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芃县令
下一刻,门帘掀开,亲兵押着一个虬髯大汉进来。
贺兰定一个翻身坐起,一手握在了环首刀的刀柄上。
“我是鲜于修礼!怀朔人!”虬髯大汉大喊。
“鲜于?”贺兰定打量大汉的模样,可惜他一头卷发乱蓬蓬盖住了上半张脸,络腮胡子浓密占领了下半张脸,只露了一对滴溜溜的三角眼在外,看着就不像好人。
“对对对!鲜于!”大汉点头如捣蒜,“鲜于安是我大哥,阿荻是我大嫂。”
贺兰定摇头,“没听过。”
大汉一愣,三角眼都呆住不转了,一整个人乌云盖顶——大约是没想到贺兰定回得这么坚决肯定。
贺兰定自是知道他的,鲜于安早就竹筒倒豆子般将这位堂弟的事情一股脑儿全交代了,“不知道这小子脑子里塞了什么马粪,家里牛羊成群,不缺吃,不缺喝,竟然悄悄领着几个奴隶一起去造反了!大概是皮痒欠砍!”
“你图什么啊?”贺兰定问。
“哈?”鲜于修礼一愣,很快反应过来贺兰定刚刚是和自己闹着玩的,忙道,“我那日大约是闲得慌,也可能吃屎糊脑子了,一个昏头就干下错事。”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鲜于修礼腰杆挺直,一对豆豆眼看着贺兰定,“关键是我已经知错能改了!”
贺兰定:......嗯,确定了,这真的是鲜于安那货的兄弟。
“啊!这也不重要了!”鲜于修礼飞速道,“重要的是,有人要逃要闹事!”
贺兰定霍然起身,上前两步,“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不早说!”
鲜于修礼哼哼唧唧,“不是您先和我开玩笑的么。”
想要闹事的名叫杜洛周,柔玄镇人,高车族。就鲜于修礼所言,“那家伙真本事没有,扇风点火本事一流。”
“他说你要把六镇儿郎领到南边去填淮河。”
贺兰定嗤笑一声,“南梁千万斤生铁如水打桩都没能阻断淮河。”拿尸体怎么填。可惜,大部分人都是人云亦云,不会动自己的脑子去思考——主要是也没脑子。
“不对!”贺兰定眼神一凛,精光射向被刀刃压着脖子的鲜于修礼,“你不是被关押着,怎么跑我这儿来的?!”
鲜于修礼:“我走过来的啊。”
警戒这么松弛?!这会儿跑了一个人,等下是不是二十万人全跑了?!
不等贺兰定思索着怎么向元渊提醒此事——二十万叛民如今还归元渊管理。外头突然爆发出一阵喧哗,火光乱舞,喊杀之声沸反盈天。
“所有人原地待命!”贺兰定大声下令——半夜哗变最可怕,周遭黑黢黢,伸手不见五指,根本分不清敌人和自己人,只能一通乱杀。且黑夜会放大人的恐惧,士兵们陷于未知的恐惧之中根本无法列阵集合。
“把他捆起来。”
一声令下,鲜于修礼被捆成了粽子扔到了角落中。不多时,侯景和可单鹰来到了贺兰定的营帐中,两个都穿盔披甲,显然一刻不敢松弛。
“咱们怎么办?”可单鹰问。
侯景:“怎么办?凉拌!”本就不关他们的事情。
贺兰定沉声道,“驯兽人驯兽的时候总是先打个三分死、再饿到七分死,然后再烈的猛兽都会降服。”一个大棒一个枣是自然界的通用法则。
给二十万叛军的这一棒子用不着贺兰定来下手,又何乐而不为呢。
喊杀声震响一夜,待天边泛起鱼肚白,太阳重回人间,一场祸乱才渐渐平息。最后清点人数,二十万叛民跑了五万,死了一万,还剩十四万。
情况报到贺兰定案头的时候只剩下了一个个冰冷的数字,这些数字的背后是一万儿郎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死了一万人是什么概念?
