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芃县令
刀笔吏心中一叹,强迫自己收敛心绪,不要想太多——他其实也不过才十五岁,是贺兰小学堂的第一批毕业生。这一次贺兰定南征带走了不少小学馆的毕业生,帮忙处理军中事宜。
“识字吗?会些吗?有什么特长?”刀笔吏再问。
黑瘦的少年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识字、不会写,特长....”少年挥了一下自己的胳膊,笑道,“我膀子特别长!”
刀笔吏耐心解释:“特长是指有什么特别厉害的地方,比如眼神好,会射箭;比如记忆好,能认路。”
黑瘦少年拧着眉想了又想,最后低声嗫嚅道,“我...我会放羊,从小到大没放丢过一只羊。”
又是一阵轰然大笑。会放羊算什么本事?!六镇的鸡都会放羊!
黑瘦少年羞得垂下了头,光,裸着的脚趾头在泥地上刨了一个坑。
刀笔吏却郑重下笔,记下:尤善放羊,至今未有一例丢失。
“加油!领兵和放羊差别不大,以后你说不得能当个将军哩!”刀笔吏对黑瘦少年灿然一笑,鼓励道,“以后军中会有识字班,你好好学,会有出息的。”
黑瘦少年是打着璇儿地走的——他说自己能当将军!他说自己会有出息!
这一日,无数人的命运在这一天拐了个弯儿,浩荡奔涌向完全不一样的未来。
有的人梦见自己成了大将军,杀敌陷阵,好不威风。有人则梦见被狗追着跑,在狗子咬上自己一瞬张开血盆大口的一瞬,突然口吐人言:“你怎么看?”
贺兰定给众将士开会,没别得事情,就问,“南下后怎么打?”
这特么不是主帅才要思考的问题吗?他们这些军主、士兵不就服从指挥,指哪儿打哪儿就完事儿吗?
【作者有话说】
贺兰定:虽然我历史不咋好,但是贺拔、宇文两个姓都耳熟。就决定是你们了!上吧,阿斗泥!黑獭!
第一百九十三章
“自古以来, 守江必守淮。”
贺兰定第一天布置课题,第二天就要听汇报,“磨刀不误砍柴工, 咱们把事情理顺了, 把路线规划清楚了, 再一鼓作气南下!”而且十四万降民也要休息、规划、编整。
于谨曾祖曾为怀荒镇将, 祖父为高平镇将, 于用兵作战一道上家学渊源,喜好读经史书籍,尤爱《孙子兵法》。
贺兰定布置了课题任务, 于谨是第一个交出作业的。
“自晋南渡, 南北分界线大致就在淮河一带了。”于谨从历史说起, 以实举例,“北方政权强大,则与南方共据淮河之险,隔河对峙。南方强大, 则南方越过淮河,在黄河与淮河之间形成果防线。”
“但这种情况不多。”于谨对于历史信手捏来, “除了刘宋初年有过一段时间, 以黄河一线为国防线。”
如今的北魏和南梁就是以淮河一线为分界线。
曾经消耗掉北魏中央军的钟离之战就是北魏想要渡过淮河夺取南岸的钟离城。
结果梁军开坝水淹淮河,无数大魏儿郎命丧淮河之水丧身鱼腹。北魏未能将国界线推过淮河,钟离之战也成了北魏极盛转衰的转折点。
直到南齐末年,东昏侯萧宝卷滥杀大臣,寿阳守将裴叔业害怕祸事落在自己的头上, 于是带着寿阳投了大魏。
对北魏而言简直是天降之喜——不费一兵一卒就得了淮河南岸的一座军事堡垒!
“我们这次要去援救的寿阳就在淮水之南。”北魏白得了寿阳城, 却守得很艰难, 给寿阳的后勤补给就是个大难题。稍不注意就要被南梁给抢回去。
前几年, 梁国皇帝萧衍筑浮山堰想要水淹寿阳,结果却平白害了淮河沿岸的老百姓们,寿阳城依旧再北魏手中。
而这一次,北魏六镇起义牵制了大量北魏军力,南梁焉能不趁火打劫,趁机夺回寿阳?
六镇起义军在北方势如破竹的时候,南梁军队在淮水之畔也是攻城掠地,大魏平靖关、武阳关、岘关全部沦陷。三关既破,南梁战线一路前推,眼看就要占领淮南地区。
“一定要救寿阳吗?”可单鹰不解,他没去过南方,光凭想象根本无法在脑中构建出南方的地形地貌。在他看来,既然两国隔着淮河对峙,寿阳又在淮河南岸,那要来何用?
就算丢了寿阳又如何?梁军倘若想要渡河攻打大魏,他们大魏骑兵在河岸边以逸待劳就事了。
可单鹰道,“简直是鸡肋嘛!”
