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大叶湄
袁芨中立的前提,是因为他要做孤臣,孤臣的前置条件,是皇位的合理性,也就是遵圣口亲立的那位为主。
齐渲的中立目前还不明朗,但从他话音里能听出,在皇子与遗孤之间,他不看好任何一边,他的中立,似乎只是为了当官,无论谁当皇帝,只要让他有官做就行。
凌湙望着跪坐在一片血泊里的齐渲,眼神闪了闪。
这样的人,其实比袁芨好策反。
如果说袁芨是个传统的仕大夫,那齐渲就是有了自主意志的自由民,前者唯心,后者唯己,而以闻、关为首的则全在唯物。
人以唯心难测,后以唯物难赎,维唯己者可商榷。
齐渲是个聪明人,他非常清楚自己要什么,从他能准确的培养出世家宗妇眼中,最合格的儿媳妇人选时起,他就明白自己脚下的路该怎么走。
也正因为他一直走的稳中有序,让段高彦对他无从下手,继而转移了视线,从他亲近之人身上找空隙。
人最无法防备的,便是亲近之人的刀子。
齐惠妍知道他的理想,位极人臣,位列文殊阁,于是与虎谋皮,生生把个想要阳春白雪的齐渲,给拉到了同段高彦一样的烂泥地里。
所以,齐渲现在的崩溃里,有自己落入泥地的恐慌,更有对齐惠妍和段高彦的愤怒,以及那一点微末的,后知后觉升上来的,失去亲妹的悲痛。
他非是对亲妹无感情,只是在对比自己今后的处境,那累积的兄妹之情,便不足以撼动他忧惧彷徨的心。
段高彦是离开了,可以他对段高彦的了解,段高彦不会再让他片叶不沾的置身立储事外。
齐渲痛红的眼睛无着落的茫然四顾,朦胧里透过敞开的厅门,与院中的凌湙对上了眼,望着对方冷汀汀,比夜还凉的眼神,陡然间被一把声音召回了神志,“齐大人,要替令妹安置么?”
宁琅站离他五步远的地方出声,却惊讶的发现,他的眼神透过他,正望向院中。
凌湙一步步上了台阶,站立在厅门槛处,声音淡淡,“令妹在贵府养身,齐大人,夜深了。”
齐渲抱着尸体的胳膊攸尔一松,齐惠妍的身体便直直的倒在了地上,闭紧的双眼边缘还能看到泪湿的痕迹,面容并无痛苦。
宁琅不忍移眼,齐渲则定定的望了尸体许久,方才开口道,“是了,本官的亲妹尚在府中休养身体……多、多谢提、提醒。”
凌湙点头,转脸吩咐酉二,“去找床锦被来,好好的裹了送到京郊莲安堂去。”
宁琅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两人在说什么,神情微愣的望了眼地上的尸体。
闻辉死了,齐惠妍再身死,便成了畏罪自杀,齐府逃不过拷问,齐渲的官途会被中止。
只有齐惠妍活着,齐渲才有一争之力。
所以,地上的尸体,不可能会是齐惠妍。
凌湙是在告诉齐渲,怎样拖延段高彦的站队逼迫,只要段高彦不想弄死齐渲,就不会在闻府前期的调查中,揭穿齐惠妍的死亡真相,而齐渲要做的,就是利用这个时间差,找到摆脱段高彦的机会。
而正好,杜猗上京需要时间,在宁琅与杜曜坚对上之前,也需要时间利用规则,让祖上传下来的部曲册起到钳制杜氏的作用。
只要杜曜坚伏牵,宁琅也就有了与闻、关一较长短的资本。
凌湙捻动着手中的刀柄,望向齐渲,“齐大人,令妹夫虽死于非命,可命陨的场所,非一名门公子所归处,作为娘家大舅,你当有资格上闻府,为令妹讨要公道,就算丈夫已故,作为正妻的脸面难道就不需要了?娘家舅大,姑娘的脸面也是娘家的门面,你不讨,是想沦为满京笑柄?令妹身体若痊愈了,难道要一辈子不见人?齐大人,固然死者为大,可该讨的理,还是该讨的。”
齐渲一团浆糊的脑袋,渐渐清明,慢慢从地上撑起身,冲着凌湙的方向一辑到底,“多谢这位小哥提醒,某明白该怎么做了。”
凌湙一点头,伸手,“请!”
宁琅:……??
求分析!求解释!
