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往生阙
他一点点抽动双手,可手臂呈张开的姿势牢牢固定在石头中,两只脚也提不起来,他无法将手臂缩回,稍微磕碰两下,反而将皮蹭破了一大块。
但也正是因为这阵磕碰,他感觉到自己胸前某处有些异样——镜子似乎全部堆积在了胸膛的位置。
他看不见,没法低头,连眨眨眼睛都似乎能感觉自己的睫毛触碰到了石壁,可他确定那就是山海镜无疑。
姜遗光尽力将呼吸放得更加绵长。
若是近卫们能够尽早来救他,他就不必用最后这个法子,他已经过了第九重死劫,如果这回再贸然进去,那就是第十重,可他现在还不清楚第十重里到底会发生什么。
黎恪、黎三娘……他们似乎都在自己没看见的情况下发生了许多事。他进去又会碰见什么?
一片久违的熟悉的黑暗,没有一丁点声音,绝对的寂静。姜遗光似乎又回到了自己被关在暗室的日子,看不见,听不着,动不了,耳朵里唯有自己缓慢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动弹,慢的像是错觉。
就在这时,他忽然脑海里又跳出一串数。
非常突然的就这么出现在脑海里,同样跳出来的还有一段被尘封的记忆。
仍旧是他父亲教给他的数,一个字一个字指着让他念,念出之后背,背下之后又强行让他忘记。
在镜中和四老爷一模一样的男人,抱着小小的他,拉着他的手,眼里满是歉疚。
“步步,你要记好了,不到该想起来的时候绝不能想起来。”
“我和你娘会一直看着你。若是……若是人死后真的变成鬼魂,我和你娘会一直守着你的……”
已经十多年过去,可现在回想起来,父亲的模样依旧清晰的呈现在脑海中。和四老爷没有什么区别。
姜遗光不由得想起,他真的见过自己的母亲吗?为什么他会在镜中见到一个所谓的四夫人?
贴合着他身体的石壁当中能够呼吸的空气越来越少,姜遗光一面默念着那些数字,一边慢慢数着自己的心跳。
当数了一万下后,他又从头开始数起。
可现在,他觉得自己或许数不到下一个一万了,口鼻中渐渐生出窒息感,喉咙里泛出血腥味。他还在不断冒汗,贴身的衣裳被打湿后又往外接着浸,闷热,却也发冷。
又数了大概一千来下,姜遗光已经感觉到头脑正逐渐发昏,两只眼睛鼓胀得仿佛要炸开,他快要喘不过气来,到现在他已经不知道自己面上淌出的究竟是汗还是血,因为一旦喘气就能感觉到从五脏六腑透出来的腥涩的血腥味。
这就是快死的感觉吗?
如果他死了,朝廷那些人还会找到自己吗?他们挖开地底,发现一句快要腐烂的尸体,是不是会很失望?
姜遗光咬着牙,头往后靠,而后……用力地撞向前方!
可整块石壁内能够活动的范围就那么点大,他也因为喘不上气而失了力气,即便他很用力地一撞,也不过将脸蹭破了一块皮而已,脸颊火辣辣地疼,渗出的血和着汗慢慢往下流,却很快就被衣服吸进去,没能流淌而下。
相反,这一撞还让他更加头晕脑胀。
疼也好,疼让他更清醒些,让他不至于认为自己已经死了,否则他真要生出一种错觉,以为自己也变成了一尊无知无觉的石像。
姜遗光缓过神来后,又是用力地撞去,狠狠磕在石壁上,到后来实在没有力气,撞不开了,就用脸上被磨开的伤口用力去蹭,破开皮的血肉硬生生磨在粗糙石壁上,让越来越多的血顺着脸颊往下流。
血越流越多,和了汗水湿淋淋浸透衣裳一路往下浸。
再多一点,他就能让血滴在山海镜上了。
第十重死劫未必会死,可继续被关在这儿,必死无疑。
姜遗光甚至想到了更可怕的一个猜测。
如果近卫们一直没有找过来,如果镜子一直被封在这里……
他就不得不一直重复这个过程,从镜中出来后,再次入镜,往复循环,直到彻底死去——或是在镜内,或是在镜外。
意识越模糊,姜遗光磨得越狠,他必须尽快入镜。
都不必想他也知道,此时自己的脸一定是被磨烂得不成样子,血淋淋往下掉肉屑,伤口深可见骨。
快了……吧?
在金光亮起的前一瞬,于无声无光的完全黑暗之中,犹如走马灯一般朦朦胧胧,姜遗光看见了一位身着粉裳、梳妇人头的一位年轻女子。
他又看见了。
父亲让他在完全的黑暗中忘掉的记忆,当他再次陷入黑暗、濒临死境时,那些记忆便如潮汐一般再度涌上心头。
姜怀尧想要告诉他一些不能被外人得知的事,才用这个办法瞒天过海。
但瞒得最厉害的,恐怕就是关于宋钰的事儿。
姜怀尧多次清楚明白地告诉他,他的生母是难产后没多久去世的。可如果是这样,姜遗光为什么会见到镜中的四夫人?
那是一位个子娇小,很爱笑的年轻妇人,和自己在镜内见过的四夫人尤为相似。她怀里抱着孩子,小声逗弄,先是笑,笑着笑着又掉下眼泪。
她好像说了一句什么,嘴唇开开合合。
姜遗光头疼欲裂,耳朵边一直嗡鸣,听不清,当然他也没能看清,脑海里的景象一直模模糊糊的。于是那副场景一遍又一遍反复,直至声音渐渐清晰。
“……你……”
“步步……你……”
我?我有什么不妥么?
