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易夕伊年
“我那时很瘦,因为买家夫妻经常会用不让吃饭来惩罚我,于是我对食物渐渐便就没了太多兴趣,胃口也因此变得很小。”
“我父母不知道这些,他们总是争先恐后地给我夹菜,哪怕我的饭碗早就堆成一座小山了也不停下。”
“于是我只能埋头苦吃,就算已经撑得很难受了,也绝不表达出来。”
“家里并没有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爸爸总是在饭桌上唾沫横飞地讲话,妈妈和妹妹偶尔也会插话,但他们说的东西我一点儿不明白,于是就只是默默听着。”
“不知道吃了多久,两个弟弟到了喂奶的时候,妈妈离开饭桌,临走时也不忘再给我碗里夹上一筷子菜。”
“不久,妹妹也走了,我嘴里继续嚼着菜,耳朵里则是灌进两个弟弟此起彼伏的哭声。”
“大概是觉得屋里太吵,爸爸离开饭桌去开电视,只留下了我一个人。”
“这么多声音交杂在一起,我原本应该是听不见另一个房间里的讲话声的,可或许是爸爸走动时带起了一阵风,我清清楚楚地听到了。”
“那是妹妹的声音,夹杂在哭声中间。她问妈妈:‘那个哥哥什么时候才会走啊?’”
“我一下意识到她在说我,我遮遮掩掩地伸长脖子,想听清楚妈妈会怎么回答她。”
“妈妈似乎是在换尿布,声音不太连贯,语气也模模糊糊:‘他不会走的。’
‘为什么啊?他难道不回自己家了吗?’我听见妹妹问。
妈妈停顿了一下,我以为她会向妹妹解释我的事情,可她只是说:‘嗯,不回了。’”
路云晓忽然抬起了头,双眼凝望着被黑暗紧紧包裹着的世界,良久,才从喉咙里挤出了故事的后来:“我听见妹妹开始哭闹,听见她说自己不喜欢我,要让我滚回自己的家去,弟弟也被吓到了,哭声越来越响,我听见妈妈哄弟弟的声音,也听见爸爸疾步走进房间,让妹妹闭嘴。”
“‘他没有家了!’我听见爸爸这么吼道,过了一会,大概是觉得自己语气不好,他又补了一句:‘你不能这么说哥哥,他会伤心的。’”
“‘可是,’妹妹开始抽泣,‘他……他又不是我的家人,为什么我不能不喜欢他’”
“如果是现在,我会冲进去,问我的父母:为什么他们从未和妹妹解释过我的身世,为什么放任她讨厌误解我却从不明说我也是她的血亲。可在那时候,一个八岁的孩子,一个真实的情绪被压抑了整整三年的孩子是没办法那样勇敢的。”
“我感觉到一股从脊骨开始蔓延的严寒,好像被一下从温暖的房间拽进外面的冰天雪地,浑身上下都像是被冻僵了一样无法挪动,一片空白的大脑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幽灵一样地回荡:我不是他们的家人,这不是我的家……”
“也正是从那时起,有些一直以来被忽略的细节开始进入我的视线:为什么父母在火车站看见我时没有第一时间和我相认,为什么妹妹一直都用不善的眼神看我,为什么妈妈从来不让我接触两个弟弟,为什么他们从没有明说过——这里就是我的家。”
“或许,就连父母自己也没有发现:他们在潜意识里把我当做突如其来的客人,而不是他们的亲人。”
“当我离家时,我是这个家里唯一的孩子,父母把一切的爱都给了我。而当我回家时,这个已经有了三个孩子的家庭却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完整地接纳我了。”
“于是,他们只能硬着头皮维持着表面的欢迎,却是让一个八岁的孩子也能发现其中的生硬和勉强。”
“我其实早就发现了这些,可是重逢的喜悦冲淡了一切的猜疑,为我编制了一个完美家庭的假象。”
“我始终在逃避和忽视,甚至是给自己洗脑,可真相远比脑中的一厢情愿来的深刻。”
“多可笑啊,”路云晓笑着说道,“我回家了,可那已经不是我的家了。”
“你……”少年的话语略有颤动,他伸出一只手,想要按住路云晓细微地抖动着的肩膀,却在半途被他挡下。
现在,看着路云晓掀起微波的双眸,少年终于明白他讲述这个故事的缘由了:“这种陌生感,我能体会。”
