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大叶湄
但无论是开源还是节流,今上主打的一个冷眼旁观,就是看他在百姓和官派之间,会选择哪边。
被搜抄的几家子,跟严修府上一样,都是刮地三尺的模样,家小中的老弱被羁押在各自的府中看管,那些雇佣的扈从打手,全投进了牢里,而主犯们连同审讯出来的口供,则全都被带上了京。
整个江州地面上的存银,保守估计,都估计不出百万两,这还得算上挨家挨户榨一遍的结果,在民不聊生与民怨沸腾之间,今上稳坐钓鱼台的等着崔闾破局。
一番盘算与细究,反而显得毕衡的那点小心思不重要了。
都为了钱,谁也不比谁高贵。
崔闾撂了筷子,实在吃不下去,抬头喊了守在一旁的崔榆,“去把武将军和王将军请过来,就说我有话要说。”
毕衡见他面色难看,以为是自己逼迫太紧,思忖半刻,还是道,“若一时不凑手,缓些时日也成,我总不会怕你拖欠或赖账的。”却一个字也不提算了的话。
崔闾斜睨着眼睛吊着眉头,却是难得情绪外露的模样,直接喷的毕衡黑了脸,“我就是自己产银子,一日间也产不出够你们三方分的,这明显就是那位故意做下的坐山观虎斗之局,就等着你们跟我反目呢!还不凑手,我现在就是凑手,我也不敢立马拿出来。”
否则你就等着看我得个欺君之罪吧!
刮地三尺,他都还有余钱分脏,可见在这之前,他私眛了多少下来,十个人头都不够皇帝砍的。
那位虽然远在京畿,可挥斥方遒间布下的网眼,足以叫人瞻前顾后,步履维艰。
听说他是太上皇带大的,那真是一出手就知有没有的高手,也就是身家底蕴太单薄了些,再叫他执政几十年,这朝廷指定就能随着他的心意翻腾了。
所差的也就时间问题。
崔闾在远隔滚滚浪涛的江州,感受到了来自上意的压力。
武弋鸣和王听澜前后脚的到了,见毕衡黑着脸坐在桌边,以为是两人谈崩了要一拍两散,不由敛了神色,与其一边坐的,表示他们的态度和立场。
崔闾冷笑一声,半点不给他们通气的时间,直接开门见山,“武将军何时将兵力撤出江州?若本官没记错,圣意可未裁定由你统辖江州防务,而我江州一地,历来军政皆由府堂统辖,可没有假手于人的前例在。”
王听澜目露惊诧的看向崔闾,显然没料到一来,就见到个如此锋芒毕露的府台大人,表情里竟然有种看错了人的懊恼。
武弋鸣也一样,显然被他这副翻脸不认人的速度激怒了,当即拍了配刀,击出一阵铁器铮鸣声,惊得执守衙署内的全部差役无所适从,纷纷转了眼睛去看崔闾的表情。
崔闾瞠目大怒,一掌拍翻了桌面,席上的菜肴哗啦啦碎了一地,他身边的吴方不动声色的守住了厅门,崔诚也去了个眼色给崔榆,叫他带着衙差去将武弋鸣带来的人堵外面去,就打着一个我的地盘我作主的优势。
毕衡惊了一跳,忙要张口安抚两人,他黑脸不是冲着崔闾的,而是气自己的小心思,竟然也被利用在了拖拽崔闾治理江州的后腿上,当然,若崔闾没有察觉这里面的陷阱,回头他们跟着一起丢官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呢!
他是后知后觉的惧怕的黑了脸。
武弋鸣气冲脑门顶,只觉威严受到了挑衅,本拍鞘作势威胁之意,变成了刀出三寸要砍人的架势,涨的脸红脖子粗吼的声震厅堂,“崔大人这是要过河拆桥?呵呵,好的很,非常好,来啊,你拆一个看看?”
崔闾却转脸看向了毕衡,嗤道,“你看见了?这就是那位给我出的难题,你现在告诉我,我手里该不该出现那笔你以为有的私藏?我说没有,你信么?他们信么?我说有,现在就坐地分脏,你们敢拿么?敢大刺刺的给手下人分赏么?呵,这官位上全是荆棘,换你们上去淌一淌?”
