他更清楚了崔闾现在在太上皇那边的地位。
不止是恭敬,简直是震惊、震撼了。
崔闾伸手让座,待仆从上过茶后,方才开口,“娄大人近日可忙?”
娄文宇谦逊点头道,“尚可尚可,多谢大人关心。”
没了李雁在旁边插科打诨,那声崔伯是怎么也不好意思叫出口的,又兼只有两人在,且明显是要商谈公务的样子,他便正襟危坐的等着指示。
虽说他是保川府的官,崔闾便是江州总督,手也伸不到江对岸,可现在这不是他马上要上任市舶司了么?虽直属朝廷,却实际要在崔闾眼皮子底下讨生活,绩效好不好的,全看崔闾手底下的船营利。
他是一点不敢跟现在的崔闾摆官场同僚架子的,甚至为着之前屡次薅他羊毛之举,更有种担心被秋后算账之忧,是以,他现在但凡见了崔闾,那是直接往低眉顺眼里做,表现的非常乖顺听话。
崔闾倒是叫他这态度逗笑了,摆手让他放松,“娄大人不必如此,你非我衙下署官,今日找你来也不是想越俎代庖,越区多管你们州府公务,只是目前做为一条战线上的盟友,有些情况我既看出不对了,自是尽我所能的提醒一二,望勿要多想多怪。”
娄文宇立即起身,一副虚心请教样,“大人不吝赐教,是我等之福,若我等于公务之上做有不足之处的,请勿隐瞒,烦请据实以告、指正。”
官场之中,有人肯提点,傻子才会觉得有被冒犯到,更何况提醒之人,眼见着前途大好,这递到眼跟前的善缘,必得牢牢抓住。
崔闾点头,再次请了人坐下后,才道,“我观保川府关卡有往北境延伸之态,可是内中骤然增多的百姓,已无有可安置之地?”
娄文宇点头,又是高兴又是忧愁,“是,所以我家将军才将关卡往外挪了挪,将兵哨往北境方向移了三十里。”
崔闾没说话,捧着茶盏呷了一口茶后,方道,“想带携北境外廓城登城发展?”
登城是连接北境内外的入户城,城外有三个小镇遥遥与保川府相望,往那边推进,三个小镇受益,进而也能带动登城受益。
娄文宇没说话,默认了这个意思。
崔闾叹了口气,轻声道,“你们的心情本府理解,可现在时机不好,娄大人,若你愿意听本府一言,回去便劝着武将军把那三十里拓展区,往西边移一移。”
娄文宇愣了一下,脑海中迅速排布了保川府周边的地舆图,往西……他一下直了身体,眼睛直直望向崔闾,“去抢西北长廊的地?那黄飞鹏肯答应?”
崔闾笑了笑,转而说起了盐科,“之前因为毕衡的私心,陆上经盐地叫他紧了弦,我这但凡再有异动,那一条线上的世家都不会与我罢休,因此,西北长廊线的路就走不通了,好在水上却打通了关窍,走汾溪河和漓水两路,我们照样能成事,只这样一来,就需要一个诱饵来迷惑他们了……”
娄文宇一点就通,拍了下巴掌道,“大人是想让我家将军,就两州之间的那片空白地,去与黄都统纠缠,吸引朝中视线?”
崔闾赞赏般的看了他一眼,点头道,“荒地无人要,有人争抢立成宝,你们把关卡往西边挪,那黄飞鹏便是觉得那是块鸡肋,也会本着不叫你们占便宜的心理,与你们打官司争论那块地的归属权的,我想要让海盐侵犯他们的市场,可不得趁他们注意力不在时大搞特搞么?”
不一定能吸引所有人的视线,可京中不是还有皇帝在么?届时让他也参与到夺地的争议中来,满朝臣工的视线,必然全在那块曾经没人要的荒地上。
娄文宇双拳相击,拜服的看向崔闾,“大人好计,待我回去就与将军分说,您等着瞧好吧!”
崔闾笑着点头,客气道,“那就有劳了,功成之后,定也有你们的一份。”
娄文宇很高兴,一口灌了茶后,就立即起身告辞,“我现在就回去找将军去,大人稍等几日,就看我家将军是怎么与那黄飞鹏起龃龉互殴的吧!”
