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易夕伊年
借着这束短暂的光芒,他看见手上的血管根根凸起,如笔走龙蛇般,在表皮纠结成一个血红的图案。
那是一个符咒!
东方人的符咒!!
她就是东方人!!!
手上、腿上、胸口、后背,不同程度的刺痛接连传来,他撸起袖管,卷起裤腿,脱掉上衣,不顾寒凉的空气,将全身皮肤都曝露出来。
符咒、符咒、符咒!!!!
全身都是符咒!
全身都是刺痛!
全身……他感觉到窒息、抽搐、炽热、寒冷又一次袭来,风卷残云般将他脆弱的神经绞断。
这就是她的复仇,这就是她的复仇!!
……
阵阵惨叫震醒了树上的寒鸦,稀里哗啦的破碎声与后门被狠狠推开的声音一齐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回荡在小巷里,伴着粗重而无章的呼吸声,不时有无意义的呼喊掺杂其中,比鸟鸣更加凄惨。
男人只穿着内衣裤跑出酒馆,穿过小巷,被巷尾的垃圾绊倒,身上登时被粗糙的地面擦伤数块。他却像丝毫感觉不到痛一样迅速爬起,跌跌撞撞地向着更远处跑去。
他呼喊着救命啊,诅咒啊,报仇啊,杀人啊,走过街区的小路,穿过车水马龙的大道,激起行人的怒骂、汽车的争鸣。然而他毫不在乎,只一心走着、跑着。
俨然成了一个疯子。
第230章 逗小猴开心-手机(8)
月色幽暗,转眼便到了詹云逸下班的时间。
这一次,没有来自警局的电话打扰他,秦光霁也未曾向他提及那一边发生的事情。
他们以平常的步伐走出炸鸡店,走进被路灯和月色照亮了的街巷,走向詹云逸的临时居所。
这是“秦光霁”出国前的房子,因为知道詹云逸租不起房子,于是便把钥匙留给了詹云逸。
詹云逸平时课业繁重,加之先前总被男人骚扰,很多时候都是睡在学校的实验室里,不常住在这儿。
但一打开房门,屋内并没有太多灰尘,阳台上唯一的一盆绿萝也是郁郁葱葱,显然是詹云逸定期来打扫照料的结果。
其实开任何地方都可以开启技能,玩家们大可以为詹云逸打造一个屏蔽装置,让他安心在里头待着。但秦光霁着实对这位平行世界的自己有些好奇,于是便借口需要一个安全的环境,跟着詹云逸来到了这里。
房间不大,但地段极好,哪怕按十几年前的房价水平折到现在,也相当可观。
可惜的是,房间太干净了。字面意义上的干净,不仅没有灰尘,连带有个人特色的物件也没多少,乍一看像是走进了一个样板间,毫无生活气息。
不过,仅从现有的线索来看,秦光霁也能发现这位平行世界的自己与他本人的不同之处。
比如说,他的阳台上绝不会只有一盆绿萝。
应该什么都没有才对!
作为年年能拿奖学金,以专业第一的成绩获得保研资格的优等生,秦光霁在种地这块的天赋点着实有些离谱。
简单来说,他只能种活长在大田里的植物,什么黄瓜茄子卷心菜、扁豆丝瓜西红柿,不管是小时候跟着外公外婆种地,还是长大了做科研,都是手拿把掐。
但相对的,如果给他一株长在花盆里的花草,那么下至多肉上至月季,不出意外都会在两个星期内死绝了。
所以,虽然是个理论知识拉满的农学生,但秦光霁的家里向来是寸草不生的。
再者,光从装修品味和房子地段来看,也能发现他们之间的不同。
比如说,秦光霁绝对不会在自己的房子里摆一个跑步机。笑话,他看上去像是会在家里折磨自己的人吗?嫌平时挥锄头种地还不够累是吗?
再比如,他也不会在墙上挂一幅带有自己的印章和落款的山水画。
当然是因为他根本不会国画,更别提……这画的还真不错。
秦光霁的注意力很快被这幅装裱精美,看上去颇有年头的画作吸引了。
不对劲。按照正常上学年龄推算,这具身体绝对不超过三十岁,就算这个世界的自己是个神童,这幅山水画的年龄也绝不会超过二十五。
但秦光霁在父母家里见过几副民国时期的画作,这副画的纸张状态看上去和它们很像。
可如果真的是民国时代的画作,又怎么可能会出自“秦光霁”这个年轻人之手呢?
秦光霁立刻想起了上一个任务,第四场婚礼的背景正是民国时期。
虽然那时玩家们都换上了符合时代的服饰,拥有相应的身份,但秦光霁也是特殊的存在——和这个副本一样,那个故事的两位主角也认识“秦光霁”。
忽然,秦光霁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难道这两个副本并非彼此独立的平行世界,而是一个世界?
既然这位“秦光霁”也拥有一些特殊能力,那么时空穿梭于他而言或许也不是什么无法企及的事情。
或许正是过去的自己画下了这副画,将其带到了现在。
“学长,这画有什么问题吗?”大约是见秦光霁一直盯着这幅画看,詹云逸也凑了过来。
秦光霁先是摇摇头,随后一转眼珠,指着落款处的名字,试探道:“云逸,你知道这是谁画的吗?”
詹云逸是二代移民,虽然会说中文,但对本土文化的了解泛泛。
“是哪位名家吗?”他勉强辨认末尾的繁体字,但很快便放弃了,“我不大懂,只觉得画得真不错。”
在这两个副本里,“秦光霁”都不叫秦光霁。或者说,在他们的认知里,根本没有秦光霁这个人。
那么这位穿梭百年的朋友,又为什么要刻意留下“秦光霁”这个名字,还要按上秦家祖传的印章呢?
