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醉吟居士
天凤帝缓步转过身去,似乎不愿再看他,只能够听到他的声音徐徐传来:“他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觉得朕不该如此重用于你。”
这句话犹如一记重石,瞬间便狠狠的砸在了卫乘的心头,他张了张口,结合自己做的事情,一时竟无法反驳。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卫乘并不是个纯粹的汉人,他的母亲本是边城的普通百姓,后被南下的胡人掳走这才生下了他。
如他这般的人就是生活在夹缝中,自小在胡人那边就遭受欺凌,后来实在受不了逃到了宣朝,却也因为明显的外貌差异而仍旧不受旁人待见,直到他在青州遇见了当时还不是皇帝的楚王,这才投入对方麾下,直至天下全部收复。
这样的身世,若非当今皇帝是个心胸宽广的人,根本不可能任由他做到如今的位置。
卫乘呼吸颤抖,心头汹涌而来的愧悔几乎要将他淹没殆尽,他难以面对天凤帝,但却仍旧忍不住道:“那……陛下又说了什么?”
即使到了这种地步,他也仍旧想要知道天凤帝是如何看待他的。
空荡的地牢中传来一声回荡悠长的叹息,他只听那人缓缓说道:“君子生于小国,非君子之过也*。”
此言一出,顷刻间,卫乘一个哪怕刀砍在身上都未曾痛哭呼过一声的人顿时宛如洪水决堤般泪如雨下,嚎啕痛哭。
是他有负君恩!将这过往所经历的一切与君王信重都葬做了尘土!】
位于青州的一座边城处,一形容狼狈的男子靠在脏污的巷口处,看着天幕楞然出神,他容貌高鼻深目,身材高大,具有明显的异族人特征,再一仔细看去,可不正是天幕上那个据说出卖了军事机密的卫乘!
“君子生于小国,非君子之过……”
他神情恍惚的反复念叨着这一句,偶有路过的行人见此还当他是个疯子,皱着眉头赶紧快步离开。
卫乘的眼神愈发明亮,胡人只会将他当做打骂取乐的奴隶,嫌弃他身上一半的汉人血统,汉人却又以异样的目光对待他,在意他身上的那一半胡人血统,然而生来如此,难道就能怪他吗?是他错了吗?他究竟错在何处?
然而如今,却有人对他说了这样一句话,说生来如此不是他的过错,那个人还是一位君王。
他认出天幕上的那个卫乘就是他。
卫乘心中一片火热,恨不能立刻就能见到他此生的明主,然而转瞬之间他的眼神却又黯淡了下来,不可能了,这一切都不可能再有了,因为未来的他将这一切都破坏掉了!
这时,耳边传来附近其他人的话语声:“那个大臣说的也没错,那个叫卫乘的不是果然背叛了吗?楚王殿下还是太过仁厚,就不该对这等异族人心软。”
话音落下,却听小巷中倏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恸哭声,也不知是谁遇到了这般痛苦的伤心事。
【天凤帝疲惫的叹道:“朕连自己身边的人都看不清,又怎么配当这个皇帝?”
卫乘恸哭着道:“陛下!不关您的事,一切都是臣的错,是臣该死,是臣对不起您!臣……臣其实是溪东左贤王之子!”
胡人算是中原人对于那边的蔑称,北边如今进犯的游牧民族实际上自称溪东人。
即使是天凤帝,在听到卫乘的这句话时,却也不禁露出了意外的表情,他猜测过对方多半是遭到了胡人的威逼抑或利诱,却唯独没想到,对方的身世之谜居然还有后续。
最大的秘密既然已经说出口,卫乘索性也不再隐瞒,原来当年他母亲被掳走后做了左贤王卓勒的女人,后来又生下了他,因为有汉人血统的原因,他本人的确在部族中颇为不受待见,之后也因此离开。
直到后来厉帝登基,因为自身就是起兵篡位,对方自然害怕再有人复刻这样的事,是以对朝中将领行使兵权多有掣肘。
当时守城的将军领兵对抗异族,不仅粮草和军饷跟不上,还要听皇帝派来将军的外行瞎指挥,这一来二去之下,却是养大了溪东人的胃口和实力,觉得殷钊死后,他的继承人都是草包,不足为惧,就想着要攻打下这片肥沃的土地。
“所以你是刻意接近朕?”