崔闾好笑般的摇头,让崔诚给他收拾了一包从荆南带来的野生菌,娄文宇高兴的接过,也顾不上说他待建的市舶司的事,一迳坐了船回去找武弋鸣去了。
且不提武弋鸣是怎样跟黄飞鹏,为了那三十里地干架的,就崔闾之前在荆南打通的水路上,在盐场出了第一批新盐后,就开始了偷渡之旅,打着荆南百姓消耗快的由头,一天三条船的往那边送盐,再有开渠征工令的召示兜着,凭徐应觉和韩元恺的双重游说,那梁堰又有把柄在他手上,终是叫江州的海盐,在黄飞鹏的眼皮子底下过了西北长廊线。
他没有多余时间关注民生问题,当武弋鸣把扩地信号发出去时,他就开始加强了巡卫,等发现武弋鸣不要脸的,往他地盘方向深探了三十里地后,终于忍不了的,跟武弋鸣杠了起来。
武人起争执,从来不是口水仗可以消弭的,两边兵争开始发力,难免有个人员损伤和磕碰,这一下子不得了,演变成了斗殴、群殴。
皇帝拉偏架,朝臣向着黄飞鹏,为着两边中间的那点荒地,吵的不可开交,再有因为市舶司建衙的事,以清河崔氏为代表的中间派,和稀泥一样的两头劝,却是越劝越火大,越火大越势态一发不可收拾。
“宁兄安好,江州盐场盐量充裕,可以压价倒逼官盐退票了……”把正经盐商手上的盐引弄成废纸,那积压在世勋仓库里成山的官盐,可还上哪里卖钱呢?
他要让那些囤货居奇的家伙,光在官盐上就栽个大跟头,赔个底掉。
海贸翻船是一笔损失,官盐贬值再是一笔损失,再加上之前帝后和太后的生辰掠夺,皇太子掀起的选妃盛事,处处用钱,便再是家底丰厚者,当现钱全折出去时,又会做什么来填补亏空?
他可是清楚太上皇现在手中放出去的印子钱,以及收到手的房地契数量的,足以撬动他们的根基了。
太上皇伏案给某人写回信,“……卿回信公事为先,兄甚慰,只你我友朋之谊可不能因水阻隔,一二温言总该有吧?卿之避忌,叫兄慰感伤怀啊!”
另附:兄办事,帷苏大可放心,离事成已不远矣!
流水沼沼,兄甚念!
崔闾收到信后,只当没瞧见后面几句腻言,看看上面自己提议,让朝廷设立监管部门,以及一系列遏制贪腐的办法,其中太上皇添的几笔,叫他看后大为赞叹,这人虽看着一副对公事厌烦的模样,真遇到事要与之商讨时,又显出无比的智慧,稍微两句点拨,就够他学习深思的了。
太上皇信中说将他的提议暂且压下,等事成之后再让当今照着条例颁布,显然是心中计较好了。
崔闾撂信而眠,太上皇那边却是磨刀霍霍。
因为印子钱还不上,敢赖账的来了。
第148章
其实计策设计之初,就有考虑到会有印子钱收不回来之事。
都是地方上的富绅,多少背后都与官府有些交情,而民间印子间是摆不到台面上来说的,因为不合法,属于有钱人之间不成文的游戏,仗的就是他们的门楣脸面。
可如果人被逼到一定程度,不要脸了呢?