王听澜拉住了激动中的武弋鸣,娄文宇跟船回了保川府,他拉了很多府务,这边一消停,就立马被武弋鸣叫回去处理公务去了。
“崔大人,弋鸣他脾气冲,您宽恕些,只不过,您话里的意思还请说明白一些,我们……呃,都不太理解。”王听澜心凉归心凉,人还是能稳的住的,话音还能保持温和。
崔闾冷着脸,又问了一遍,“武将军这兵得扎在我江州几时?是不是拿不到辛苦钱,这兵就撤不走了?”
武弋鸣又要跳起来,横眉冷对,“本将军一片公心,是见你江州无兵可用,帮着替你安定州内百姓的,你怎可如此小人心的揣度于我?”
崔闾踹了一下腿边的椅子,喷的对方差点又要拔刀,“少说那些有的没的,我江州到底有没有兵,你心里清楚,用不着拿百姓说事,你就直接告诉我,你的兵什么时候撤出去?”
王听澜差点拉不住武弋鸣,就听他直着脖子嚷,“我要是就不撤呢?你能奈我何?”
崔闾拍了拍手掌,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转脸看向毕衡,“你信了?这是能好言相劝的样子?”
作为皇帝的近支血亲,他怎么会不了解武弋鸣的性子?他就拿捏着武弋鸣这种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性情,等着看他怎么把江州防务收回手呢!
给钱(辛苦费),武弋鸣撤兵,就证明他手里肯定有私藏,不给钱,武弋鸣不肯走,他收不回兵防,就证明他没能力治理江州,再有毕衡堵在这,好家伙,左右前后的路,都通通给你堵死。
毕衡的欠条可以打,武弋鸣连朝廷的封赏都等不得,他根本不可能收白条。
那给钱把他打发了?先收回兵防再说?那毕衡呢?他捏着欠条心里能舒服?凭我俩的关系,这钱该优先给我啊!或者说,你有能力给他,到我这怎么就没钱了呢?你是不是杀熟?
所以,说到底,这就成了一个端水的问题,更往深里究的用意,就是在用人情往来,倒逼出他手里,到底有没有藏私的原则性罪过。
是以,崔闾现在要做的,不是与他们把酒言欢,庆贺自己升官的喜悦,而就得摆出一副谈不拢就开干的架势,以兵防为切入点就正好。
说的是江州权责,谈的却是钱货两讫。
官场谈钱,总是要借事隐谕的,真那么直白急吼吼的把钱挂嘴边,倒落了下乘。
毕衡上前帮王听澜拉回了武弋鸣,面容复杂的看了一眼崔闾,却见他已经收了怒容,换了一副悠闲的姿态,叫人摆了茶台,准备煮茶自饮了。
一地碎屑好似不是他拍的般,全没有身处狼藉中的紧张感。
这就是他在王、武二人来之前,提前预设好的场景,然后一模一样的达成了。
崔闾当时是这么跟他说的,“陛下既然已经把局做成了,我总要在这局里为自己讨个轻松愉快点的处事方式。”
他轻松愉快的点,就是不与人虚与委蛇,不赔酒卖笑的求人办事。
所以,他把本来要在几场酒席里,才能谈成的撤兵之事,用一场干戈叫人看清了形势,亮出了自己的爪牙。
这不仅仅是几场酒席,官场应酬的事,更重要的,是他亮出了自己的办事风格,以缩减时间成本的雷力手段,导正了官员酒桌谈政的不正之风。
掀桌子的目地就在此,他知道王听澜肯定会上本,会将他的行事,事无巨细的报给那位听,他就是要踩着那位的喜好,精准的将自己送上位,并坐稳官中。
谁说入了局的人,就一定会成为困兽?
善谋善断者,局与局之争,能在里面游刃有余的人,才是真高明。
崔闾摆好茶台,一伸手,“武将军,现在咱们可以谈谈了么?”
武弋鸣在毕衡的耳语下,终于冷静了下来,杵着刀和王听澜一齐坐到了茶台旁,那边碎了一地的狼藉,已经有仆从悄无声息的在打扫,吴方归位,崔诚隐身,堵门的衙差又变的客套礼貌。
崔闾道,“兵将辛苦,众所有目共睹。”
这一句话出来,明显平息了武弋鸣的怒气,毕衡跟王听澜陪坐一边,默不作声的端起了茶盏。
崔闾继续,“今上考量,你我同为一殿之臣,该当互勉互助,武将军,江州地薄物不丰,能有今天,全是靠海吃海的结果,如今翻覆,刮地也无油,倒逼分离,皆你我不愿,如此,仅一江之隔的我们,要成他人之想,刀兵相见么?您想与我隔江怒目么?”