贺兰定上高中那会儿总觉得学校很小,教室很挤,去食堂都要抢位置。可是,当时,一个班五十个学生,一个年级二十个班,总计一千人。一整个高中约莫也就三千人左右。
将一万怀朔儿郎换算成站满操场的三千高中生——一夜之间,三个高校全员被灭!是怎样的触目惊心。
哦,似乎连年纪也都差不多呢.....
第一百九十二章
“六万!”不光是贺兰定, 侯景和可单鹰的心也在滴血——这些可都是送到嘴边,差一口就吃下去的兵啊!一夜之间就这么没了。
“不提了。”贺兰定何尝不难受,“收拾收拾, 准备出发了。”出了这样的事情, 元渊肯定不会再留自己了。
晌午时分, 贺兰定再度请辞, 元渊没有再留, 而是给贺兰定送上贺仪后便将剩余的十四万叛民交给了贺兰定。
元渊抱拳:“祝君凯旋!”
贺兰定想了想,回道,“祝君平安。”
元渊:.....听着不像好话呢?
贺兰定:谁让你睡人家老婆的!不然也没这么多破事了——因着昨夜哗变, 叛民之死, 贺兰定有些迁怒了。
贺兰定领着十六万兵马浩浩荡荡南下。说是十六万人马, 实际上有战斗力的就贺兰定从怀朔带出来的两万兵而已。十四万叛民只能说是要有一口气吊着没能死掉罢了。
看着衣衫褴褛的叛民们,看着他们眼中的恐惧和麻木,贺兰定心中难受——他们是反叛了,但是他们无罪。
“前面就是盛乐了, 到那边,让大家都好好休整一下。”带着这样一群残兵南下, 估计还没走到淮河边上就能自己死掉消耗大半。
因此, 贺兰定的计划是在盛乐郡郊外稍作停留,该吃饭吃饭,该治病治病,把个人卫生搞搞好,清清爽爽打起精神上路。
哪怕昨夜军营哗变也没有让贺兰定打消给众人吃饱饭的念头。
侯景和可单鹰早知道贺兰定的计划, 并不开口。而新加入的于谨、贺拔岳、宇文泰等人则是以为贺兰定口中的“休整”是指他们这些将领, 因此也没什么意见。
因此, 当一座座洁白的毛毡房和一口口冒着热气的大锅出现在视野中的时候, 于谨、贺拔岳等人都惊呆了。
宇文泰打了一个响亮的口哨,“哇哦~~我就知道!跟着贺兰有饭吃!”贺兰食肆可不是浪得虚名。
贺兰定准备在盛乐停留十日,一方面让叛民们彻底恢复过来,另一方面做好十四万人的调查摸底也要花费不少时间的。
蒋师爷早就带了候在盛乐郊外,老远见到打着贺兰名号的旗帜,立马就指挥开来了。
贺兰定带着将领们上前,侯景和可单鹰策马往后去,领着亲兵去组织叛民们有序安置。
奶茶碗捧在手里,贺拔胜等人却无心品尝,目光都追随着侯景、可单鹰的身影而去,疑惑这两个家伙要做什么。
侯景原本和可单鹰还相互看不上眼,可是眼下“大敌当前”,两个人决定将些许抵牾放到一边,一致“对外”。
在贺拔胜等人的注视中,侯景和可单鹰领着怀朔兵如同切蛋糕一样,很快将降民大军分割成一小队一小队。
“所有人,先洗澡,再吃饭!”
“穿着衣服一起洗,出水了,人干净了,衣服也干净了!”
一队怀朔兵骑在马上,边跑边喊,务必让军令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贺兰大都督是好人!”
“贺兰大都督是好人!”
没有花里胡哨的言语,就是能让所有人都听得懂的大白话。
“跟着大都督有饭吃!”
“大都督让往南,咱们不往北!”
“跟着大都督有饭吃!”
“所有人,保持队形,不要慌,不要急,人人都有份!”
