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大叶湄
杜猗汗颜,藏于头盔中的脸颊发烫,“主上谬赞,属下自收信起,不敢纵妄。”
他们刀头常错常犯,板子都打折了十来根,十日有五日是瘸腿走路,再不长记性,可没人能有他那样的宽纵。
凌湙治军的纪律,都以先期头一批的刀营为准,后尔收编的人员,就没有敢如幺鸡那样的,便有不懂事者想对标,也叫他们这些元老给按了下去。
杜猗永远记得刀营成立之初,便是以幺鸡为先的,他们这些升级的旗总,有大半数都是幺鸡的陪练,流放路上一杆枪,不知被挑下马多少次,砸也砸出了他在凌湙心中的不同待遇。
也就是年龄摆在那,不然谁不疑惑幺鸡的身份,当儿子养也不过如此。
凌湙抵拳轻咳,旁边一直守着的酉一立即提缰上前,“主子!”
说着便递了一只瓷瓶上前,凌湙伸手接过一口抿了,嗓如火灼,带些微哑,“无事!”
杜猗仰头,惊讶道,“主上身体不适?”
他从未在凌湙手中看见过瓶瓶罐罐,特别是在战阵之中,没有见其出有异色。
凌湙摆手,面色无常,只脖颈处有通红印记爬过,瞬而恢复如常,“归列吧!”
杜猗望予酉一,见其板着脸,也瞧不出有异,便揣着疑窦拱手起身,“主上要换骑么?闪狮带来了。”
等见凌湙轻颔首后,便立即嘬了个哨子,很快从队列后头传来一阵得得马蹄音,正是久未见到的威赫大马,闪狮。
裘千总惊讶的勒马往前两步,失声道,“杜曜坚的坐骑,他不说是走丢了么?”
凌湙轻笑一声,在他瞪大的眼里翻身换骑,尔后指着杜猗,“小杜子,你在你爹嘴里,也如此马一般,失了。”
杜猗歪头与裘千总对上视线,龇牙一乐,“好久不见,裘总旗,哦不对,现在是裘千总了。”
他一抬头,那张脸就与早年在京畿游玩行乐时的面目叠上了,裘千总瞬时陷入沉默惊疑里,隐隐有种事务超脱掌控之感。
凌湙却不想给他走脱之机,换了坐骑之后,招人入阵,披在肩上的大氅随风微扬,头上金玉冠受月华辉映,内身袍角微露红绸,一身墨衣箭袖,紧出修长身形,远远便瞧出不与寻常勋贵公子的气度。
此一身均出自陈氏之手,便是隔着车帘,都叫观望中的陈氏骄傲又自豪,声音里更添了以子贵的自得,扬眉气人似的开口,“他是我生的,自与我亲厚,侯爷,世子,你们可体尝到了后悔之意?”
二人努力仰着头,并看不到远处全景,只能看见半副挺直的身体,和侧脸坚毅果敢的神情,这是宁氏子们近二三十年里,不曾有过的气势。
双双陷入沉默。
陈氏扶车壁泪睫,千余众的兵力,各个手持刀械长枪,情况极是险峻,她再不懂战事,也知此刻幺儿的处境,并不似看起来这般能轻易走脱。
只焦虑之色并不敢往脸上放,反而故意作出一副胜券在握之色,对着两父子不停输出,“你们不是一直不愿承认错误么?我告诉你们,小五回京已有许多日,而你们往日巴结不上的阁臣文工,一个个自动上门与小五结交、攀谈,便是陛下身边亲信,也跪以仆从相称,认了部曲名录,侯爷、世子,你们看看,睁开眼睛好好看看他,他是老天爷送给我们侯府的兴家旺业之子,却被你们……你们……”
话未完,远处交锋已起,裘千总心生不妙之意,却未及与闻管事商议,便被闻关二人派来的私兵裹挟,刀枪俱往,夹着他的兵往前催动,顶着他的马当前卒,对着凌湙的阵列就撞了过去。
闻管事来前受命,定不能让凌湙活过天子渡。
凌湙横刀马侧,勒马俯身弓腰,对撞过来的兵阵毫无怯意,他身后的刀营骑兵紧随其后,个个斩马刀在手,望着一拥而上的千余众,非但没有压迫感,反感觉到一股复杂心情,这便是京兵?怎有一种乌合之众感?