大股温热的血从脸上、石壁上往下流淌,淌入同样嵌在石壁中的山海镜上。
金光亮起的一瞬间,姜遗光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熟悉的眩晕过后,他整个人瘫倒下去,僵硬多时的肢体总算得以挣脱束缚的瞬间甚至有些脱力。但比四肢更舒张的是口鼻与胸腔,刚才只差一点他就要憋死在石头中,骤然间得以释放,只能仰倒在地大口大口喘气,两边耳朵一直鼓胀得厉害且嗡鸣,眼前一阵阵黑沉沉发晕,但好在嗡鸣声渐渐小了下去。
他感觉自己侧着头趴在了一片冰冷的水中,脑袋正好枕在一块石头上,手脚都随水流微微摆动,冷气从水中渗进四肢百骸,头脑也渐渐清醒。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过来,听见人声后,用力闭闭眼。
待耳边的嗡鸣声散去不少,他终于听清了刚才响起的些微说话声。
“……流好多血,看起来有点吓人,谁干的?”
“不知道,不是我。”
“脸该不会毁了吧?瞧着是个俊俏小哥儿。”
“死了没?”
“没呢没呢,刚刚还看见他手脚动了。”
“没死还不赶紧把人捞上来!”
姜遗光就感觉有人淌水过来,把人往肩上一扛就往外走。水流湍急,一直漫到了人约莫腰腹位置。
他眼窝还涨得厉害,睁眼就是一片黑。姜遗光和祖父学习过一段时日,知道这是长久喘不上气造成的。他只能凭借那人扛的动作、和自己手脚被浸在水中的位置,大略推断出水深。
姜遗光感觉那人朝岸上走去,随手把自己甩在地上,有人将他翻过身来,袖子在他脸上抹了两下,磨得血肉发疼,旋即他便听见周围整整齐齐倒吸一口凉气的惊呼。
好半晌才有人磕磕巴巴说话:“脸都毁成这样了还救他干嘛?被鱼吃了了事。”
“算了,干脆扔这儿吧?”
姜遗光艰难地睁开眼,手抬起晃了晃。
“哎哎哎他醒了他醒了……”
“这脸怎么毁成这样?看着也太吓人了……”
不少人影在自己面前晃荡,但因为眩晕感还没散去,他只能隐约地分辨出这些人都剃了光头,他们的样貌也如隔了一层水雾一般,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是僧人?
周围像是山林,绿树青山,镜内的天碧蓝无云,带着湿漉漉冷气。
这是……什么地方?
姜遗光心想,自己必须想办法跟上这几人,不然深山老林里没有地方去,他又受了伤,夜里可能会冻死,或者有野兽出没。
再者,这是镜中世界,死劫源头或许就和这些僧人有关。
他努力坐起身,头终于不那么晕了,只是因为失了太多血、山中水又冷,身上仍旧发冷,一阵阵打哆嗦。
“请……别丢下我,我会……尽力报答……”他的声音十分微弱。
但竟然真的叫那几个人站住了脚。
“想和我们回去?”把他从水里扛回来的那个僧人笑道,“我们这儿可不养闲人。”
“我会干活的……”姜遗光身上带着的银子不多,他刚才试探地摸了下,可能都被河水冲跑了,也可能早就被其他人搜走了。
那僧人捋了一把他湿漉漉的长发,嘿嘿一笑:“只会干活儿可不行,我们寺里住的要不就是香客,要不就是和我们一样的出家人。”
“除非你肯把这三千烦恼丝剪了,如何?”
其他僧人大笑起来。
“又要哄人进来,我们可养不起那么多张口。”
“他这样恐怕会把香客吓跑吧?”
“那就留在后院干活……”
“病殃殃的,估计干不了什么,还得吃药养着……”
那人估计也想到了,不耐烦啧一声,问他:“认字吗?会念经不?”
姜遗光沉默了一会儿,看起来就像艰难地抉择后才点头答应下来:“我识字的,会念经,会干活,可以把我带回去吗?”
“行,认字。这脸嘛……”那人捏着他下巴看了看,“脸就蒙起来吧,在后院做事,不要出来乱吓人。”
“自己起来,跟上。”
姜遗光从地上撑着坐起,跟在一群人身后,这回他总算看清了周边。
这是一群奇怪的僧人,共九个,皆穿青黑色中褂僧衣,头上各点了圆白的戒疤,腿上绑了同色绑带,脚踩僧鞋,个个瘦骨嶙峋,两边脸凹下去颧骨凸起得像覆了两个鸡蛋壳。从背面看,恍若一堆皮包骨的骨头架子套了空荡荡僧衣在山里行走。
瘦得实在不正常了……但绝不是因为饥饿才这样瘦。
姜遗光见过饥饿的人,远的且不提,柳平城里就有一直吃不上饭的穷苦孩童,只能整日挖野菜找野果,后来出去一趟见得更多。
吃不饱饭的人哪里还会在意衣着?饥荒中的人手脚干瘦细骨伶仃,肚子却如怀胎妇人一般不自然地发涨,因为里面积了腹水。
这群僧人虽浑身上下瘦削如骨,肚子却不见鼓胀,僧袍也穿得干干净净崭新连补丁也没有,头脸耳缝间不见污垢。
这说明他们并不是穷困得吃不饱,那又为什么会瘦成这个样子?
这群僧人的寺庙应当就建在山中,僧人们是出来打水的,一人一担水晃晃悠悠往深山里走。若不是来打水,恐怕也不会发现他。
他一路跟在后面,和救他上来的那人有一搭没一搭说话,两眼不断看向四周记下路线。
出了山谷后往上爬山,爬到小山坡后就能看到远处半山腰当中建了一排高大房屋,飞檐露出半边角和下方暗红的砖墙。
看上去还是一间不小的寺庙,也难怪会派出这么多僧人来打水,想来寺里用水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