那这钱放出去,可就真真实实的打水漂了,对于这类潜规则游戏,打官司是不给赢的,不然叫那些真正合法经营的银庄票号知道了,这官府的威信,以及摊在银庄上的商税,可就无了。
国家层面,不仅不能承认印子钱的存在,还得公开打击这种无德的敛财行为,是以,出面揽这事的人,明面上至少不能跟官字沾边,更不能叫人一查就查到太上皇头上,那中间过手的转折,山路十八弯,保证不会让人往上面想。
太上皇实施计划的时候也聪明,到了地方让人先摸清楚里面富绅的底细,分出个良恶与可观望的名单来,等崔闾那边开始用奇珍异宝勾动人心的时候,那贪婪的就会想尽一切办法,跟上这波炒古风潮,囤积居奇是会上瘾的,只要江州那边的诱惑力不断,传到其他地方上时,自然有愿意拿身家去赌京畿贵人喜好的。
崔闾的分析言犹在耳,“富绅言商,利结一切,同盟商会,利字当头,想要击之,分而化之。”
说简单点,就是刀不砍在身上不知道疼,先以利创造舆论制高点,再以罚树立己方之威势。
太上皇甩掉刀身上的血渍,对着这户门上的匾额嗤了一声,当朝中书魏达的胞弟家,倒是没料会成为十几年后,他开刃的第一户。
真是杀的痛快极了。
耳边似有崔闾在殷殷叮嘱,“勿再要去重蹈覆辙,激起他们拧成一股绳的劲,来日方长,如钝刀子割肉,总有能纾解你心中怨气的时机,一定要安耐住性子,从长计议。”
这是完全了解了那段过往后,给他发出的警醒,怕他血性上来,杀红了眼,身边又没人能劝得住他,而提前发出的劝告。
太上皇垂眸,他永远不会忘记顺遂的人生里,栽的头一个跟斗,那种占着大义,为国为民的心态,却被现实狠狠捶一拳的憋屈,胸膛里的火焰想要焚烧一切,却因为有所顾忌,而投鼠忌器,那时候他终于明白,人一旦有了弱点,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他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光脚不怕穿鞋的“罪民”了,他的肩上背负了天下万民,有了掣肘,便也有了把柄。
崔闾:那时你在明,他们在暗,背地里结成一股绳,用天下百姓为质,迫得你不得不收刀入鞘,这是时机的问题,不是你的能力不够,宁兄,你的功绩永载史册,不会因为一时的失利而受指摘,所以,不要有心理负担,该举刀的时候不要犹豫。
太上皇眸光澄亮,盯着宽慰人的崔闾心怀喜悦。
帷苏关心则乱,他才不是那种会有心理负担的性格,并且举刀砍人的时候也从来不犹豫,他只会担心自己收刀不快,一气把人全弄死。
帷苏真体贴,嘻嘻!
酉十从旁边过来,拱手禀告,“主上,魏府众人皆已伏诛,老弱妇孺全在地窖里,属下们遵照指令,作出未搜检出来的模样。”
太上皇点头,脸上和众人一样蒙了黑巾子,只露出两只眼睛放出冷戾的光,音调沉沉,“抬上箱子,我们走。”
夜色如血,魏府院内满鼻血腥,却已经鸡不鸣犬不叫了。
城门处接应的人马,已经悄无声息的控制了门上兵卒,等太上皇他们一到,各自从暗处出来,沉默的顺着开了一条缝的城门里通过,快速的消失在夜色中。
大宁承平三十载,一伙不知道哪来的暴匪,打破了由太上皇武力震慑下的安宁,被灭了全部成年男丁的魏府,门上钉着一张讨债条,上面的印子钱利滚利,以及借钱的魏家三爷放出来的赖账宣言。
道是他大伯贵为门下省中书令左丞相,借的这区区几十万两黄白之物,便是赖了又怎样?
有本事你来杀我呀!
太上皇以武得天下,各州府兵备惩治宵小,扫荡贼寇,几十年来匪患早已无迹,州城乡镇不说夜不闭户,可也早没了前朝那种提心吊胆的小心警惕,那些圈地的世家,盘剥乡邻的富绅,一边厌恨太上皇的新政,一边又享受太上皇武力维持的太平,而少了兵祸和流民的影响,他们这些年趴在百姓身上吸取的民脂民膏,早肥了仓禀,殷实了钱库。
崔闾一语切中,“找一户跳的最欢的下手,最好其家族有人在京中任职的,他们共同进退太久了,天下利往合久必分,是时候让他们学会各扫门前雪了,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宁兄的刀搁置久了,威慑力日减,至于减到什么程度,他们自己不知道,那就制造一个度量叫他们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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