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芃县令
名为黑狗的小孩儿冲贺兰定翻了个白眼,根本不搭理。看来无论是现代还是古代,小朋友都很抗拒叫人打招呼。
贺兰定摆摆手,不在意道,“无妨。只是后悔没把家中小弟小妹一同带来,不然你们可以一处玩耍了。”
这种后悔在饭菜上桌后达到了顶峰。
伙食好丰盛!
肉食有猪、羊、牛、鸡;蔬菜有胡瓜、茄子、萝卜、芋头;主食有乳饼、馒头、水引饼、牢丸。
牢丸就是水饺!
不谈这些食物的烹饪技术如何,滋味美不美,单单是这繁多的种类就足以令人叹服了。哪怕是从物资富裕的现代穿越而来的贺兰定也要称赞一声:好富贵!
看着隔壁吃得头也不抬的宇文家小儿,贺兰定悔得肠子都青了——该带萨日、那日一起来吃席的!亏大了!
席间,贺兰定注意到有人偷拿了两张干肉脯塞进了衣襟中。手掌大小的肉脯质地薄脆,滋味甜辣,和贺兰定上辈子吃过的靖江肉脯相比,不相上下。
外祖父家的富裕超乎了贺兰定的想象。
当梳着灵蛇髻,身着飘逸绫罗的舞女们入场翩跹起舞之时,贺兰定心生茫然:作为镇将的外祖父家富得流油,可是军镇儿郎们为什么却那么苦寒呢?
身为守门小兵的贺六浑买不起一匹马,为大魏牧马放羊的贺兰部落人人吃不上饱饭。
怀朔街头上游走的是茫然不知何去何从的军户儿郎,他们穿着破旧漏风的皮袍,腰间挎着祖上传下的环首刀,手中牵着的马儿也不是从前那快如奔雷令蠕蠕人闻风丧胆的骏马,而是一匹匹瘦骨嶙峋的老马——人都吃不饱饭了,何况马儿。
总该要做些什么才对啊。贺兰定这般想着。
当宴席进行到尾声,有仆人来请。贺兰定终于要去见见自己的“省长”外祖父了。
“长大了,稳重了。”
贺兰定接受着对方的打量,感觉老人的目光就像X射线一般能把自己的内脏都看得清清楚楚。
“那个方子不错。”段长看着眼前浅如溪水,一望便知的外孙直接道,“只是如今还不适合推广。”
“?”贺兰定眼中的疑惑无处盾形。
“这件事我会处理。”段长不欲多说,语气突然亲近起来,“那方子珍贵,拉汉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
贺兰定脑子里如一团浆糊,段氏不是说豆芽菜泡发之法很好么?不是可以用以收拢草原部落吗?怎么又不推广了?
“额....阿公上次给的丝绢已经非常贵重了.....”贺兰定不知道眼前这个老人的打算,将原本的想法都吞回了肚子里,含糊其辞地推拒着。
“草原生活不易。”老人温和道,“再领几匹好绢回去吧,正好用来娶妇。”
贺兰定呐呐点头谢过,绞尽脑汁想要找个什么话题,“啊,今日没带萨日、那日一道来,怕他们年纪小......”
贺兰定本想解释小外孙和小外孙女没来贺寿的原因,谁知话没说完,只见对面的老者眉头微蹙,“啊....他们啊.....”似乎刚刚想起那么两号人物。
“该给他们取个汉名了。”
贺兰定:“.......好。”
贺兰定以为老者会顺势给两个小外孙取个汉名,结果对方什么也没说,贺寿之行就这么糊里糊涂的结束了。
第十五章
天气晴朗,青空瓦蓝,世界明净,草原部落里欢歌一片。族人们载歌载舞庆祝自家年轻的郎主得到了丰厚的奖赏。
和族人们的喜悦不同,贺兰定忧心忡忡,一个人躲在毛毡帐篷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郎主!”门帘掀开,阿史那虎头的脑袋探进帐篷,一对亮闪闪的眼睛如天上的星子,他热情招呼着,“郎主,一起来啊!”
