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芃县令
“唉!我有儿子啦!”斛律术高声狂呼,吆喝着族人们点起篝火,烤羊庆贺。
肃冷寂寥草原的一角,火光摇曳,如同混沌世界中的一点创世星火。
第二日,天光未亮,贺兰定摸着黑起床,点齐人马,带上贺礼,往敕勒川草原去。
“我顺道在草原上呆几日,大宅这边交给你了。”贺兰定每隔几日便会去草原营帐呆上几日,阿史那虎头便会接管贺兰大宅的各项事宜。
贺兰定策马而去,在开城门一瞬,直奔敕勒川草原。
马队尚未抵达斛律部落的地盘,老远便看到了营地中冒出的袅袅炊烟,空气中飘散着阵阵肉香。贺兰定松了一口气:还能吃吃喝喝,看来没出什么大事儿,生产应该顺利。
“是个大胖小子!”
“哎,我接生了百十个孩子,从未见过这样干净漂亮的孩儿,雪一样白!”
“怪不得郎主那么宝贝,瞧都不给瞧一眼。”
斛律部落里喜气洋洋一片,添丁进口是草原上的大事情。
“拉汉!”斛律术亲自来迎贺兰定,开心大笑着,“我当阿爹啦!”
“恭喜恭喜!”贺兰定命人将贺礼送上,又解释,“昨天闻着信就想来的,可惜城门关了,这才来晚了。”
两人寒暄一会儿,贺兰定提出去看看阿母。
“且看不得呢。”斛律术拍拍贺兰定的肩膀,笑道,“你还小,不懂这里头的事儿,妇人生产有血煞,不能见的。”
贺兰定扯嘴一下,道,“我不怕这些的。”又见斛律术一脸不赞同的模样,便改了口风,“我去毡房外看看,不进去。”
不亲自去问一问,贺兰定心里不放心。
“去吧去吧。”斛律术如今看贺兰定挺顺眼的,谁会不喜欢一个隔三差五给家里送吃送喝的人呢,且这人还对自己恭敬有佳。
贺兰定应了一声,往部落营地深处走去。还没走到毡房,半道上就遇到了阿兰。
看着阿兰通红的眼睛,贺兰定心中一沉,加快步子上前,忙问,“可是出事了?”
阿兰吓了一跳,待看清来人,松了一口气,笑道,“是大郎啊。”
“阿....阿母还好?”贺兰定问。
“都好。”阿兰笑着,“大娘子和孩子都好。”
“是个白白胖胖的大小子。”阿兰做了个颠一颠的动作,“估摸就八斤重呢。”
“又是腊月里生的,福气呢。”草原上认为冬天最冷时候出生的孩子是福孩,只要熬过寒冷的冬季,他们会更耐寒,也会更强悍。
贺兰定不知道这里头的说项 ,也不知道八九斤重的大胖小子对一个产妇来说意味着什么,见阿兰也是一脸喜气,悬着的心落地了,便道,“好好照顾阿母,缺什么东西,着人与我说一声。”
“不缺不缺,什么都有。”阿兰看着眼前的大小伙子,暗道,大娘子这辈子算是苦尽甘来了。有个靠得住的大儿子,如今又有了小儿子,能在夫家立住脚跟了。
以后啊,日日是好日!
阿兰这边说什么都不缺,贺兰定却不能什么都不送的。除了第一日送去的贺礼,又遣人去镇上买了十来只活鸡送去斛律部落,如此产妇就能每天吃上新鲜肉食了。
贺兰定掏出随身备忘录,划去上头已经完成的事项,分别是高欢大婚和段氏产子。这两件事情完成后,贺兰定便要准备过年的事宜了。
虽然杀牛宰羊炖肉之类的活计用不着贺兰定去张罗,但是给各家送去的节礼单子却要贺兰定亲自过目做决定的。
“各家的礼比照往年都厚上三层。”这是贺兰定成为首领的第一年,部落里又进项颇丰,节礼必然不能寒碜了。
除了送去别人家的节礼,自家的族人们也不能亏待了。族里包吃包住,大家伙基本不缺什么东西,贺兰定便拟定族中无论老少,每人都发一百钱的压岁红包。
“雇佣的放羊郎,还有护卫大宅的游侠,一人八十钱。”贺兰定一副散财童子的做派。
万物两难全,总不能又要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草。想要大家伙儿真心为贺兰部落办事,钱就要给到位。
“人人有红包”的消息一传出去,过年的喜庆味越发浓烈了。
鲜卑人的贺新年叫“纳音节”,元旦这日举国上下共享羊肉,以此祈求新一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因此,贺兰部落因着过节又收了不少羊毛、羊皮。
除了吃羊肉,还有一项风俗,叫做“打粪堆”,要一边锤,一边喊“如愿”。
“啥?”贺兰定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正月初一玩儿粪球,真的大丈夫?!
可单鹰讲起这项习俗的由来,“传说有个有法力的婢女,叫如愿。能够实现人的愿望。”
后来那婢女不堪主人家的欺凌虐待,跳粪堆消失不见了,“那家主人就拿木棒击打粪堆,一边打,一边喊如愿出来!”
贺兰定:.......槽点多到不知从何吐起。
“粪堆已经垒好啦。”可单鹰笑呵呵道,“到时候郎主来锤第一棒!”
贺兰定:.......谢谢你了!