然而,就像方才挡住少年的手一样,路云晓也拦下了少年的宽慰。他凝视着少年复杂而空泛的眼睛,澄澈的眼眸仿佛一面明镜照出他的轮廓。
“我说这些并不是为了引起你的共鸣,”路云晓说道,“我们的确拥有相似的过去,同样是与父母分离,同样是久别重逢,同样是不被接纳,甚至是同样为此感到痛苦。但那些都只是过去,是已经逝去了的,就算后悔也无法改变的过去。”
“人活着,是活在现在,而非过去。”
少年眨着眼睛,无助地望着路云晓。他并非不明白这道理,但想要将道理转化成自身的行为,实在需要勇气。
“十三岁,我在县里上初中。”路云晓的语速加快了,“同样是一个冬天,那天午休时,我接到了一个消息——一辆失控的货车撞上了我家的车子,将车撞下山崖,全车五人:我的父母、我的妹妹、我的两个弟弟,当场身亡。”
“是的,就是在那一天,我成了孤儿。”
“五岁、八岁、十二岁……我一次次地离开家,直到那一天,彻底失去了它。”
如果惊讶有声音的话,恐怕此刻早已震耳欲聋。但习惯了与沉默为伴的少年早已不再拥有大声表达的能力,只有面部表情能代替他书写情绪。
路云晓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嘴中的话语尚未停歇:“出乎意料的,刚得知这个消息时,我并没有悲伤,而是感到一阵后悔:在这一天之前,我曾有无数次机会去和父母和弟妹开诚布公地讲述他们投射到我身上的防备和距离感,可在这一天之后,我再也不会有说出口的机会了。”
“我所有的挣扎和愤懑都随着那场车祸一起死去了,留下的,只有长久的痛苦。”
路云晓张开双臂,在狭小的空间里尽可能地舒展了身体,就好像刚才的那一番讲述会使他腰酸背痛一样。
他重新直起腰,重新睁开眼:“从这个角度看,你是幸运的。”
“至少,你所面对的这一切都还真实存在着,亲生父母的抛弃和算计还在继续,网络大v的断章取义和引导网暴还清清楚楚地写在他们的主页里,这意味着你还有机会去诉说真相,去努力抗争,去为自己博得一个清清白白的未来。”
路云晓握住了少年的手,他的双手冷得像冰,当两只手交握时,属于同龄人的热忱正将坚冰缓缓融化。
“往事构成了我们的底色,而真正书写了我们的,是我们当下的行动。”
第182章 坏蛋冰淇淋(27)
世界从未如此安静。恐怖的寒冷倾巢而下,带来无边的死寂。
不论是曾声色犬马的怪物,还是仅为泛泛之辈的普通行人,甚至是被游戏世界短暂地同化成如今这幅滑稽模样的玩家们,在接近绝对零度的气温之下,任何事物都无法安然存在。
于是万物崩塌,于是生灵绝迹,于是玩家们仅能以单薄的道具勉力抵御,却被逐步逼近的寒冷一点点偷走温暖,偷走生机。
如此景象之下,时间的流逝不再有意义。事实上,它正是在严寒降临时悄然停下的。
仿佛将一口喧闹的大锅定格下来,将所有的血肉的沸腾和生命的纠缠原封不动地送入冷冻室,使其完全地湮灭。
这一切的变故都来自于一双时间之外的手——系统的手。
毫无争议的归属、任由掌握的规则、随意操控的任务,将这些洋洋得意累加起来,便得到了众人如今面对的这个充满隐蔽恶意的副本。
在这个副本里,系统巧妙地利用了任务设定与玩家心理之间的偏差,并将其内化为两个队伍之间的争夺,几乎完成了一次完美的矛盾转移——借助竞赛的博弈迫使玩家们在坚守自我但输掉比赛和赢得比赛却放弃底线之间做出选择。
这是个阴险且明显的计谋,因为玩家可以约束自己,却无法改变对面队伍的意志。赢就是赢,输就是输,最终的结局不因玩家的心念而更改分毫。
而在第一个任务中,一切都如系统所愿。于是,它加重了筹码:消极比赛者将会给予惩罚——这正是要把甘愿接受失败惩罚的秦光霁几人推向不顺从就毁灭的极端。
秦光霁甚至可以揣测出系统的心理,如果它真的能拥有了人类相同的心理活动的话——愚蠢的人类啊,和我作对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对于身家性命维系于游戏一身的玩家们来说,这种程度的威胁已足够使他们缴械投降了。他们或许还会这样安慰自己:那些人都只是副本里的npc而已,就算我们做了什么错事,我们都不过是遵照任务的指示而已,更不会有任何人来指责我们。
然而,事实真的如此吗?