他们的感觉没错,除了裘千总的兵稍有对阵意识,闻关二人的兵力根本不具有对阵实力,以为靠人多就能碾压全场,堆人头般的不讲先后,且根本不听指挥,一个冲撞之后,伏尸上百。
刀营骑兵的优势从来不是近身撕战,凌湙领头撞出一条血路,勒马掉头后,裘千总也领会出了刀营骑兵的战术,忙带着他的营兵欲跟紧凌湙马骑,生怕拉出太长距离,方便了凌湙带人冲杀。
可凌湙的兵马装备,都是最精良且胜过御制兵械的好东西,所有坐骑均抢自凉羌上好战马,一跑起来就根本不是大徵马场内的普通马可比,尽管裘千总极力拉近双方马距,也在两轮奔跑中,输了脚力,渐渐让凌湙绕出了千余众的包围圈。
他预感到了危机,非常强烈的危机。
凌湙伏于马背之上,侧身瞄着落于圈外的兵马,颔首发令,“杀光。”
他不会给闻、关二人留半个人头。
武景同一直守在两辆马车旁,他与袁来运一左一右护着马车往天子渡边撤,眼中尽是远处凌湙带着刀营,如切菜砍柴般,收割人命,激出一身热意,奔腾出满心激荡。
边城刀营的威名,震动北境,便是他自觉与凌湙亲厚,也因机缘问题,一直未曾亲眼见过刀营奔马撞杀时的场景,如此血脉喷张之时,简直恨不能参与其中,握刀的手都跟着不自觉的攥紧,口中时时震呼出声,“好,撞、撞上了,杀!”
裘千总的兵被冲散了,他带着身边仅余的数百人,与闻管事一左一右,试图兜出凌湙的杀伐圈,可血雾蓬起的速度太快太密,他浇的一脸一头血后,冲着闻管事大吼,“撤,快撤,我们杀不过他,狗日的,你们骗老子,这根本不是靠家发力的富贵公子,这是个杀神。”
闻管事身前坐着凌誉,身周亦围了上百众,脸色也难看的不行,声音吼出裂音,“我家阁老也未料得他竟有援兵,裘将军,我们人多,靠上去,总有三分胜算的。”
裘千总脸色难看,挥刀劈砍,却被迎面罩来的斩马刀砍的手臂发麻,酸痛无力,“不行,他们的刀太厉害了,你看看我们这边,半数人的刀全卷了,手中无兵刃,如何能战,你不撤,我撤了。”
闻管事左冲右突,却怎么也冲不出去,转眼看向快到天子渡码头的车驾,指着那边道,“裘将军。截了那边的马车,不然我们谁也走不脱。”
裘千总将手下兵堆在前阵,抵御凌湙兜头兜脸的冲杀,直起身体果真看到了渡口边的车驾,对着闻管事道,“那你抵着这边,我去。”
闻管事望着越来越近的刀兵,与仿如杀神般的少年,心惊之余生出狠意,勒马掉头,将所有刀兵转向,全然弃了防御,跟着裘千总的马后,直直冲着渡口就去了。
凌湙面色渐显驼红,酉一跟在身后担忧道,“主子,您回队尾休息一下,剩下的属下们来就好。”
人头再多总也有砍完的时候,战事并不如外人看的那样紧张,这是一场几无悬念的战斗,京畿营的兵根本没有所谓的战意。
安逸的生活,早消磨了他们的战力,且早有营兵不出操的传闻,如今一接触之下,那软绵的刀枪,真就无半分威胁力。
起码在他们看来,京畿营的兵不具有与之一战的资格。
凌湙望着调转了方向的兵力,捂嘴咳了一声,发令,“传令下去,速战速决。”
杜猗跟在旁边皱眉急问,“主子这是怎么了?”
