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易夕伊年
“直到有一天……”
少年的耳朵耸动了一下,似乎有一缕温暖的微风悄然划过他的脸颊。它来自另一位少年忽然停顿了的话语末尾,像是叹息,也像是轻笑。
路云晓闭上眼睛,声音仍旧平稳,缩到背后去不断抖动的双手却显露了他真实内心的不安:“我在午睡时无意中说了一句‘我想回家’。”
“那一次,我是被巴掌从梦里扇醒的。”
路云晓的眉头皱紧起来,薄薄的嘴唇几度颤动,直到好几个杂乱的呼吸后才重获开口的勇气:“从那以后,他们就像变了个人一样。又或是,他们露出了自己的真面目,只要我提到和原来的家有关的东西,就会被打。”
少年微微抬眼,回忆着童年中最黑暗的那段过往:“那时候,一旦我说错了什么,哪怕只是一个词不合他们的意,他们就会用各种东西折磨我——从最普通的扫帚、鸡毛掸子、擀面杖,再到把缝衣针戳进指甲缝、用烧红的蜂窝煤烫胸口。他们总是挑身上看不见的地方打,还会在动手前堵住我的嘴防止我喊出声来,所以外人也根本发现不了什么。”
路云晓扯了下嘴角,露出一个淡然的浅笑:“对于普通的孩子来说,这种残暴的干涉往往会取得相当的胜利,他们会因为发自内心的恐惧而强迫自己忘掉会给自己招来打骂的那些往事,甚至给自己洗脑,让自己相信他们就是自己的亲生父母。”
“但我不同。”路云晓耸了下肩,语气有些无奈,也夹杂着对自己过往的风轻云淡的释然。
“他们越是打我,我就越是把自己的过去牢牢记在心里。”
“于是他们打得更狠,我也记得更深。”
“就这样过了几个月后,我学会了把一切都藏在心里,也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说谎,好让他们觉得我是真的忘掉了。”
“他们有时会诈我,故意问我觉不觉得自己还有另一对爸妈。”路云晓的语速不自觉地放慢了,似乎是记忆在经年的冲刷下变得模糊,需要努力回忆才能将其抓在手心,“我会摇摇头,用那个岁数的孩子应该有的语气说:‘你们不就是我的爸爸妈妈吗?’但事实上,我会看着他们的脸,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念着我真正的父母的名字、我真正的家的地址。”
“又过了一年多,他们渐渐相信了我是真的忘记了,于是对我的态度也越来越好。”
说到这儿,路云晓停了下来,看向听得认真的少年,稍稍歪过脑袋,神色柔和:“听起来像是个有些俗套的故事,对吧?”
少年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定定地看着路云晓,因为他知道,对方的故事至此才刚刚开幕。
……
嘀嗒、嘀嗒、嘀嗒——
进度条仍在飞速向前时,在那狭小空间之外,一场自废墟中复起的战争正在发芽。
当熟悉的腥臭又一次灌满鼻腔,一切便已不言而喻。
秦光霁站立在那些因刻意引导的自相残杀而死去的怪物们曾经存在过的地方,它们的身躯在众目睽睽之下腐烂融化,最终变成了一滩浅浅的黑水,被坚实的大地吸收,了无痕迹。
然而,正如角落里的进度条从未停下脚步一样,怪物们的生命也并不被它们上一刻的死亡终止。
大地的震动与裂痕重新出现,沾满尘土的巨钳冲破一切阻挡,看准了那导致了它的死亡的人类,将自己全部的仇恨都灌输在那一记冲击上。
秦光霁却比它更快。裂缝尚未显现,他便有所感应,两个大跳退至道路边沿。几乎就是在他的双腿离开地面的那一刻,巨钳破土冲上天空。
扬起的沙尘尚未下落,头顶的啸声和马蹄的踏声紧随其后,紧张的氛围瞬间隆起,四周又一次围起了旁观的冰淇淋。秦光霁用眼角余光扫视周围,恍惚间,冰淇淋们的围拢模糊成了大片的纯白,像极了那困住少年的冰墙。
这一次,怪物们倒是长了教训,不再扎堆蜂拥而至,而是学会了错落,学会了分而制之。
四个怪物,四个人类,恰到好处的分配带来了巧妙而残忍的对垒。或是出于忌惮,或是出于谨慎,怪物们并没有立刻发起冲击,而是几度盘旋回转,似是要寻找一个合适的机会,一雪前耻。
但秦光霁几人却没有这样好的耐心了。
进度条继续走着,与重生的鱼怪身上滴滴答答的粘液产生了同步,像极了某种催促。
“准备好了吗?”秦光霁挥手召出工兵铲。
“当然。”温星河利落地转着手中用技能幻化而来的手.枪,语气轻松。
砰!