天凤帝听他说完,当下沉默道。
卫乘哭着说道:“不!陛下,我最初的确是真心要跟着您,只是左贤王在知道我在这边做了高官之后,用我母亲威胁我,还说要向朝廷公布我的身份,我,我……”
帝王近臣成了异族人,这件事若传出去,卫乘不认为自己还能有命活。
天凤帝懂了,可他却宁愿自己不懂。
“所以说到底,你还是不信朕,不认为朕会保下你。”他凤眸带着星星点点冷意的看向被绑缚着的卫乘,同时透露着说不出的失望。
卫乘瞬间哑口无言,这样的目光下只觉得心底的那些心思无所遁形,因为他的确从头到尾隐瞒了这件事。
他太害怕失去手中的一切了,包括性命。
天凤帝仰头长叹一声,道:“卫卿,如今再说这些或许你仍旧不会相信,但朕还是想说,假若你当日找朕坦白一切,朕必然会保下你。”
卫乘哽咽出声:“陛下既然都已这么说,那臣还有什么不信的?您向来一诺千金,是臣,是臣小人之心,是罪臣辜负了您的信任。”】
边关。
镇守在此的定国公秦祎眉头紧锁:“想不到未来的局势变幻如此快速,胡人居然还能够成势。”
这些草原人依靠放牧为生,一到冬天过不下去就常常会南下前来劫掠,皇帝是个武德充沛的人,从来不惯着他们,加之麾下兵强马壮,是以胡人迄今为止也没占到过什么便宜,若不是这边大都是些盐碱地,打下来也没什么用,还不好管理,必然早就加入宣国的版图了。
有下属道:“还不都是那个厉帝干的好事,从来没听说打仗还得听外行人指挥,粮草军饷都给不够,长此以往可不就是完蛋!”
“是啊!希望陛下早做决断,可别让那个祸害上位了!”
此言一出,一大片人跟着附和。
秦祎闻言笑骂着挨个踹了一下他们的屁股道:“滚蛋!皇家的事也是你们能多嘴的!”
心中却庆幸,幸好有天幕透露了未来,要真是让那些草原人成了势,边关的百姓可就遭了殃了。
边关的百姓们看到这里也是一片骂爹骂娘,毕竟未来胡人打过来了,最先遭殃的必然就是他们,一想到这样被烧杀抢掠的未来,他们对于罪魁祸首厉帝的恨意就又更深了几分,同时也唾弃着卫乘。
“楚王殿下待他这么好,都不在意他胡人的血统,他居然还背叛?真是个狼心狗肺的畜生!”
“呸!说什么用亲娘威胁他,他要真在意他娘,当初跑的时候怎么不带他娘一起跑?”
“他要是早交代的话,说不准陛下就想办法连他娘一起救了,害人害己的东西!”
也有些迂腐文人不赞同的说道:“百善孝为先,他为了保护自己母亲也没有错,更何况那个左贤王还是他的父亲,又怎么能够忤逆呢?”
百姓们连他一起骂:“我呸!去你爹的!死的不是你和你的家人,就在那里站着说话不腰疼!”
“你在这里帮胡人说话,胡人是你爹不成?”
“你可站远点,老子怕在这里抽旱烟还给你熏出个舍利子来。”
文人被说的脸色胀红,讷讷不能言语。
朝中诸多大臣也在思考关于胡人的问题,皇帝更是派出了武德司的人去边城试试看能不能搜寻出这个叫卫乘的人,毕竟是溪东左贤王的儿子,这一次虽然没人会用他,但总该有些用处。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天凤帝已不愿再多说,他冷眼瞧着这个往日信重的臣子道:“你辜负的不止是朕,最该谢罪的还是此次战事中那些伤亡的将士。”
“你有母亲,珍惜自己的性命,难道那些将士就没有亲人?一条人命就不值钱了吗?”
卫乘羞愧难当,几乎想要立即死去,却在这时,他听见帝王冷酷的说道:“好在,你还不是完全没有用处。”
室内气氛霎时一凝。
一直以来,天凤帝展现在外的形象都是以温和仁爱为主,甚至哪怕谏臣言辞过激,对方也从未因此恼怒降罪,反而还会嘉奖其直言敢谏,时人莫不道帝王圣德。
然而对方如今的这句话,虽然简短,却是听的人不由寒冷彻骨。
有用,这可不是什么用来夸赞的词汇,而是要彻底榨干他的价值才肯罢休。
卫乘顿时一呆。
“你暴露的消息还没有传出去,朕对外也只是说你病了,正在府中修养,拒绝任何人前来探望。”
天凤帝回过身,凑近来看他,温声道:“所以卫卿,朕希望你最后为朕尽忠一次,亲手写一封信,就与你那左贤王的父亲说,军中粮草告急,正是适合他们进攻的时机……”
“如何?”
卫乘嘴唇颤抖:“如果臣这么做,陛下就会原谅罪臣吗?”
对方并没有如他所愿。
天凤帝温柔且坚决的道:“不会,而且你也依旧会死,毕竟朕总要向那些牺牲的将士和他们的家人有个交代。”
卫乘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帝王的无情和诚实所震撼,嗫嚅良久说不出话来,天凤帝却也没有逼迫他,只是感叹一句:“朕原以为,你我君臣之情会如松柏长青,却没想到,是朕自作多情了。”
说罢一甩袖,转身离去。】
就在天凤帝说出卫乘好在还不是完全没有用处的同时,天幕下的许多人也跟着一呆,这……他们仁爱宽厚的楚王殿下哪里去了?怎么突然就让人情不自禁感到后背发凉?
