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无字惊鸿
当时先帝三十六岁。
从十六岁纳妾,至那时,已经过去了二十年。但先帝也才三十多,不怪他不肯放弃挣扎。
由于之前的事情揭过去了,先帝也忘了自己任性的时候得罪过谁。顾之禾终于可以崭露头角,且他确实抓住了这个机会。
又过了十七年,先帝五十三岁时,迎来了二皇子。
男人五十岁也不是不能生,只是对先帝来说希望很渺茫。他自己也怀疑过二儿子的血脉问题,可常年不管事的他其实对宫廷的掌控能力挺差的。
这就导致明明宫妃和侍卫有染了,但是先帝愣是一点没查出来问题。
先帝至死也没拿到过楚才人出轨的切实证据,所以二皇子一直当着九江王。可先帝心里别扭着,总怀疑楚才人另有所爱,这才不肯给她晋位。
好在人家也不稀罕就是了。
别的宫妃无宠会日子难过,她有情郎接济倒是问题不大。九江王也会照顾母亲,何况九江王的存在就已经让人不敢怠慢楚才人了。
顾之禾不知道陛下为什么突然提起他当初科举时的陈年往事。
不过顾之禾诚恳地表示:
“臣不敢怨怼先帝,何况六元及第不过是噱头罢了,命里无时便不必强求了。”
这是多年后顾之禾的心声。
因为事情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顾之禾自己都有妻有子,孙辈都出生了,大权在握这么久,很多事情已经看开了。
当了这么久的官,他能不知道状元根本不算什么吗?朝中泯然众人的状元多了去了,翰林院里一抓一大把,个个都是官当不明白,只能在里头修书的。
科举成绩只是敲门砖而已。
秦政反问:
“当年的顾探花也是这么想的吗?”
顾之禾一愣。
十六岁鲜衣怒马,凭借一腔惊人才华击败天下学子,硬生生从泥潭里爬出来的顾探花当然不是这么想的。
他那个时候不甘且愤怒,没有哪个读书人不想当状元的,所以他发誓要整顿这个可笑的世道。
卡他顾之禾的虽然是昏庸的皇帝,但朝臣其实也没好到哪里去。
这群人并非纯然无辜。
为什么会有人在他殿试之前,特意跑去找皇帝说六元及第的事?他们难道不知道自己去说了,这件事就泡汤了吗?
他们当然知道。
只是他们不在乎,一个小小的进士他们还不放在眼里。
别人在科举上的努力他们视而不见,因为他们在官场上待得太久了。久到已经忘记了自己当年辛苦科考的初心,无法对别人的经历感同身受,只剩下高高在上的“状元其实也没什么用”的评判。
顾之禾猛地惊醒。
这个想法和现在的他何其相似?
扶苏缓缓接口:
“六元及第对大秦来说是吉兆,但六元及第的又不是自己,也不是自家子孙。一个小县城来的乡下人抢走了自家精心培养的举子的风头,自然得给他一点教训。”
顾之禾一瞬间好像变回了曾经那个无力得只能任人鱼肉的他。
他缓缓咬紧了牙。
扶苏换了个角度继续说:
“世人都知道,有脑子的就该让六元及第现世。但是安乐帝这样的人治下有个六元及第的吉兆,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呢?
不如忽悠着安乐帝把这件事搞砸了,群臣就会更加认识到安乐帝有多不靠谱。皇帝的威信遭受到了打击,便是我等臣党崛起之机。”
这是另一派人的想法。
顾之禾攥紧了拳头。
扶苏接着道:
“六元及第虽然珍稀,但与你我无甚关系。倘若这个六元的天才夭折了,我们反而能有可乘之机。
朝堂水深,不如就叫他先见识一下,以后入朝了也就知道该怎么做了。中立是讨不了好的,本党势弱,正需要多拉拢一些人进来。”
这是把人的气焰先打散,再施恩,借此拉拢对方。
像顾之禾这样人生际遇充满戏剧性的天才,他的故事总会为人津津乐道。只要运作得好,不仅自己可以将人拉过来,以后还能再对方的生平故事里占据一席之地。
前朝有岑夫子丹丘生花钱请李太白先生写诗,借此名传千古。他们这样名声不显的人,自然也可以借鉴一二,蹭着顾之禾的知名度在传说中留下一些足迹。
顾之禾猛地抬头:
“太子殿下!”