……
砰!
巨大的响声传到两位少年耳中时已经削弱了许多,但它仍旧引发了轻微的震动和反复的回声。
这恰好为路云晓提供了一个醒神的契机。
他浑身一抖,迅速地从过往的记忆中抽离出来,紧接着便找回了他讲故事时的语气,继续讲述那个名叫路云晓的少年的故事。
“八岁那年的冬天,格外的冷。”
“大雪导致了列车大面积停运,我跟着去走亲戚的养父母一起滞留在了县城的火车站里。”
“和他们生活了将近两年后,我早已经知道了什么该讲什么不该讲,当我看见火车站的大屏幕上出现了来自我家乡的列车时,我也努力让自己的脸紧绷起来,不露出半点破绽。”
“养父也看到了那个地名,低下头去看我。”
“我自认为那时我的脸上没有露出半点破绽,但养父的眼神让我很不舒服,所以我刻意地转过头去,假装是去看养母有没有从厕所里出来。”
路云晓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的神情变得十分复杂,像是悲伤和喜悦混杂在一起,又加上了许多许多的麻木。
“就是那一个转头,我和一个怀里抱着一对双胞胎的女人对上了视线。”
“三年了……”少年的嗓音极度沙哑,吞咽口水的声音却变得响亮,“这三年来,他们的模样一直在我的脑子里回转,可当她真的站在我的眼前时,我却产生了一种极其不真实的恐惧感。”
少年松开了自己一直紧握着的手,又吸了一口气:“她很快也认出了我,可是她并没有如我一直想象的那样冲过来,而是抱着那对双胞胎,呆呆地站在原地。”
“我就那样看着她,也看着她怀里的孩子,那是一对男孩,是我的弟弟。”
“我看得很出神,以至于连养母回来了也没发现。”
“养父连叫了我好几声,对了,他们重新给我起了个名字,但是那时候我的脑子里已经充满了重逢的激动,完全没有回应养父。”
“养父打了我两巴掌,然后一脚把我踹倒,骂了两句。我却连痛都感觉不到,捂着脸倒在地上,仍旧紧紧盯着她。”
“养父拽着我的衣领把我从地上揪了起来,粗糙的大手按着我的脑袋把脸掰正。她的形象消失了,我的心里也瞬间空了好大一块。我用自己最大的力气反抗,这惹怒了养父,他高声骂了一句脏话,提起拳头准备打下去。”
“我闭上眼睛,可拳风刚扑到我的脸上,一股冲击就从另一个方向截住了养父的拳头。”
“我感觉到自己落进了一个很熟悉的怀抱,睁开眼睛一看,养父已经被打倒在地,而我则被我的母亲紧紧抱着。”
“那天之后的事情我记不太清了,我只记得车站里乱作一团,警察局里也乱成一团,再后来,雪停了,列车恢复了,我的亲生父母带着我,回了家。”
“那时候我才发现,除了那对双胞胎弟弟外,我还有一个妹妹。她出生在我‘走丢’后的第一个春天。”
直到现在,这仍是个平淡的、温馨的故事,可少年看着路云晓的眼神却慢慢变了。他从面前这和他岁数相近的另一位少年的话语里听出了隐藏在话语之外的危机,而十年前那个尚且沉浸在与家人重聚的喜悦中的孩子对此懵懂不知,直至数年之后才幡然醒悟,在自己的记忆中找寻到了一切的开端。
少年本以为路云晓会接着讲述,然而眼前人只是维持着他自讲述开始后从未垮下的嘴角,对少年眨了眨眼睛:“等一等。”
他将手指挡在唇上,耳朵竖起。
……
不知是第几次重生,怪物们的形态较先前发生了一些变化,但他们的凶残不减分毫。
与之相对的,秦光霁几人的体力不断被消耗着,攻击和防御的姿态略显疲态。
越关山的精神控制慢了半拍,秦光霁指挥下的工兵铲和各类武器飞行减缓,温星河用钞票凝成的子弹早已打空,只能用最原始的锤和盾格挡。压力最大的是温星火,本就不擅长近距离格斗的他不得不开始消耗道具来勉强应付怪物的攻击,更要时不时展开治疗领域为队友们保驾护航。
怪物们敏锐地抓住了他们的错漏,发起了最为猛烈的攻击。
早已是强弩之末的四人根本无法在它们使人几乎无法喘息的攻势中找到任何一点反攻的机会,只能节节败退,逐渐被怪物包围。
工兵铲的铲身上反射出怪物们凶狠的光,缩到不能再缩的圈子使四人的后背相抵。