脸色不正常的红。
凌湙挥刀将近前的兵砍翻,“废话这多,敢紧杀完了事。”
渡口那边有武景同和袁来运,他并不如何紧张车驾,只是近千的人头太多了,砍到最后连马下脚处都没有,若有可能,他也不想这样单方面屠戮,可一想到闻关二人手里有这么多兵,事关之后的京畿布局,他不能将这些人留给他们。
所以,只能费些力气,一起砍了。
武景同望着调头冲着他们来的兵马,一时不知是笑是叹,与袁来运拦在马车前,护着胡济安和陈氏所乘车驾,左右领着直往渡口上引。
闻管事追着裘千总的马吼,“抓住宁侯宁侯夫人,不然我们都得死。”
他看出来了,凌湙这根本不打算放一个活口离开。
裘千总扭头目眦俱裂,“你疯了,怎么一条后路不留?”
那越砍越近的长刀,如死神的镰刀一样,一挥下去倒一人,如此不用片刻,他手中便要没人了。
闻管事不理,只顾往渡口边冲杀,顶着前面兵勇的后背,渐渐靠近了码头,陈氏和胡济安被人扶出来进了小船,宁侯父子也被人夹着丢进了船仓,凌彦培无知无觉的也躺在仓内,接应的船只抛绳欲走。
武景同与袁来运留在码头岸边殿后,凌湙带人从后抄底,闻管事和裘千总背靠背陷入苦战,眼看两只小船将要离岸走远,闻管事急了,拢着身侧数匹无主马骑,对着它们的屁股就砍了下去,撵着它们入水奔逃,方向直冲飘摇的船只。
凌湙奔马靠近,一刀掀了挡路的兵勇,对着闻管事的后心就送了一刀,却没能拦住疯跑的马匹,在武景同惊慌的叫声里,眼睁睁看着两只船被下了水的马撞翻。
“娘,胡先生。”
袁来运离船最近,船翻一刻时他便立即跳了水,一头钻进水里给陈氏垫了脚,顺手拉着胡济安托出水面,武景同一人挡在岸前,长刀挥舞的密不透风,直到凌湙与他汇合,解了他被围之困,这才发现身上多处流血受伤。
“伯母怎样?您没事吧?”
他吓的脸色发白,身上多处刀伤,都不敌陈氏落水那一刻紧张,凌湙可是亲口嘱咐过他,若他没能保护好陈氏,大概只能自刎谢罪了。
陈氏被袁来运扶上岸,抖着身子摇头,“无事,你们莫慌。”
后尔立刻回头,惊道,“侯爷,晏儿。”
袁来运正拖了胡济安上岸,手上还拎着一个小儿,听见陈氏叫喊,这才回神。
等他再次下水捞人,却哪里还有宁侯父子的身影?
陈氏趴在岸边,木然的望着江面,那父子二人腿脚不便,这一落水,可想而知的生死由命,她是厌恨他们,可真若眼睁睁看着他二人身死,那锥心之痛仍叫她受不住,眼前阵阵发黑。
凌湙终于杀清了聚在岸边码头上的兵,一步步到了陈氏身边,拽下肩上披风裹住她,“娘,抱歉,是儿疏忽了。”
陈氏红着眼眶扭头,轻声刚要开口,却惊恐的看着幺儿喷出一口血来,“儿,你怎了?”
凌湙擦了把嘴边血渍,摇头道,“我没事,娘,我们先过江。”
酉一捧着瓷瓶上前,声音紧绷,“主子,服药。”
凌湙点头,在武景同愧疚的眼神下,又倒了一瓶药进口中,对着陈氏担忧不已的眼神解释,“只是压制心脉的药,等回了边城,师傅会为我调理身体的,娘不用担心。”
武景同扶着凌湙低声道歉,“对不起,都是为了我,我却是连伯母都没照顾好,害她落了水,还有侯爷和世子,他们去找了,小五,我……”
凌湙抬手阻了他的话,摇头,“也是事出有因,不全怪你,走,先过江,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陈氏拽着凌湙的手,望着江面,又望着面无血色的儿子,哽咽的不行,“这是怎么回事?儿,你别吓娘。”
凌湙将刀卸给酉一拿着,自己扶了陈氏又上了一艘船,只脚一落舱面,身体就摇晃着倒了下来,骇的陈氏惊叫,武景同他们跟着拥上前,“小五……!”