蒋师爷早就接到通知,知道贺兰定要带二十万人马在盛乐郊外驻扎十五日。因此,各项物资都备得足足的,人手调度也非常从容。
降民们像下饺子一样被赶到河里,似乎正应了那句流言——朝廷要把你们送去填淮河!
然而,河岸边升起得袅袅炊烟,还有随风一起钻进鼻子里的食物香味,让降民们不由自主得相信——跟着贺兰大都督,有饭吃。
他是不会让我们去送死的。
幸而天气已经回暖,六月的河水扑打在身上甚至有种融融的暖意。岸边的几口大锅里是熬煮稀释后的姜茶,待降民们上岸,便自觉排队从大锅前一个个走过去。一人一口热茶喝下,肚子里像是揣了个小暖炉。
喝完姜茶,往前走上五十米,还是一排排的大锅。这一回锅里装得却是膏脂一般的粟米稀粥,食物的香味刺激得众人直咽口水。
“先喝三天稀粥,过后就能慢慢添些油水了。”负责打饭的怀朔联盟军士兵冲饿狼一般的降民们解释。
“每天都有?!”
“每天。”
捧着热烫的粥碗,黑瘦的汉子淌下两行滚烫的热泪,哽咽着,“老五...没福气啊!”太多太多的六镇儿郎没有能够撑到能吃上一口热饭的这一日。
“就这么给他们吃?”一直默默观察的贺拔岳终于忍不住开口,诧异地看向贺兰定。
“那得花费多少?!”朝廷给得粮食恐怕都撑不到大军走出朔州!
贺兰定道,“不然我苦心巴巴地赚钱做什么?!”说走他幽怨地盯着贺拔岳,“早让你们父子四人跟着怀朔一起干,一起赚钱,你们偏不。”
贺拔岳已经听不下去其他声音了,贺兰定带给他的震撼实在太大了——天底下竟然真的有达则兼济天下之人!
“大都督高义,于谨佩服!”于谨冲贺兰定深深一拜。
贺兰定摆摆手,淡淡道,“天下皆苦罢了。”百姓尤苦。
贺兰定曾经犹豫过、迷茫过:自己这是在做什么啊?真的有必要吗?然而,千思万想最后汇成一个念头:这辈子已经是白赚的了!干就得了!
“你们几个也去吃饭,休息半个时辰后来我帐中开会。”
于谨、贺拔岳几人面面相觑:开会是个什么东西?
洗好澡、喝了粥的降民们聚到一处,进行第二个环节。
“姓名、几岁了?家住何方、家中还有几口人?”刀笔吏开始给降民们做等级。
“伏波阿胡,十三岁,家...家....住沃野。”
刀笔吏笔尖一顿,诧异抬眼,仔细打量,眼前的黑瘦汉子哪里像个十三岁的模样?!瞧他那双手,干巴巴像片干裂的老树皮。光看手得有六七十岁!
察觉到大官爷的怀疑,黑瘦汉子连忙解释,“真十三岁....毛还没长齐。”说着就要解裤子证明自己。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大笑。
刀笔吏连忙阻止,又问,“你这手是怎么回事?”
“洗羊毛洗的。大家都这样。”说罢,他连忙求助其他人为自己作证。
顿时,一双双老树皮伸到了刀笔吏的眼前。
“老爷们不喜欢羊毛有膻味,要一遍遍洗。冬天的河水冷得像针扎。”北方羊毛生意红火,可不是每户人家都像贺兰定一样愿意投资研发新的生产工具以解放生产力。在大部分酋长、首领的眼中,人就是最低廉的生产工具。
贺兰家的羊毛工坊有专门用来洗涤羊毛的滚筒,工人们甚至用不着手沾水。而其他人家只能就着冰川融水,一遍遍清洗羊毛,以期在大市前赶工出货。
刀笔吏撇看眼,继续记录信息,问,“家中还有几口人?”
“五口...”说完又立马改口,“先前有五口,后来不知道了。”破六韩拔陵于沃野起义,男儿们追随他东征西讨,而被留在家中的妇孺们....少年不敢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