“不了。”贺兰定摆摆手,“我想静静。”
阿史那虎头不是个蠢的,立马感知到自家郎主的情绪异常。
“这是怎么了?”他走进帐篷,一边走,一边将手上抓烤肉时留下的油渍擦到腰间挂着的皮革囊袋上——草原的物资是那样的匮乏,即便是手上的些许油花也要要充分利用起来保养皮革。
贺兰定注意到阿史那虎头的动作,心中叹息更甚,幽幽道,“在为以后的生计发愁。”
不谈不知何时会爆发的战争,光是如何度过下一个冬季就足够令人头疼了。
外祖父段长作为一镇之首,看起来不是个为民谋利的,他的眼中没有生民,甚至没有自己这个外孙。
不足为依靠。
“啊?”阿史那虎头愕然,不解道,“春季已经来了,夏季还会远吗?”
等到夏季到了,雨水滋养大地,水草丰茂,牛羊肥壮,日子就好起来了啊。有什么可忧愁的呢?
阿史那虎头不理解贺兰定的未雨绸缪。
贺兰定道,“明年冬天呢?后年冬天呢?难道我们要日复一日地过这样的生活吗?”
难道一生都要在对严寒冬季的恐惧中度过吗?难道自己的子孙后代还要继续过这样的生活吗?
哦,自己兴许不会有后代,或许一场风雪就能埋葬掉自己的一生。
阿史那虎头闻言恍然大悟,笑道,“郎主是见了将军府的富贵了吧。”他以后贺兰定参加寿宴后,见到了世间繁华富贵,对自身的情况开始不满了。
阿史那虎头叹气,大手拍在膝盖上,嚷嚷道,“生不逢时啊!生不逢时啊!”竟然蹦出成语来了,“要是太武帝在世,我等鲜卑儿郎何愁建功立业之事!”
“不似如今....”阿史那虎头低声嘀咕道,“连祖宗的姓氏都改了呢!”
言语间对皇室的添狗行为颇为看不上。好端端的“拓跋”改成“元”姓,听起来一点也不威武慑人了,软绵绵的像个汉人,图什么呢?阿史那虎头完全不能理解。
贺兰定管不了那些军国大事,他只想把眼下的日子过好,安稳度过下一个冬季。他道,“上面靠不住,我们只能靠我们自己了。”
“?!”阿史那虎头眼睛一亮,做了个手起刀落的姿势,低声,“南下?”
“!”贺兰定悚然,他立刻明白过来阿史那虎头的意思:草原苦寒,有什么比南下掠夺能够更快实现财富自由的事情呢?
汉家男人们枯柴一样的手臂只能挥舞锄头,根本挡不住鲜卑儿郎的铁骑。
“不行!”贺兰定尖声反驳,随即发现自己反应过激了,喘了一口气,尔后冷静道,“我们担不起挑起两国大战的罪名。”
“我们可以扮成蠕蠕人。”阿史那虎头灵光一闪,想出个祸水东引的法子。
“不行。”贺兰定情绪稳定下来,思路也清晰了,细细给阿史那虎头分析,“倘若靠着抢掠能够填饱肚子过上好日子,北边的柔然人为什么还一直过的像条狗?”
柔然人就是蠕蠕人,蠕蠕是大魏对他们的蔑称,意思是柔然人智力低下、脑子空空,就像蠕动的虫子一般。
“那是因为我们鲜卑儿郎英勇无比!”阿史那虎头傲然。
和阿史那虎头根本说不通,毕竟他们的大魏就是南下掠夺得来的。活生生的例子就在眼前,怎么说服得了呢。
“反正不行。”贺兰定闷闷道,“我们要靠自己的手活下去。”
阿史那虎头眼睛眨眨,嘴巴张张合合想说什么,最后还是闭上了嘴巴,心道,一人一马南下不也是靠自己的手活下去吗?