所有人都沉浸在新年将至的喜悦中,部落中炊烟不断,烤馍、蒸肉,忙不停。在这样的欢喜中,一人一骑冒着风雪来到了贺兰部落。
“大娘子不好了,要见大郎一面。”阿兰翻滚下马,踉跄着扑向干冷坚硬的大地。
第五十一章
天真冷啊!冰冷的寒气如冰凌一般刺入胸腹, 每一次吸气呼气都是一场凌迟。
贺兰定冻得眼珠子发疼,只能半眯着眼睛赶路。可是他不敢停,深恐自己要是慢了半步就又成没妈孩子了。
贺兰定对段氏的情感很复杂, 有过期待, 有过失落。
可是在生存面前, 这些不着边际的情绪全部被贺兰定大被一盖丢到角落——她是妈, 我是儿, 就这么恭恭敬敬地处着呗,想那么多做什么。
就这么处着呗。
哪曾想,人命如草芥, 说折就折了。
一路狂奔至斛律部落, 前几日的喜庆荡然无存。斛律术苦着脸立在旷野, 伶仃地像是一只失群的孤狼。
“怎么回事!”贺兰定厉声质问。
“我....我不知道啊。”伤心的不是贺兰定一个,斛律术亦然,对段氏他是有感情的。
这样嫁妆丰厚,长相柔美, 性子温和,还给自己生了个儿子的女人, 谁能不爱呢?
可是, 大约美好的东西都是留不住的吧。就像南地的兰花无法在寂冷的荒北草原扎根生长。
贺兰定不与他多言,提着马鞭冲进毡房,掀开门帘,浓厚的血腥味冲面而来。毡房里立着许多人,焦急的婆子, 皱眉的良医, 还有几个面色不善的婢女。
贺兰定不理会这些人, 径直向着中央的胡床走去。
被拥在锦被中的段氏已经出多进少了, 她面如纸色,那对明眸善睐如春水的眸子失去了光彩,宛若两口枯井。
“大娘子,大郎来了。”阿兰跪在床边。
段氏嘴巴开合,发不出声来,阿兰将耳朵贴上去仔细听。
“大娘子?”不知段氏说了什么,阿兰面露迟疑,顿了顿后冲毡房里的众人道,“大娘子要单独和大郎交代两句,其他人全都出去。”
顷刻间,拥挤地毡房内走得干干净净,只留下母子二人。
“阿...阿母.....”贺兰定走到床边轻轻蹲下。
段氏抬抬手,示意他不要说话,“你...你是个好孩子....”段氏说得很吃力,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挤出来一般。
“他是你的弟弟.....你要看顾着他.....”他是指那刚刚出生的小孩儿,贺兰定同母异父的弟弟。
“您别说丧气话,还年轻呢,会好的,我给你找名医.....”才三十来岁,真是青春正好的时候呢。
段氏摆摆手,“我有数。”自己的生命力已经随着潺潺的鲜血一道流走了,便是父亲派来的良医就无能无力,还能有什么名医呢。
“你现在很好....很有些样子.....你.....”段氏突然红了眼眶,泪水从她的眼角滑落没入枕间,“你....我....”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你.....”段氏看着眼前的年轻胡儿,他是自己的孩子,可又不是自己的孩子。
“你.....”你是谁呢?我儿去哪儿了呢?到嘴边儿的话又吞了回去,“好好照顾弟弟妹妹。”
“一定!”贺兰定一无所知,只信誓旦旦地许诺。又鼓励段氏不要放弃,一切还有回旋的余地。
段氏却不开口了,挥手让贺兰定走。
贺兰定走出毡房,冷风刺面,冻得人打颤。
“是怎么一回事儿?先前不是说都好的吗?”贺兰定拦住阿兰问话。不是说母子平安的么?
“不知道怎么回事啊。”这世上论谁最不想段氏出事,婢女阿兰必然是其中之一。
阿兰声泪俱下,“生产得时候艰难了些,可后来都好了啊。”
“唉,产伤于经血。”将军府上的良医叹息着,“太晚了。”
“能再想想办法吗?”贺兰定不想就这样放弃,“止血的药有哪些?!”
良医摇头,“就算止血,失去的血也补不回来了。”所以才说太晚了。
竟是耽误了!
“试一试吧!”贺兰定依旧不死心,他无法眼睁睁看着一条生命在眼前消逝,而这个人还是自己的....阿...母.....她是在自己最艰难的时候,给部落送来牛羊的人啊!
“小郎君你不懂,没那么容易!”良医跳脚,“胎儿太大了,生产时胞宫撕裂,要是当场用药,或有回旋余地,如今都五六日过了,回天乏术!”
“再试一试吧。”贺兰定听不进去。
“能用的药早就用啦。”良医怎么可能束手不管,这可是将军家的娘子。
北风呼号,天地寂寥。日落月升,来煎人寿。
又熬了一宿,想见的人都见了,要交代的事情都交代了,段氏终是撒手走了。
“大郎.....非是大娘子狠心,只是黑塔还小,你且已经站住了脚跟。”
黑塔是新生儿的小名,段氏将所有的嫁妆财产都留给了这个小儿子。
贺兰定看着一脸担忧的阿兰,摇头,“我不在乎这些的。”
阿兰明显不信,还要再劝。贺兰定不想听这些,只打发她走,“你去照料黑塔吧,那孩子没了阿母,只有你护着了,别让旁人轻慢了他。”
“哎!”一句话说得阿兰泪流满面。
黑塔是斛律家的孩子,贺兰定没法日夜看顾着,只希望斛律部落看在段氏丰厚遗产的面子上,对这孩子好些。
好些又如何呢?这孩子没有妈妈了。
贺兰定心中凄凉一片,不知是为了没妈的孩子,还是为了英年早逝的段氏,亦或者是为千千万万在这片土地上挣扎活着的人们。
临近过年,葬礼却办得很风光,来往凭吊之人络绎不绝。
“天啊,这段氏真是看不出来呢,家中如此豪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