飞禽开始俯冲,鱼怪开始甩尾,独角兽高抬前腿,巨虫昂首挺立,最后的一击即将到来,宛若乐曲的终章。
……
风忽然停歇,随之而来的并非寂静,而是诡异的虚无。
围观的冰淇淋仍旧站着,队友的后背仍旧坚实,唯一消失不见的只有怪物。
没有攻击,没有终章,没有结束,只有一个巨大的空洞。
在冰淇淋中升起一片哗然时,一个声音穿透了人群:“叮~检测到游戏内npc异常行为,现已修复。”
第181章 坏蛋冰淇淋(26)
“好了。”路云晓动作轻柔地放下了自己举在嘴边的手,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其实时间在他这两次开口之间只走过了不到十秒,但沉浸于未尽的故事中,所有的注意力都与面前的同龄人同步的少年感觉自己已然度过了一个漫长而寂静的严冬。
他并没有在沉默中聆听到什么,不过他能够借助微弱的光芒看见眼前人如暗夜中的萤火般骤然闪亮起来的眼眸,于是便也能由此推断出外界并不十分危急的情形。
他看见纤长手指挪开后路云晓噙着一抹浅笑的嘴角,看见他直视着自己却并不完全投入的眼神,意识到自己面对的看似只是一个路云晓,实则也是在透过他与站在他背后的队友相望。
少年总以为自己已经足够成熟,可当遇见这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路云晓时,他才发觉与他相比,自己的内心其实完全没有长大。
路云晓的故事还没讲完,但他举手投足间以及流畅而平淡的讲述中透露出来的内心的安宁已令少年深感差距。
是什么造就了他?少年不禁想道。是过去?还是当下?
“继续吧。”路云晓的声音轻而淡,以一种并不强硬的手段将少年的思绪从未知的猜想中拉回他的故事。
路云晓清了下嗓子:“那年冬天,从西伯利亚而来的寒潮席卷了大半个国家,造成了自我有记忆以来直至今天最寒冷的冬天。”
“这听着像一部电影的开场白。”少年望着路云晓忽然变得严肃起来的面孔,企图将内心陡然升起的不安埋藏在一句轻松的调笑之下。
路云晓并未对此表示出多少的不快,反倒是赞同点头:“如果我只是一个被人创造出来的角色的话,那么以那个冬天作为开头的确是最合适的选择了。”
“被拐走的那年,我五岁,重新回家那年,我八岁。”
“对于记忆来说,不管是五岁还是八岁,都是不大可靠的年龄。在买家生活的那几年里,留在我记忆里的那个家很小、很穷,远远比不上买家夫妻的条件。
“唯一支撑我记住那个家的,是我的父母。”
“我并不记得那时的自己是如何理解‘爱’这个字眼的,但我知道,我的父母很爱我。”
“我几乎是靠着这个念头活到了和他们重逢的那一天。”
“可记忆和现实的差距也正是从那一天开始露出端倪的。”
“出乎意料,家里并不那么穷,甚至对于一个直到今天仍是贫困县的偏远山区来说,我家的条件已能够在整个镇里排上号了。”
“但与记忆不符的并不仅仅只有外部条件。”
“刚刚回到家的那几天,父母对我很……热情。”路云晓犹豫了一下才念出了这个词。
“他们迅速地收拾出了一个空房间,为我添置了很多用品,甚至完全遵照我的意愿布置我的房间——当然,我也毫不客气地接受了这一切。”
“然而……”听到这个词时,少年的心里咯噔一声,一口浊气悬停在胸腔里,为这转折将带来的注定悲伤的未来而担忧。
路云晓的语速不自觉地放慢了,每一个字的末尾都仿佛连着一口将叹未叹的气:“然而,就像那场雪不会永远覆盖房顶一样,人也没办法一直带着面具生活。只要有一个真相的缺口浮出水面,一切的端倪也渐渐露了出来。”
“第一次从父母的热情里发现异常,是在我回家后的第三天。”
“那天中午,天终于晴了,堵住房门的厚厚的积雪已经被铲得支离破碎,家门前路上的行人和车辆也重新吵嚷起来。”
“那时候,冬天里能买到的蔬菜品种只有寥寥几样,到了深冬时节,哪怕再好的厨艺也没法挽救大家腻味。”
“那本该是顿平常的午饭,平常的饭菜、平常的家人、平常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