和阿史那虎头的一通谈话没有缓解贺兰定的焦虑,反而让他更加心焦了。
阿史那的想法代表了大多数族人的想法:过不下去了怎么办?南下抢一把呗。
眼下族里还算过得去,一旦起了什么变故,一场暴风雪或是一场干旱,就会让草原人们化身为狼,冲向中原腹地,撕碎一切的美好。
“唉。”贺兰定叹气,他不想看到那一天。真到了那一天,即便自己这个郎主也拦不下饿绿了眼睛的族人们。
仓癝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自己必须未雨绸缪,将危险扼杀在摇篮之中。
一夜过后,贺兰定忙碌起来了。他觉得羊毛制品的生意还是可以做的,但是必须要细细谋划。
贺兰定再次来到了刘记货行,带着一匹华美的绢布。
“上一次手抄本的事情连累掌柜的了。”贺兰定将绢布送上,“抵八千钱。”
刘掌柜却不接,活似贺兰定侮辱了他,傲然道,“某上次就说了,买定离手,钱货两清。”
说着话的时候,眼睛却一错不错地盯着贺兰定手里的绢布。这样华美的绢布便是在平城都少见,是只有高门贵族们才用得上的珍宝。
贺兰定主意到对方的目光,将绢布上前一推,“刘掌柜要是不收,我心里过意不去。”
“你知道这绢丝价值几何?”刘掌柜打量着贺兰定,比划了个手指,“数万钱!有价无市。”地位略低些的豪门便是抬着五铢钱去买,也没有渠道买到这样华美的丝绢。
“这是刘掌柜的了。”贺兰定的态度不同拒绝。他就是来送礼的。
贺兰定想要做生意,必须要有售卖渠道,否则就算自己最终制作出了精美无比的毛毡毯,卖不出去都是白搭。
而刘掌柜是他认识的唯一商人了。且刘掌柜品性不差,虽为商人,但不仅仅重利,还自有一番坚持,否则上一回他完全可以供出贺兰定,或者讹诈回那八千钱。
贺兰定想要用这一匹华美的绢布为贺兰部落开辟一条商路。
“无功不受禄啊。”刘掌柜心动了,但还是拒绝了。肥美的饵料后面是尖刺的鱼钩。
“的确有事想要拜托掌柜的。”
贺兰定实话实话,刘掌柜倒是松了一口气。
“我打算做些生意,想向您请教。”
“生意?!”刘掌柜惊奇,忍不住觑起眼睛细细打量眼前的鲜卑贵族少年。身为贵族的他怎么会想要去做生意呢?明明有一大群人可以供养着他的吃喝,怎么想着操起贱业了?
贺兰定不知道刘掌柜的疑惑,他坦诚交代,“草原苦寒,族人们的日子不好过,我想着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大家过得好些。”
这下刘掌柜更加惊奇了。他听到了什么?!一个胡儿在穷困之际想得竟然不是掠夺汉人,而是穷则思变,打算做生意。
“做什么样的生意?”刘掌柜收了轻视的心思,细细询问起来。
“羊毛制品吧。”贺兰定不确定道。
“卖给谁呢?”刘掌柜追问。
“额.....”贺兰定依旧不确定,“平城?洛阳?或者南方?”赚钱当然要去赚富人的钱,穷人的三瓜两枣赚了丧良心。
刘掌柜笑了,因为贺兰定的天真。“小将军的货品自然是不会差的,可是能精美过高门贵族的庄园出品吗?”
如今的士族宗族无一不兴建庄园,他们圈占大量的土地,封山占泽。庄园里有河流、耕地、果树、牧场、鱼池.....以及大量的曲部、佃客、奴仆。庄园内部自给自足,可以闭门成市。
庄园里的手工业者们世代服务于士族主人,他们所掌握的各种工艺技巧远非外人所能媲美。贺兰部落生产出的毛毯能精美华贵过庄园出产吗?
“士族看不上,庶民买不起,小将军要售卖给谁呢?”刘掌柜点出了核心问题。
“啊这.....”贺兰定知道自己又把事情想简单了。
作为一名穿越者,贺兰定觉得就算自己没有振臂一呼八方来贺的王霸之气,但是捣鼓些新鲜玩意,风靡一时,赚点个小钱还是没有问题的吧。
可现实告诉他不行。眼下普通老百姓们生活困顿,物资匮乏,自己拿出的东西或许可以让他们眼前一亮。但是他们没有购买力。
而拥有巨大购买力的高姓贵族,他们的奢靡生活是自己难以想象的,他们是看不上自己的歪瓜裂枣的。
“世人视行商为贱业,认为我等不过是不思劳作、投机倒把的奸滑疲懒之辈。”刘掌柜叹息,“实不知其中事宜之复杂多变。”
“哪里低贱!”贺兰定忙道,“商者,水也。水生财,流水所经,泽被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