180. 第一百八十章 主打一个脆弱期植入…………
齐渲几乎是落荒而逃般离开了此处。
似不堪回首般, 踉跄的被他亲卫架了出去。
面如金纸,眼神闪躲,不敢再往齐惠妍处瞧上一眼。
便是与凌湙说话时, 那望来的眼神也是散的,宁琅还担心他会对凌湙起疑,可事实上,他此时全靠着心气在撑, 嘴巴下意识在动,脑子里怕是早混乱成了浆糊,否则这点子事后补救,当不需要凌湙来提醒,凭他往常的行事手段, 该早有计较才对。
凌湙的提醒,不纯是善心大发, 还有往他潜意识里,种下后面行为轨迹的方针, 让他在冷静之后,开始想办法与闻府周旋,与段高彦较量, 和替其妹善后时, 第一时间从脑子里, 提取出他给的建议。
人与人的思想千差万别,如何能让人顺着自己的思路走, 这便是最基础的心理暗示,主打一个脆弱期植入,否则凭他一部主官的地位,正常情况下, 有什么理由听从一个出身低微的“亲卫”之言?
且还是别府的亲卫。
而最深层的考验,则是在测量他在心理失衡的情况下,还剩有几分行事警惕性。
一旦他用了凌湙教的方法渡过难关,那么事后复盘时,就该是他的追源期,凌湙要看看,他对给出建议的“区区一名亲卫”,有什么样的看法。
看法产生疑虑,疑虑催生心鬼,倘若足够谨慎,便是他转回头来,追溯凌湙真实来历的时候了。
侯府的情况摆在那,若有这般厉害的亲卫辅佐,早不该会发生宵小闯门之举,凌湙要看看,他能用多长时间,倒推出侯府现今背后另有推手的真相。
他能让段高彦这个同期进士,以不择手段之举拉入泥尘,必有其过人之处,凌湙目前已知他学识过人,能列二甲前五的,就不可能是个草包。
又已推测出他中立见识外的,过人心魄,那最后需要验证的,就是他对于自身危机的处理方式。
是忍辱负重选择与段高彦同流合污,还是利用妹夫之死的污秽内情,跟闻阁老与虎谋皮,又或者跳出两者之间,另辟旁路。
比如,找出他的存在。
直到他身影消失,凌湙方收拾了千回百转的心思,将视线转回院中。
宁琅则一直跟后头蚊香眼,看凌湙又招手开始吩咐手下办事,“去派人守着莲安堂,看齐府那边几时派人去给齐大姑娘装裹。”
凌湙用人,看能力也看人品,能力测试已出,人品之行必试,若能力超强而人品次之,其人便当次抛型用物,是不可能招为股干成员的,他怕背刺。
齐渲能为齐惠妍终身打算,早早为其打造贤惠人设,亲情间的爱之深,哪怕一朝被伤,也不当连人最后一程也不送,待他彻底从巨大的震惊中回神,若亲情为真,便一定会亲自带了丧葬仪程来为齐惠妍收殓,若一切只是他本着自身考量,连亲妹的婚姻都早早纳入算计,那这亲情在齐惠妍死的那一刻就会终止、迸弃,至于之后的收殓装裹,更不会予以理之。
这样的人,凌湙便是使计收了,也不敢放一百个心用他,必得提着一百二十个心,边用边防,如此,也便可归为次抛型工具人,不过就是次多次寡的区别而已。
他要估量一下传统仕大夫,于亲情间的薄厚度,以测量其内在的人品问题,防止出现似宁老侯父子这种因利卖亲的伪君子。
用人么,当然是想要找那种品性真挚的。
到院门落钥,灯火渐熄,藏在暗处的人手往回撤时,宁琅都没闹清整晚的收获。
哦,有收获,收获了一地血脚印。
宁琅那迫切的眼神,想让人忽视都忽视不了,默默的跟在凌湙身后,一整个求教的模样。
凌湙本也有趁此机给他讲一讲现今形势,以及宁侯府夹缝里求生的情况,便领着他去了院落偏厅。
两人落座后,宁琅便再也忍不住问了出来,“小五,我刚才是不是说错话了?”
变故就在他叫破闵仕遗孤的存在时起的,那一刻的混乱,是凌湙事前与他商讨,教他如何面对段高彦时没有的场景,到齐惠妍身死,齐渲崩溃,他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说漏了嘴。
齐惠妍本是他们策略当中的重要把柄,有她就能牵制住段、齐二人,可两句话的功夫,她就死了。
猝不及防。
尔后,宁琅再未敢与段、齐二人对接,这才让凌湙半途接上与二人的交涉。
他内心其实也是慌的,怕坏了凌湙的事情。
凌湙摩搓着袖口的皮束封,望向宁琅,却问了个与此时毫不相干的问题,“三嫂的身世,是否如传言里那般?”
他得弄清楚怡华公主的立场,倘若她真是陛下私生女,那宁琅这里,就不能让他知道太多事了,他会回府与陈氏交待。
宁琅愣了一下,尔后脸色发黑,似有无限怒火般冲口而出,“她身世清白的很,父母俱有详细记载,是外面那些人瞎传的,她与当今的关系,只系在寿安宫里那位身上。”
大徵宗庙里正经承认的太后,只有宁柱国府出身的宁太后,哪怕现在的太后因子荣耀,但当朝臣与百姓说起时,仍喜用寿安宫里那位来代替。
她只是当今皇帝上位后奉封的太后。
凌湙眼睛盯着宁琅,一语戳破他下意识的维护,“再瞎传,没有三嫂的有意为之,怕也传不了这样真吧?三哥,你到底弄清了你身边女人的心思了没有?”