秦光霁几人从不这样认为。副本仅仅是世界一角的一个片段,可当副本结束,当玩家们离开副本,这世界仍旧真实存在着,这些npc也会回归他们的生活轨迹,会拥有和玩家们别无二致的一生。
“游戏致力于聆听各个世界中的危难与诉求,并以玩家的力量为其带来转机。”这是写在系统规则最顶端的一句话,也是游戏存在的真正意义,它不该被遗忘,更不该被践踏。
不论是谁想要违抗它,不论对方是否代表所谓权威,不论对方是否掌握着难以企及的力量,他们都不会退让哪怕半步。
万幸,系统并非一手遮天。
在漫长而隐晦的抗争之后,他们迎来了定格。
通常情况下,副本内的外部环境并不会超出玩家所能承受的极限。比如气温、湿度和氧气含量等,初入副本的玩家或许会感到不适,却并不会遭遇完全无法存活下去的情况。
这是游戏的承诺,也是系统正常运作的一种表现。
而现在,骤然降临的严寒象征着与之对立的另一种情况——副本脱离了系统的掌控。
是的,严寒并非只代表死亡,更是希望。
玩弄规则者,最终也被规则击倒,在玩家们的抗争下,它短暂地缴械投降了。
最为直观的表现就是悬于世界中心的这道黑色裂缝。
裂缝出现的位置正是玩家们从冰屋中跳脱出来的地方,满地的冰花早已不见踪影,冻裂的大地上开出一朵漆黑的花,纤长的花蕊向上喷吐,早就了这道与天相接的裂痕。
平坦的大地上,只剩下廖廖的玩家仍旧存在,但当散漫的光顽强地穿透冰点,落下的影子却只剩下三道。
他们分别站在裂缝周遭,目光从未离开过它,好像是用无形的注视织就关切的系带,送往未知的黑暗深林。
这的确是一片无法想象的深林。
一切的感官都被步步削弱,越是向前,就越是迷失,好像走到了这个世界的终点,那是虚无的自留地。
然而不能停下,因为越是向前,就越是接近真实,越是向前,就越能触摸到那扇逃生之门。
仿佛在走,也仿佛在游,甚至仿佛在飞翔、在爬行、在蠕动……
最先消失的是与越关山的链接,当秦光霁发现时,被剥夺了大半的听觉能提供的便只剩下使人烦躁的杂音了。
随后是系统背包和商城的关闭,方框重新变得灰暗,一如刚刚进入游戏时那样。
之后,是技能,他不再能召唤出与自己越来越默契的工兵铲,也不再能调动起哪怕一分一毫的不属于自己的力量。
这似乎是一种退化,也是一场剥夺。它使秦光霁一步步褪下游戏赋予自身的力量,脱下铠甲、放下武器,终于,成为了一个普通人。一个和世上几十亿人类别无二致的普通人。
其实,那正是几个月前,他本来的模样。
不,还有一样东西没有离开他!
“已到达预定位置。”是客服的声音。如此寂静的世界里,唯有这声音格外响亮,也格外使人动容。
可秦光霁无暇与之交谈。
他只是默然停下自己向前的脚步,站定下来,注视前方。
眼前不再是黑暗,而是一堵由尘雾构成的高墙,。
模糊的人形轮廓几乎同时出现在那高墙之中,仿佛绘在宣纸上的笔墨,只耗费了眨一次眼的功夫便被挥洒的灰色填满。
这身影高大健硕,虽不甚清晰,但仍能搅动起秦光霁片段的记忆。
短暂的检索后,他为面前的身影绘上了记忆中依然鲜明的色彩。
“你好。”秦光霁开口说道。片刻之后,他得到了对方相同的问候。
这声音低沉、宽厚,又含着些许的不自然,因而变得生硬而尴尬。
这声音也熟悉,若以一倍速看待副本内外的时间,那么距离他们上一次会见只相隔不到四天。
死寂的世界尽头,两声再平常不过的问候也化身锋利的锉刀,挫在眼前灰色的墙上,挫下无形的尘与土、烟与雾,使得墙不再是墙,使得灰不再是灰。它越来越薄,越来越淡,仿佛一层只需轻触便可被戳破的窗纸,只是这扇窗棂两边的人都清晰地知晓:那不过是个错觉。
从进入副本起,从按下那个按钮起,他们就已被带往不同的岔路口,自此走向不同的结局。哪怕这不过是相同世界的两个可能,哪怕此刻他们甚至能聆听到来自对面的声音,但平行就是平行,永远不会交叉。
秦光霁本能地看向视野的角落,等待他的却并非早已习惯存在了的双方队伍进度条,而是与别处无二的漆黑。此刻他才记起,在这片本不该有人踏足的地方,这个只有系统数据才能穿梭的通道里,一切与玩家自身相关的信息都已消失。
他没让莫名怅然的沉默持续下去,而是将视线放回前方,继续开口:“长话短说,合作吧。”
如此直截了当的邀请令对方猝不及防,边忖度措辞边应答道:“你……这……该,该怎么合作?”
秦光霁没有半分犹豫,打了个不知对面是否能听到的响指,利落道:“让进度条倒退。”
说罢,担心对方未能理解自己的意图,他又加上了一句:“也就是要改变故事的结局。”
对方沉默了一会,声音变得愈发低哑了:“就像……你们在上个任务里做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