前头两种情况,他其实早就推测出来了,因为并不难想到。但是最后这个,他有些不可置信。
并不是因为这样的逻辑不合理。
而是因为顾之禾从来没想过,把他从泥潭里拉出来的恩师有可能会是推他进泥潭的罪魁祸首之一。
扶苏如今是九江王,并非太子。可桥松天天太子太子地叫,搞得大家都习惯了,偶尔会叫劈叉。
问题不大,扶苏爱听。
看在顾之禾喊他太子的份上,扶苏愿意少折腾一下这位可怜的前丞相。
扶苏没再卖关子,取了份卷宗示意侍从拿去给顾之禾自己看。这是他这段时日组建出的情报网络查到的第一个大消息,没想到他们还能查出三十多年前的隐秘。
顾之禾的恩师是他的主考官。
当年顾之禾丢失状元之位,这位门生并不算多的大儒气得当场晕了过去。因此,大家都夸他一心为弟子,是个叫人钦佩的好先生。
往后的许多年,大量学子前来拜访,想要成为先生的亲传弟子。朝中也常常举荐他当主考官,哪怕不能连续当会试主考,也不妨碍他换着地点去地方乡县主考。
科举的规矩是这样的,在某个主考官手底下选拔出来的举子,就可以称之为对方的学生。
学生们经历过的主考官很多怎么办?
当然是选对自己帮助最大、或者最有名气的那个,对外宣称自己是他的门生。就像所有通过殿试的,都会说自己是天子门生,是皇帝亲自选出的。
大儒靠着顾之禾这个天才弟子,把自己刷成了大秦第一先生,借此拥有了海量生源。前些年年纪大了之后开始准备致仕,就去办了个书院,更是广招学子。
谁能想到他出名的第一步就是精心算计的,踩着顾之禾上位。
而在顾之禾一事发生之前,朝中第一名师的身份另有其人。那位的风头倍数碾压这位大儒,此事之后才渐渐被追上反超。
顾之禾丝毫不曾察觉。
他从未怀疑过自己的恩师。
毕竟在他困于翰林院没有出路的时候,恩师一直不曾放弃他。接连几年都在为他奔走,这才有了几年后他的崭露头角。
顾之禾一直觉得先帝刚开始肯定不乐意用他,多亏了老师的帮忙,不然他连这次复起的机会都没有。
结果看完卷宗之后他发现,从头到尾都是人家在做戏骗他。
都怪他年少时太天真,阅历不够。
等到年纪大了,最初的印象已经根深蒂固,难以撼动。
就像没人会突然去怀疑对自己很好的父母不是自己的亲生父母,甚至还可能是把自己偷走的人贩子。毕竟此前毫无迹象,而且父母一直对自己掏心掏肺。
顾之禾忍了又忍才没有失态。
他觉得自己的养气功夫还是不够强,不然此刻的他应该能更淡定一些。
顾之禾抬头直视二位陛下:
“陛下的意思,臣已经明白了。”
皇帝不会无缘无故告诉他这个真相,当皇帝的都是政治生物,利益至上。他顾之禾又不是新皇心腹,出于私人交情说不通的。
那么只能是因为,皇帝想利用他打击他恩师一党的势力。
大秦不需要一个门生遍天下的大儒。
更不需要这个大儒结成的关系网,在朝堂上深深扎根,反复和人玩党争。
秦政不介意玩党争,他当初就刻意放任过王绾和李斯两党相争。但那是他的布局,而不是被迫的。
如今朝中的党派却不同,他们不太受控制,收拾起来也麻烦。
秦政需要将他们打散。
不至于一口气全部干掉,里头也有些聪明人可以接着用。但前提得是,他们别再抱团了,尤其是最好能和顾之禾割席。
顾之禾当了多年丞相,是这个党派中的领头羊、中流砥柱。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搞掉了顾之禾,党派就散了一半。
但顾之禾直接舍弃有些可惜了,这位丞相自己没什么太大的问题,不像别人作奸犯科的情况很严重。
那就让他主动和党派割席,并利用他这把尖刀狠狠扎穿同党们的心吧。
秦政没给顾之禾选择的余地。
卷宗堂而皇之地交到了顾之禾手里,就是在告诉他,无论你恨不恨你的恩师,你都必须恨他、报复他。
你要恨到连带其他同窗都一起割袍断义,以后老死不相往来,这是皇帝想看到的局面。
皇帝需要你做一个纯臣。
你可以选择拒绝,但那样一来,从丞相降为中书令就会成为一个开始,以后这样的事情会越来越多。
顾之禾没有选择的余地。
何况,朝中哪有多少真心的朋友呢?
党内的那些同窗,看似和他感情不错,其实都是利益之交。为了自己和子孙后代的前途,顾之禾并不介意踩着他们上位。
他到底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天真的少年天才了,他已经被朝廷的墨水染黑。
顾之禾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眼神十分坚毅。他谢过了君上告知他真相,已经做好了最终的决定。
人,还是要为自己而活的。
所以他不介意送他的恩师晚年身败名裂。
反正,这也是对方当初欠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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