酉一咬牙一把将凌湙背起来,“主子为了让凌家小子陷入假死状态,将埋于心脉中的花甲催了出来,要不是左师傅给的药,主子根本上不了马,刚刚一役,更伤了身体元气,夫人,我们需要尽快回北境,侯爷和世子……”
陈氏瞬间门作出决定,“那你们回北境,我留在这边找人,若真……也是他们的命数。”
没有人比她的幺儿更重要。
凌湙自虚弱中醒神,攥着陈氏的手道,“娘跟我一起回吧!咳~!”
陈氏望着洪流江水,眨出一脸泪来,“可是你父亲和大哥他们……”不能死无全尸啊!
凌湙闭眼失落的松开手,酉一小声道,“夫人,主子身体连连受创,左师傅说……说,恐命不假年,主子只有您一个亲人了。”
陈氏张大了嘴,不敢相信似的惊呼,“你说什么?你说清楚了。”
酉一声音涩然,“主子骗您说行针催体术无后症,可事实是,命源折损,若不能好好将养,恐……恐……”
高大的壮汉,生生红了眼。
陈氏崩溃的抱着凌湙,哇一声嚎啕大哭,“我的儿……”
凌湙闭眼不动,落在陈氏身后的手,对着酉一和惊呆了的武景同比划,那是个“快撤”的意思。
皇陵那边应当是按计划爆出大事了,他们得立刻离开。
194. 第一百九十四章 感觉自己的血都脏了~……
一行人过天子渡, 绕开石门县,直缴了掌控渡口码头的水合堂,驻兵入内, 暂做歇脚地。
杜猗领人将水合堂前后锁道, 安排好刀营骑兵后,返回堂口,袁来运已经领人安置好了胡济安,和投奔来的其余人,整个堂口便都在他们的控制内了。
武景同跟在凌湙身边, 见他一脸苍白相,焦虑的不知如何是好, 抓过酉一左右盘问, 最后得到了暂无大碍的回复。
江水冰凉,又是夜间最冷之时, 陈氏到底一个金贵的夫人,被水浸泡过后,又吹了一口风,到住进水合堂时, 已经烧的昏昏沉沉,好在有左姬燐给准备的万全药包,熬一碗灌下后便先歇了。
只到底心中挂念着死生不明的宁侯父子, 哪怕攥着幺儿的手,也睡的不甚安稳, 惊惊扰扰的翻腾了许久, 才累及睡去。
凌湙裹着厚狐裘大氅,在隔壁屋烤火喝药茶,对于身边焦虑到来回走动不歇的几人, 视若无睹,只听安置好所有人回来秉告的杜猗道,“这里是京畿卫右管营的地盘,是茳州官道和京畿官道的三叉地,因为樊域与家父……与杜将军不合,将本来属于西云线的石门县硬赖到了右管营名下,两方几次为这块地方争执,渐渐的便滋生出了水合堂这一民间黑匪窝。”
沾水道收取过江费,来往船只不交买水钱,这条江就过不去,一年下来利润颇丰,杜曜坚跟樊域谁都不肯让出这块利益,三五不时派兵占道,十来年后,这里便成了个三方管理混乱的匪患地。
杜猗说一半便停了嘴,见凌湙望来,才又小声道,“我们来时便驻的此处,水合堂现在的大当家是杜家部曲出身,近一年都在此地经营,他知是我后,便主动让了堂口,没往外递消息,主子……我将他们押在后山坡的一处茅屋里,不会有拼死反抗之举发生的,我保证……”
凌湙抬头望了他一眼,杜猗立即杵刀单膝叩地,“……主子,请饶他们不死。”
按以往行事手法,以及凌湙对祸民匪患的厌恶,杜猗真难断言这些人,在他们离开时还有没有命在,只能硬着头皮到凌湙面前求一求。
武景同没说话,一下下的给凌湙茶碗里添药汤,恨不能药到病除才好,但其实他更想将屋内人撵出去,好让凌湙休息休息,但也知道不行,有许多事都需要凌湙拿主意。
凌湙摆手制止了他不停倒药汤的手,转眼望向杜猗,“你家的部曲怎得了水合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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