除非……使用这个名字不是为了介绍自己,而是为了辨认。
为了让他这个外来者,辨认自己的身份。
秦光霁被这个荒谬大胆的猜测惊了一刻,可仔细想想,却发现不无道理。
将民国世界的“秦光霁”视作A,将当下的“秦光霁”视作B,来自游戏的秦光霁本人则视作C。A在百年前留下画作,被B收藏起来,被不会画画的C看到,由此得到AB是同一人的结论。而A的画作中含有AB都不曾使用的C的名字,就此将本以为只是外来者的C拉进AB的世界。
C本以为自己仅是踏足了一个普通的平行世界,却在其中发现了仅于自己的世界中存在的事物,因而可得:AB早已知晓C的存在,并一直在等候C的到来。
一连串的推论,令秦光霁感到头皮发麻。自己的名字被堂而皇之地悬挂多年,也等候了多年,而如今的他却仍旧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他们想要做什么,他们想用这种方式传达什么,他们和自己的联系又是什么?
秦光霁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担心如果沿着这些线索继续思考,最终的答案会指向他自己:他的名字、他的身份,乃至他的人生。
从胸口升腾的寒气迅速裹住了秦光霁的后背,分明是深秋,他却感觉到大片汗水将衣服粘在了他的皮肤上,在蒸腾作用下带走体表的暖意。
他甚至不敢再直视那副山水画,只得迅速挪开视线,转而对詹云逸道:“我们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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铃声响了。
拿起手机的那一刻,詹云逸发现周遭的环境变了。
身边的一切,陈设也好,人也好,乃至寒凉的空气、窗外的明月,都消失了。
白茫茫一片的空间里,铃声格外响亮。
詹云逸抬起手,借着不知来处的光,看清了来电显示。
是妈妈。
气血上涌,他几乎要站不稳脚,握不稳手机了。
他凝视着【妈妈】两个大字,铃声已经重复了不知多少遍,可他仍不舍得接通它。
就好像只要他不接,就能将这一刻的惊喜延长到永恒。
但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更强烈的渴望在前方等待着他。
出乎意料的,他的脸上并没有表露出过多的情绪,平直的眉毛、薄薄的嘴唇、挺翘的鼻梁、厚实的耳垂,都像是平常的模样。
他其实和妈妈长得并不太像,唯有那双眼睛,琥珀色、双眼皮、眼尾上翘,左眼下点着一颗淡红色的泪痣,和妈妈一模一样。
而如今,这双眼睛里盛放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像是怀念,像是胆怯,像是悲伤,却比这些更进一步,好像是在刹那间回望过往十几年的经历,将其中的嬉笑怒骂、悲欢离合尽收眼底。
他终于按下了接通键。
他的手正在颤抖,一个抬起手臂的简单动作也能使他的额头沁出点点冷汗。
而直到这时,直到他终于鼓起勇气时,他才赫然发现,手中的手机已不是他看惯了的模样了。
它变新了,手机壳也都是崭新的,没有吊坠。是5年前,妈妈刚刚买回来时的样子。
是的,这个手机曾经属于他的妈妈,詹黎女士。那是她靠打零工偷偷攒下来的钱,也是她与陶德结婚后唯一一件完全属于自己的东西。
后来,詹云逸在她的遗物,一件灰色大衣里发现了它。
它只有一则没有被接通的通话记录,时间在那一天的深夜,是打给莉莉,妈妈生前的好友,陶德如今的“合伙人”,表面上开着一家酒馆,实则经营雏.妓生意。
詹云逸起初并不知道他们的关系,甚至以为那就是妈妈最后的求救,因为在那之后,的确是莉莉把奄奄一息的妈妈送进了医院。可惜她们晚到了一步,妈妈早已无力回天。
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莉莉对詹云逸的态度都很好。她会在詹云逸决定逃跑时帮他遮掩,也会在陶德不省人事时把詹云逸安置到自己的酒馆里。
可后来,詹云逸才发现他们其实早在偷偷来往,也正是莉莉一直在为陶德豢养可供亵玩的小男孩。
那时的他才终于明白,妈妈的死,很可能并非一人所为。莉莉的所作所为,不是出于和詹黎的友谊,而是背叛友谊的愧疚。
他不知道莉莉为什么会送妈妈去医院,或许是最后一刻的良心发现,也或许是担心她就那样死在家里会惹人怀疑,不论如何,她都在这场谋杀中担任了相当重要的角色。
妈妈的这通电话,就是铁证。她被丈夫背叛,也被朋友背叛,她死在这两人的阴谋里,死在那个永远过不去的寒冬里。
也死在多年未明的真相里。
詹云逸的脑中升起了强烈的欲望——他要复仇,向他们两个人复仇,他要找到真相,要将他们的罪行公之于众。
他要让他们忏悔、让他们赎罪。
不,不止如此,他要让他们也经历妈妈的痛苦,要让他们知道,他们作的恶,对他,对妈妈,还有那许多个蒙难的孩子所做的一切,最终都会成为他们的催命符——他们该下地狱,该被千刀万剐,如果法律做不到,那他不介意自己来。
……
“云逸,是妈妈。”时隔五年,属于詹黎的独特嗓音再次响起,粗糙的音质也无法遮掩话中的温柔。
是妈妈惯有的语气,也是多年未变的西南口音。
是午夜梦回时也不得奢望的声音。
寂寞无声,唯有泪千行。
这一刻,先前所想的一切,仇恨、报复,以及其余的阴暗心理,似乎都随着一声“妈妈”,烟消云散了。
“妈妈,我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