武弋鸣动了动嘴唇,猛的灌了一盏茶,砰一声将茶杯掼在桌上,粗声粗气道,“那要怎么弄?我那些跟来的兄弟,总不能……总不能,我回去可怎么跟他们交待?”
崔闾与毕衡碰了一个对眼,笑着替他又斟了一杯茶,“我说了,江州靠海吃海,你我一江之隔的朝臣,万没有叫将军您喝风的下场,若愿听我一言,困可解,利……自然可得。”
几人的眼睛齐齐望来,崔闾两手一摊,调笑道,“别这样看着本官,真不可能凭空变出银钱来,也断没有私下藏匿财物的行为,欺君之罪本官可不敢干。”
毕衡已经被崔闾说服了,这一套组合拳下来,他脑子已经转不动了,只能干瞪着眼睛望向崔闾,干巴巴道,“怎么得?你也说了,你没有凭空变现的本事。”
崔闾眨了一下眼睛,又望了望外面的天气,道,“江州最近无雨,气温虽冷,可午时左右的阳光甚好,虽说每年秋冬季晒盐场会进入歇息季,可若强抢些日头,晒出些盐来卖……”
他话都不用说完,其他人就都领会了他的意思。
那存在各处驻船所的盐,以及海上各小岛上的晒盐场内,都有存盐,虽说皇帝下令封存入保川府盐库,可数目上并没有认真统计,比之运走的银钱箱笼,海盐数上的弹性,有很大的可操作空间。
这当然也全在皇帝的预料当中,盐同钱,他就在试崔闾敢不敢动盐政。
一个打着与世家勋贵背道而驰的老牌世家掌权人,不是稍微分出名下田地就能取信于人的,他还得有另外的加持。
动盐课、盐引、盐政,才算是真正的站到了世家勋贵们的对立面。
崔闾知道皇帝想要看到什么,那他就让他看到。
他捻着茶盏转动在手指间,声音浅淡,“各位可敢干否?”
武弋鸣就算再鲁莽,也知道盐课动之即死的严重性,一时间竟没敢吭声,连王听澜也屏了息,便只听毕衡道,“不能全倾销去海上?”
海上走一波,自然就财源滚滚了,何必要去触盐课的霉头?
崔闾瞟了他一眼,哼笑道,“那你去码头看看,运银钱箱笼过江的船只回来了没有?”
他的漕船一艘也没用,全征的是各驻船所里最好的海船,根本就没打算还回来,连着手艺好的船工,都被搂走了一批。
上意留给他的破局之法,仅止那么一条,就是要他去与人鱼死网破的。
崔闾望向武弋鸣,激他,“怕了?武将军,闾这里倒还有一计,或可解困。”
武弋鸣恼怒非常,拍桌想骂,却又不知道该怎么骂,闷着一肚子气恨道,“你们文官整天计啊计的,有事说事,能整出东西来才算是你们的本事。”
崔闾望向东桑岛的方向,捏着茶盏道,“去把东桑岛打下来,从那里可以直接远洋,且我有理由怀疑,那边有几家子早早藏没的财物,这些年的频繁往来就是证据,武将军,他们的口供里,对那块地方一直都是嗤之以鼻的态度,可有时候越这样越显得欲盖弥彰,吕大人一行人太少,没有能敏锐发现这一点的,回头等进了京,口供奏表呈给陛下后,依圣上的敏锐,当能发生隐匿在其中的异常,所以,这个先,将军抢否?”
武弋鸣蠢蠢欲动,扶着腰间配刀神色几变,在碰盐课与抢占东桑岛之间,他明显属意后者。
崔闾也不催促,而是将眼神落定在毕衡身上,定定的望着他,一副推心置腹的诚挚模样,“毕兄,你我相交三十年,可信否?”
毕衡咽了口唾沫,有种前面明知是坑,却不得不跳的感觉,“信,如果你都不能信,那这朝中我还能信谁?还有何人可信?”
崔闾点点头,感慨道,“多谢毕兄,毕兄放心,我既能与你剥白利害关系,就当也想与你荣辱与共,万不会有置你与死地的想法,毕兄,望你如以往一般的相信我。”
从将皇帝的步步为营,一点点解析给毕衡听时,崔闾就在心里告诉自己,给他们彼此一个机会,让他们再为这几十年的友谊努力一下,人生短短,不能临到末了,一个知己也无了,那人生就真太没意思了。
所以,两人此时,都在努力的维持着彼此间的信誉问题。
崔闾道,“和州盐课受西北长廊辖制,一直居高且质量堪忧,就我所知,那边的私盐贩子都不爱去,一个是路太远,一个是西北都统治军严厉,每年杀冒的人头海了去,足够震慑人心,兄数次上奏朝廷,皆拿此人无法,他捏着往和州去的要道,通不通容的只他说了算,兄想弄死他的心,恐怕早起了吧?”