于谨继续道,“寿阳就是大魏钉在南梁腹部的一颗钉子。以寿阳为跳板,大魏军队可长驱南下,一路打到建康。”
于谨引经据典,“当年孙吴虽然将荆州、扬州整个长江中下游收入囊中,但是江淮之间的寿县、阳县却是曹魏的地盘。”
“孙吴只能以江守江,不敢过淮河。后来曹魏打濡须口,孙吴倾国之力抵抗。”
“孙权无数次领军十万攻打淮河沿岸的寿阳,就是试图以淮守江,最后的结果大家都知道了。”孙吴得不到淮南寸土,最终被晋击败——于谨觉得这是历史常识,却被两双眼睛齐刷刷盯住。
侯景和可单鹰一口同声地问:“结果是什么?!我不知道!”这两位才学认字没几年,刚刚脱离文盲行列。
于谨诧异地扭头看向贺兰定,心道:这是下马威终于到了吗?孙吴怎么没的不是人尽皆知之事吗?!
贺兰定摸摸鼻子,咧嘴笑道,“于参军见谅,他们两个是真不知道。”
“咱们军镇难啊!吃饱肚子都难,平常人家哪有机会去识字学习呢?连书本毛笔长什么样子都没见过。”贺兰定又道,“先前咱们怀朔虽然在北方打了几回胜仗,但都是本土作战,地形、气候、民心皆为我有利。”
“然此番南下,十六万六镇儿郎背井离乡,气候不适,地形不熟,水土不服。乃是一场硬仗、难仗。”贺兰定向于谨抱拳,“还赖参军多多教导他们些知识。”
贺兰定说得诚恳,于谨信了,抱拳冲贺兰定一回礼,“在下亦在北地长大,对于淮南地区的情况了解多是来自书本记载。恐有不实之处。”
“没关系。”贺兰定摆摆手,“于参军刚刚说得就很好,你继续说。”
于谨继续陈述,他看向侯景和可单鹰解释寿阳的重要性,“大魏想要南下一统天下,寿阳必不可缺!”
侯景和可单鹰又齐刷刷看向贺兰定,两个人四只眼中明晃晃得写着:大家快来看啊!这里有个老实人!——大魏自己都要完蛋了,还要想着南征一统天下?做白日梦都比这靠谱。
贺兰定说得比较含蓄,他道,“想要发挥寿阳对大魏的作用,首先需要在当地驻扎足够数量的军队,以保持战争一线的力量支持。”
“此外,光靠寿阳一座城池是不够的,周遭必须还要有星罗密布的小城市拱卫、呼应寿阳。”
“无论是大量驻兵、还是周遭军事体建设,都需要投入大量粮秣军械。”对于南征,贺兰定是有自己的考量的。和可单鹰的想法一样,贺兰定也觉得寿阳城对大魏来讲比较鸡肋。
“从眼下的情况来看,朝廷能够提供保障寿阳运转所需的军资吗?”贺兰定问,无人回答,但所有人的心里都有答案。
于谨沉默许久后缓缓道,“您说得对。”
就算他们如今南下援驰寿阳,最终保下了寿阳,又能如何呢?如今的大魏就像是病入膏肓的病人,浑身是病,寿阳是病,却不致命。
贺兰定继续道,“我的意思是,与其死磕寿阳,不若先取徐州。”
徐州刺史元法僧是元叉的狗腿子,如今胡太后重新临阵,元法僧担心元叉被清算会连累自己,于是干脆就反了。不仅杀了朝廷使者,还自己称帝,给自己的儿子封了王。
大魏方面派安东王元鉴讨伐元法僧,大败于彭城。元鉴自己单人匹马地逃跑了,而元法僧彻底投靠了南梁,为司空,封安郡王。
贺兰定觉得,收复徐州的性价比更高些。
“可是....”贺拔岳迟疑道,“朝廷让咱们去援驰寿阳。”
贺兰定:“不碍事。咱们六镇儿郎从未出过远门,第一回 出门,迷路不是很正常吗?”
长久以来,六镇儿郎被固化腐烂在荒凉的北境,许多人连阴山都没有翻越过。
所以....头一回出门迷路很稀奇吗?
贺拔岳:......这也行?!
不管行不行,贺兰定说行那就行。
于谨有些不悦,冷言问,“既然大都督已经决意收复徐州,又何必让我等思索如何支援寿阳?”这不是遛狗吗?
