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往生阙
“他同你说了?”甄二娘冷笑一声,“说了也好,这个傻子,都告诉过他了,近卫绝不能入,呵……”
姜遗光:“当时他如果不进,他必死无疑。”
“你用不着替他说话,既入此门,怎能贪生怕死?”甄二娘发起火来,其他两人都不敢说话,默默低头。
“倒也不是贪生怕死,他不过想回京述职而已。”姜遗光自觉替他说了句公道话。
而后,他问:“他要受什么罚?”
……
京城。
某处刑室。
两位面白无须的男子一人端着托盘,另一人手持拂尘,紧盯着裴远鸿。
刑室外,重兵把守。
裴远鸿神色平静,接过毒酒,一饮而尽。
不过半刻钟,他便站不住,倒了下去,七窍流出黑血来。
摆在桌上的铜镜镜面随之模糊,好似笼上了一层雾。
侍从托着一大块麻布,进来后便罩在镜上不让它照着人,又牢牢裹了好几层,装进匣子里。
宦官这才抹抹眼角:“裴大人对皇上忠心耿耿,只可惜得了重病,这就去了。”
室内几人都露出了哀容。
第46章
裴远鸿下场如何, 甄二娘等人也没说,只道他在受罚。
他们不说,姜遗光便再没问过。
反倒是甄二娘很有些过意不去,她以为姜遗光在难过, 私下告诉他, 裴远鸿应当是被调离京城了, 以后再难见到。
调离京城?
恐怕是被处死了吧?
姜遗光很难说心中是什么感觉,他不知喜乐为何,但甄二娘等人认为他应该难过, 他便做出难过的模样。
他的身份在柳平城已死,甄二娘替他重办户籍,将他挂在一户同姓姜的文官旁支名下。
这个身份名义上的直系上三代都没了,七拐八弯地能和朝中翰林院一位官员扯上关系,也不知甄二娘从哪儿弄来的这么个身份。
住处也安排好了, 暂住在离京郊近些的一处庄子里,那座庄子归在甄二娘名下,就说是远房亲戚借住。反正谁也不会跑到个妇人家的庄子上看到底是不是真住了远房亲戚。
今日甄二娘和张成志都出门忙去了,托了赵鼠儿带姜遗光进庄子。
前几日恰逢梅雨季, 今天难得放晴, 上街的人多了不少。
他俩走的时间早,四喜巷出来就是街市, 西街头茶摊支起来了,各家各户做些小买卖的铺子也撑开铺张架起了招牌。从这条街走过去,真个儿煎炒烹炸的香味儿闻了个遍。
往下一条街时, 脂粉香就多了起来, 多是卖成衣布料、胭脂水粉的,女客也多了。
甄二娘和张成志不在, 赵鼠儿也不似前几日那般沉默,他看姜遗光年纪不大,又一副单薄的样子,总叫人疑心他会被受欺负,就忍不住边走边指点。
“这京中贵人多,一个牌子扔下来能砸中七八个大官儿,不是大官儿就是大官身边惹不起的人。你去了庄子上只是住,平日也要在京城中来往的,平日就到福来茶馆。”
“二娘子替你办的是良籍,虽是良籍,可也和平日我们挑选的那些人不一样,那些人都是少爷小姐,各自认识,你即便和他们不合群,也不要结梁子,那群人鬼心眼多着呢,你无权无势的,恐怕人家瞧你不起……”
赵鼠儿从街头絮叨到街尾,中途还叫了碗油茶汤喝。他警惕心也在,一旦发现有人支起耳朵听,立刻就换了口风。
姜遗光一路都没怎么说话,只安静地听着,赵鼠儿又告诉了他几个近卫的暗桩所在地及各自暗号,若遇上什么事,去那儿能得些助力。
这些被姜遗光暗自记下。
一面走,一面看似随意地打量,沿途街道、路面、店铺、人家、房屋等皆记在心里。
和柳平城相比,京城显然更加繁华,忌讳亦更多些。
“这边还好些,多为民坊,东、南、北城区那边住的达官贵人才多呢。”赵鼠儿说着笑了,推推他,“听说你读书好,你就没想过考个功名?”