尤其对方说话的时候仍旧还是一片温和的态度,这样的反差感,给人的感觉就更加刺激了。
有人回想起天幕曾多次说过类似的话,说楚王实际不是个善茬,因为没有亲眼见过,许多人还不以为然,印象仍然停留在上一个版本,现在看来还是他们草率了,就像天幕说的那样,楚王还真是个宝藏男孩啊,简直越扒越有,让人目不暇接。
说起让人送命的话都一派温和的态度,临死之前连给人一句安慰都没有,直接上大实话,实在让人忍不住跟着有点心底发寒。
不过也有人对于这样的说辞不赞同的道:“若是一味仁厚,那不过就是个烂好人,又如何配得上称之为千古一帝?依我看楚王殿下正该如此,就如同天幕上他说的那样,若不杀了这卫乘,又如何能向那些牺牲的将士与其家人交代?那些人的死难道就不值得重视吗?”
“君王施展凌厉手段,实则还是为了仁爱天下万民,不过就是一时片面的印象,你等就因此改口,实在是肤浅蠢钝至极!”
有人心中不服,也有人听后顿时醍醐灌顶,满面羞惭之色。
大殿之上,殷闵发现自己再次成为明里暗里的视线焦点之后,整个人甚至都已经有点麻了,只能叹息着安慰自己,这还只是个开始,说不准接下来还有更劲爆的呢,还是赶紧适应吧。
皇帝看着天幕眸中划过一抹隐晦的惊艳,没想到这个儿子还真给了他一个不小的惊喜,行事仁善却也不乏冷酷凌厉的手段,这不正是帝王之才吗?
他还真没料到自己这个喜欢行医的儿子还能有这般资质,看来他平日里还是对他太过缺乏关注。
【“陛下,那卫乘若是不写这封信的话……”
梁缙从最开始便一直沉默跟随在帝王身侧,只不过是从头到尾都没有出声,待到重回太和宫,彻底四下无人,他不由欲言又止道。
天凤帝细数着窗外飘落的点点细雨,闻言轻轻啜饮了一口茶水,淡漠道:“那就叫人仿照他的笔迹给卓勒送去。”
虽然效果不一定有本人写的好,毕竟一些内部的事情他们不一定清楚。
原来皇帝心中早就盘算好了,但又为何要说那样一番话?
梁缙毕竟侍奉过开国的先帝,又已年过半百,也不惊讶天凤帝的态度,当今陛下创统大业,建不世之功,若只是个一味仁德的帝王,根本不会走到如今这般地步,只是世人愚昧,才会看不清这点。
他只是疑惑帝王今日的行为,如果按这么说的话,对方或许根本就不必亲自去见卫乘添堵。
天凤帝叹道:“他会写这封信的。”
梁缙心中惊讶,帝王为何会这般肯定?难道是认为卫乘猜到他会这么做?但如果是这样的话,对方应当就更不会写那封信了才对,先不说卫乘的母亲还留在溪东,左贤王也是对方的生身父亲,既然已经背叛了宣朝,如今再反复又有什么意义?朝廷注定不可能留着他的。
而且亲手背叛和被动背叛还是有区别的,总不能到最后什么都不剩下吧?那不就是一场笑话?
“梁大伴可是疑惑朕为何会如此笃定?”天凤帝微笑着望过来,随后又盯着手中茶盏上的花纹端详了起来。
片刻后,他冷笑道:“朕其实也好奇自己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这点,这卫乘实际上就是个优柔寡断的自私之人,他说左贤王用母亲要挟他就犯,但他真的在意他可怜的母亲吗?不,实际上他最在意的还是左贤王会公布他身份的这件事。”
说白了卫乘最在意的还是自己的性命。
“但如今他的性命是注定保不住了,荣华富贵也都成了一场空,所以也就只剩下了最后一个的妄想。”
就如同梁缙想的一样,总不能到最后什么都不剩下,只剩下一个笑话。
梁缙感到好奇,卫乘还能妄想什么?
忽然,他回忆起了帝王在牢房之中说的那些话,接着若有所悟。
天凤帝给出了谜底:“他想要弥补朕与他的君臣之情。”
这倒不是说卫乘对天凤帝有多愧疚,虽然的确有那么点,但他若真是特别在意这点的话,当初在出问题的第一时间就该找皇帝坦白,所以说来说去还是那句话,卫乘可以做的选择不多,对方又不是真在意他那个母亲,人头也已经被预定出去了,所以他如今唯一剩下的,也就只有天凤帝施加给他的那一点虚假幻想。
背叛注定无法挽回,但却还能够做最后一点弥补,也好令他怀抱着这份心理安慰安心的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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