面对质疑,贺兰定不生气,好言解释道,“道理总是越辩越明的。咱们现在坐在这儿把计划定好,把未来可能碰上的风险评估到位,总好闷头走到淮河岸边才来思考、处理这些困难,要好吧。”
“而且咱们也不是不要寿阳了。”贺兰定继续道,“算算时间,南方正是雨季,淮河水暴涨,对咱们这些北方兵很不利。”
“倒不如先取徐州,等冬日枯水期,再渡淮河。”且对北方士兵而言,天冷作战是他们的长项。
“再有,拿下徐州之后,有了这么个后方粮仓做保障,咱们尽可与南梁慢慢耗。”
“一切单凭大都督吩咐。”于谨服气了。他其实原本心里是有些瞧不起怀朔来人的——都是大字不识几个的大老粗。在北方平原上骑兵硬冲,他们或许还行。但是南方战役可与北方截然不同,智囊的作用极大。
谁知,贺兰定根本不是众人口中走了狗屎运的羊毛贩子。于用兵一道上,贺兰定很有自己的见解。
“我就说嘛,寿阳的经济成本太不划算了。”可单鹰嘟囔着。
在没开会之前,可单鹰就觉得郎主大概率不会老老实实去打寿阳——寿阳地盘小,除了淮河一侧,其他几面都被南梁包围。寿阳难攻又难守,花钱还多,这样的地盘要来何用?可单鹰可没有什么大一统的远大理想。
于谨耳尖,便问,“何为经济成本?”
可单鹰:“就是花钱多。”
“咱们要把钱花在刀刃让,用最少的钱获得最大的收益!”可单鹰或许没啥文化,对历史知识也知之甚少,但他会做生意啊!
可以说,每个怀朔人的肚子里都有一本生意经——包括那个脑子进屎去造反的鲜于修礼。
“我那不是觉得起义要比老老实实做生意来钱快嘛!”鲜于修礼终于道出了真实想法。
对于那一日夜里鲜于修礼能够躲过层层关卡摸到自己的营帐,贺兰定心里很介意,总觉得这里头事情没那么简单。于是,哪怕大军开拔,鲜于修礼还是被严加看管着,时不时被拷问一下。
“我这是天生的本事。”鲜于修礼解释那一晚上的事情,“大小在山里打猎,我闭着眼睛都能摸到野猪崽子的藏身地。”
贺兰定:所以.....我是被当野猪崽子对待了。
“说说吧,那些个逃跑了的人里都有那些角色?他们有说要去做什么吗?”
鲜于修礼知无不言,“领头的叫杜洛周,真本事没有,惯会哄人。”
“还有个叫葛荣的,也是怀朔人,原本还是怀朔戍兵呢。”
“怀朔戍兵?”贺兰定凝神,看向左右亲兵,意思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儿。怀朔戍兵不都入了联盟军吗?怎么还有去参加起义造反的?
随行亲兵回:“可能是逃兵。”联盟军治兵极严,因此哪怕联盟军待遇很不错,但是依旧会有逃兵——对某些危险分子而言,旱涝保收哪有一票赚个大的来得刺激。
如今天下大乱,大魏颓势,许多人都嗅到了其中的腥风血雨以及机遇——五胡乱华也才过去没多久,马背上夺天下并非不可能之事。牵马奴石勒还能当皇帝,这一回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就在贺兰定领军一路东进赶往徐州的路上,刚刚战火熄灭的北方大地又起风烟——逃走的六镇降民又反了!
逃走的六镇降民又反了。他们从恒州逃跑后便去了河北地区成了流民乞食。可是眼下,连有房有田的平民都日子艰难,更不要说失去一切生产工具的流民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流民涌入河北地区后没多久,又逢洪涝灾害。这下子,原本好好的河北平民也沦为了失地流民。朝廷又无法组织强而有效的赈灾救援,早有造反经验的六镇降民趁势而起,重操旧业。
“不就造反么,反正要都是要死,不如多吃几天饱饭后再死。”
“造反也不一定会掉脑袋的,咱们如今不也还好好的么。”六镇降民以亲生经历举例。
“对对对!搏一搏,布衣变裘袄!”一场老带新的造反运动在河北地区爆发,领头的正是那个叫杜洛周的。
与河北起义的消息一通送达的还有寿阳的消息。
原本,按照南梁的势头,攻下寿阳只是迟早的事情。但是,明天和意外永远不知道谁会先到。
就连贺兰定都做好了先失去寿阳的准备。谁知,南梁方面却出了岔子——负责征讨诸军事的豫州刺史裴邃,将大魏将士打到闭门不出的裴邃病逝军中。南梁进攻寿阳的步子一下就停了。
“还好咱们没去。”可单鹰后怕不已。
倘若贺兰定直接领兵去寿阳,如今寿阳之危已解,自己领着十六万大军白跑一趟,卡在半路上进退不得,那可真是尴尬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