改换了个户籍,姜遗光又不是近卫,打个读书的名头更方便行事。
姜遗光的目光从街边据说是一家暗桩的铺子收回来,温和一笑,摇摇头。
赵鼠儿就觉得有些看不懂了。
他想问那你读书图个什么呢?一想这话说出来得罪人,只好咽下去。
下个暗桩点是一家民宅,赵鼠儿让姜遗光在外面等,自己进去领了两匹马出来。牵着马出城门后,这才上马往庄子上去。
农庄看上去就真是农庄,外面围了高高的围墙,赵鼠儿同那些人相熟,露个脸就进大门了,不必下马。
庄子上要比京城中空旷许多,穿过大片刚种下的麦田和农户们住的一片低矮的屋子,姜遗光跟着一路往院子里去。
一路骑马来到中间的大庭院。外面看着还不显,真正下马后就察觉出来了,一草一木都有玄机,里面能瞧见外面,外面看不见里面,也听不到声响。
“这庄子上还住了几个人,都是好相处的,除此外这里平常没什么人过来,门房那里也不会随便放人进来。庄子上管事的都是我们的人手。”赵鼠儿介绍道,“还有几个退下来的老兵,你要是有空,可以和他们讨教几招。”
姜遗光一一听了又道谢。赵鼠儿说得有些口干舌燥,自个儿倒杯茶喝了,见对方虽寡言少语,可看上去格外真诚,便不觉得辛苦。
此时,一个庄稼汉打扮的妇人出现在大堂门外,比划了什么,赵鼠儿一见立刻收敛了神色:“小兄弟,我还有些事要做。你且自便,缺什么吃的用的庄子上都有,你放心,既入了这门,就不会亏待了你。”
姜遗光微笑着同他道别,目送他匆匆离开了。
那个仆妇远远打量他一眼,行个礼后同样退下。偌大正院大堂里,只剩下他一人。
姜遗光能察觉到有人在悄悄看自己,没有敌意,只是远远地看而已。他没在意,只根据赵鼠儿的话,自己寻到了正庭院往左数的一座独立小院落。
两进的小院子,八角门内一边种了拨翠竹,院里中央有一口井,左边一条长廊后二层高的宅子,书房、厨房、卧房等一应尽有,全都安排好了,旁边两座小耳房可放些杂物。右边的宅子比左边更小些,不住人,庄子上就不安排。
姜遗光大略看过一圈,见卧房箱笼里连新衣裳鞋袜都备齐了好几套,尺寸合适,颜色也仿佛照着他的“爱好”来。再去书房看,书架上也尽是他“爱看”的书。
姜遗光沉默着走出来,从二楼往下,踏上走廊的青砖地面,就看见八角门外站着个人。
那男子似乎是专门来寻他的。
他看着斯文,却不做书生的广袖方巾打扮,手脚袖口皆用绑带绑好了,头发也扎得紧实,好似做好了随时准备。
男人笑着主动同他打招呼,自称姓岑,名筠,字文昌。
姜遗光还未加冠,师长们没等给他起字号就去了,是以到现在其他人只好叫一声小兄弟、小公子等。岑筠就问他小名,知道他小名叫善多后,便一口一个善多叫起来了。
岑筠表现得很热情,姜遗光没察觉到什么善意,他能感知到对方似乎有什么古怪,没揭破,任由他不断说事儿。
岑筠和他经历有些相似,同样父母早亡,不得不寄宿在祖父家,科举几次落榜止步于秀才后,祖父不愿再供养,叫他自己寻个营生,岑筠就从祖父家中搬出来了。
岑筠对开馆教书没什么兴趣,只收了几个弟子开蒙,他爱好看些志怪故事,常常同仵作打交道,学些验尸法子,还去城外坟地转悠,久而久之,就被近卫们盯上了。
岑筠说完了自己的事儿,话锋一转,推推他:“哎,善多,我听说你祖父是仵作,你可有跟着他老人家学一两手?”
姜遗光慢吞吞道:“学了一点。”
岑筠两眼放光,左右看看,小声道:“那你在镜中岂不是方便许多?”
“实不相瞒,我到现在也不过学了点皮毛,一旦碰上那些东西我就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岑筠苦笑,“若我们有幸一同渡劫,还请善多要多帮帮为兄。”
姜遗光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只关心另一件事:“据说可以翻阅从前入镜之人历劫的卷宗,是真的吗?在哪儿可以看?”
岑筠摆摆手:“自然可以,只不过那些卷宗太多了些,又是机密,不能随时看,得轮着来。”他数了下日子,“再有两天,就轮到我们了,到那时,我们这一块儿的人都要去,每次可以看三天。”
“再过两日,就该到寒食节了。”姜遗光说,“寒食节后又是清明。”
岑筠:“那有什么办法,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进去。我今年恐怕无法回乡祭祖了。”
岑筠长吁短叹,看起来很是惆怅。
“话说回来,我听说你刚从一重死劫里出来,怎么?他们没找你问话吗?”
“问话?”
“自然,否则那些卷宗哪里来的?都是从死劫中活下来的人记录下的。”岑筠拍拍他肩,“说不定到时你也能看见我的卷宗呢。”
姜遗光摇摇头:“或许是先去问了别人,还没轮到我。”
这回活下来的人有三个,他,裴远鸿,方映荷。
裴远鸿被“处罚”前应当把一切都说了。
方映荷呢?
裴远鸿曾说镜中受到的伤害,出镜后会复原。他在镜中被抽去了骨头,就多昏迷了一段时日,现在腿上还有道手印,甄二娘说多晒几天太阳慢慢会好。
那方映荷现在应当还在昏迷着吧?
不知为什么,姜遗光心里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
方家。
大太太那日悄悄把死去的大女儿抱回了屋子。乳娘原本吓了一跳,问明缘由后,二人在大姑娘房间里抱头痛哭。
能让大姑娘回来,谁想让她走?
大太太对外锁死了消息,和乳娘各自做准备,日日诚心祈祷,折下新鲜柳条替换,祈祷大姑娘早日归来。
为万无一失,大太太又将大女儿生前珍爱的一应事物都叫丫鬟收拾出来,准备放在棺材里招魂。
有些东西被方映荷拿走做念想了,也叫去二姑娘房里收来。
收拾东西的丫鬟见二姑娘桌上放了尊大姑娘瓷娃娃,将瓷娃娃拿起,一看下方还压着面精巧的铜镜。她记起好像在大姑娘身边也看到过这镜子,遂一并收进了箱子。
夜里,念经的大师们都走了,灵堂空无一人。
乳娘带人悄悄进来,身后丫鬟们害怕又激动,按照吩咐,用力推开实木的棺材盖,把东西一样一样放进去摆好。
铜镜被压在瓷娃娃下方,所有东西都放完了,丫鬟们齐心协力把棺材盖合上,用桃木钉在四个角用力钉进去,以防止大姑娘的魂魄归来时迷了路,不小心进这棺材里。
她们做完一切后,又悄悄离开。
一个丫鬟回头看一眼,心下祈祷。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大姑娘一定会平安归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