可千万不要以为西北那都统杀私盐贩子,是为国为民,他为的,只是掌握在世家勋贵手里的盐引利息,想要获巨利,就需要遏制私盐贩子们的横行。
这本来是好事,是政绩,可当与居高不下的官盐相较,尤其那黑心的官盐里还渗了诸多杂质相比,那被各地深恶痛绝的私盐贩子,竟显得可爱了起来,至少人家私盐贩子手里的盐,是那样雪白细腻,品质上乘。
毕衡被崔闾说的面露恨色,咬牙切齿的捏紧了拳头,“那狗杀才……”
崔闾垂眼,“整个西北长廊内的百姓,苦盐价久矣,毕兄,照那里的风气,你所设想的引流水渠,可要花多少银子来打通关系,又准备牺牲多少利益,来填补他们的狮子大开口?水通财,毕兄,你能坐视他们领受渔翁之利么?”
毕衡深吸一口气,抬眼望向崔闾,“不能,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闾贤弟,我同意,你想怎么做?”
崔闾在几人脸上转过,手中的杯盏也在指间来回盘磨,所有人都以为他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会老瓶装新酒的撒在本地江州的土上。
他沉声吐出胸口浊气,抬眼望向几人,“东桑岛上,有足够我们远洋的海船,拿下他们,足以弥补我这边损失的缺口,武将军,你要敢干,近三年的海盐纯利,我让你四成,五年让三成,你自己挑。”
说着,才又转了眼睛与毕衡对视,“北境盐路打不通西北长廊,那是因为陛下担心挑起世家勋贵对立,发生早年太上皇时期的盐土之祸,但我江州若与西北长廊就盐课发生冲突,那只能算是商业上的不当竞争,陛下那边会很乐意坐山观虎斗,不会因为官职问题而倾向任一边,甚至,他应当会暗地里支应我们,毕兄,能不能改变和州百姓的吃盐问题,就看此一招的了。”
毕衡彻底消除了顾虑,眼睛直直的望着崔闾,“怎么做,还望贤弟教我。”
崔闾眼眸微厉,神光端肃,望着他道,“你以和州总督的身份,与我江州签订引盐计划,既然私盐道不通不顺且不法,那咱们就以官道对擂,便是打到朝廷上去,他们也不能说我这盐运合同是违法的,没有哪一条律令说我江州的盐不得往和州去卖的,他们世家勋贵们暗地里达成的默契,与我江州何干?哼,这一次,我便撕了这层窗户纸,叫他们认清大宁国土货币的统一购买力。”
谁敢当廷叫嚣你府的一两银只够买半斤盐,那肯定不是盐的问题,而是你们人为的贬低了银两的价值,那一直以来不被人提及的,偷取税课的问题,就将重新摆到台面上来说,如此,两相其害取其轻下,只西北一地的盐课战,便会被控制在他们两州内部解决。
凡事只要不牵扯到大层面上,圈定在一个范围内后,崔闾就有敢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掀翻规则的勇气。
他握拳眸光闪闪,隐现惊人狠戾,“那些被锁在各处驻船所里的亡命之徒,也到了他们发挥最后价值的时候了,我将令他们成为押送盐车的保镖队,若遇任何阻拦,杀无赦!”
所以,若两州各为其主而生争斗,自然是逞凶斗狠者胜,那西北都统连着他手下的兵们,好吃好喝横行霸道了这么多年,也该碰一回硬茬子了。
不知怎地,武弋鸣竟横生打了个颤,觉得心底有凉意在冒。
毕衡则手脚都在发抖,也不是怕的,就是这么多年受气后,对突来的翻盘之举,存了强烈的期待之心,硬是激动的。
他按着手抖,直直喊道,“上笔墨,写……本官马上就写购盐合同,以我和州总督的身份,近水楼台的为本州百姓谋一回福利,哈哈哈哈……”
这下子,看谁还敢挑他的不是,他可是正正好的坐观江州之变,若不趁此时为辖下百姓讨便宜,还怎么敢妄称清廉好官?
一切都是那么的顺势而为。
崔闾赞许的看了他一眼,没料这人竟然跟上了一回脑回路,反应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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