宁琅脸色涨红,又羞又窘,眼睛都不敢看凌湙,连声音都弱了几分,“当然……我当然清楚她的心思,我了解她,她……她、她只是想要过的好而已。”
人人都想过的好,这无可厚非,可敢用亡母声誉搏富贵的,就不是个瓷做的。
凌湙继续深问,“那你有把握,在宁家存亡一刻时,她是选择与你共担,还是弃夫保荣华?三哥,你抬起头来看着我,告诉我,三嫂与你有没有夫妻同心?”
这二人但凡正经过了父母之命,凌湙都不会这样质疑。
他始终记得陈氏在家中,每逢说起三儿媳时的那种愤怒,恨她毫无女德的,自配婚事。
宁琅被当时身为郡主的怡华公主,点为新郎时,可是当众拒过婚的,只是被宁老侯和其父宁栋锴给压住了,才没能逃成婚。
如此种种,才引得凌湙追究。
宁琅脸都涨红了,吭哧吭哧道,“我给你保证,你三嫂是个好女人,真的,她就是鲁了一点,本心并不坏,我之前是不了解她,才会对她强嫁我生厌,小五,我们生了振熙。”
时人对夫妻情还是涩于表达的,尤其凌湙问的这么直接,更叫宁琅不知怎样正确表述出,他与妻子间的真正情谊。
好在凌湙会看表情,能从宁琅的微表情里看出,他对妻子真心维护,且爱慕心喜。
“三哥,接下来的话,你要牢牢记住,且只有在确定三嫂对你不离不弃后,才能对她透露,否则,宁侯府,甚至整个宁氏宗族,都将被剪除。”
但凡怡华公主对皇帝存有稍许父女之情,对宁侯府之后的行事都很危险,好在这中间有和亲一事的隔阂在,让凌湙稍稍对这位三嫂放了些心。
宁琅瞬间抬头,一眼不眨的盯着凌湙,紧张的捏紧了拳头,不敢呼吸。
凌湙安抚的摆了下手,方继续道,“你一定以为,父祖的换子行为,只是出于自保,怕因凌太师手中的把柄受到陛下清算,是、也不是!”
宁琅张嘴,“祖父和父亲说了,是为了交换那副悖逆画作。”
凌湙点头,“是,但这只是最浅层的诱因,从凌家子和闵仁遗孤相继出现在我们府中后,你还当这只是个平常的交易?”
宁琅顿了一下,摇头,“之前以为是,但自你回来后,就不这样认为了。”
凌湙赞赏的点了下头,“父祖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从那两个孩子入府开始,整个宁侯府,都在随时被抄的危机里,尤其当代替我的闵仁遗孤成为段高彦的弟子后,一旦他身世泄露,第一个要被砍的,就是宁氏宗族。”
宁琅身上开始冒冷汗,定定的望向凌湙,“……所以,从一开始,我们家就被算计了?”
凌湙点头,“是,从他们把人往府上放时,宁氏宗族就在被清剿的名单里了。”
再没落,宁氏也是开国武勋府,破船里的三车钉子,不知道会发作在哪处,皇帝再厌宁家,也没见他敢砍了宁氏人头,对外宣称是碍于宁太后情面,对内却连消带打,将宁氏往平庸里削,指望着宁氏能自己淹没消失。
凌湙边说边整理思路,因为关谡的突起,让他隐约触摸到了皇帝,以及闻阁老一派,对于宁氏的顾忌。
在野。
在野派的支持。
宁太后当年干的最震动朝野的一件事,就是在陛下亲政,逐渐对宁柱国府起了忌惮之后,下懿旨散了宁柱国府里的幕僚、府兵,以及所有部曲,只留了一营暗卫作为宁氏最后的依仗,并降公爵为侯府。
这不仅仅是因为宁家当年无扛鼎之嗣,更因为宁太后清楚当今的睚眦必报的性情,索性,她直接抄底,让宁氏成为没落武勋的代表。
没落,比砍头要好,至少,她此举确实保住了宁氏人头,不至于让当今在她去世后,找各种理由削砍宁家人头。
这样一来,凌湙在家中找到的部曲册,就很有说头了。
按理,宁太后不可能忘了将,正册拿去与库存的铁册作删改重铸,然而事实上,就正册所记,上面在存的部曲,与当时散出去的部曲名目不符,或者说,只是名义上散了,规则秩序里,这些人仍属在册的宁府从属。
宁氏若一直不出扛鼎之嗣,那这册子就相当于无,若宁氏再出后起之秀,这在册的从属,就会是这后起之秀手上的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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