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孜然咩
薛瑾安抬头对上太皇太后那双被愤怒烧红的眼睛,脑中灵光一闪而过,突然抓住了一个自己之前没有想到的动机。
薛瑾安之前并没有对先帝调换孩子身份进行深入思考,只简单推测了两个最有可能的选项, 而两个选项基本都和太皇太后有关,薛瑾安原本觉得先帝做什么已经是过去式,并不影响现在的局面,就算分析明白了,也是冗余的数据。
而且人类的所作所为和代码生命不一样,代码生命会在条件范围内选择最优的选择,但是人类的行为和其本身的性格、阅历、文化素养等方方面面息息相关,偶尔还会被突然的灵光一现所支配,是很难探索明白的。
他和先帝不熟,仅有的数据连人物模型都构建不出来,推测出来的数据准确率有限,他索性也就不做多余的演算。
然而太皇太后的一番话,让薛瑾安意识到先帝的行为也很有可能并不是偶然行为,而是皇帝让安王误会自己身份的一个契机。
先帝的身份摆在那里,如果他真的只是想保住这个孩子,其实不必要如此迂回,给孩子换一个生母就可以了,就像是将四公主、九皇子记到庄妃名下那样,太皇太后就算真的知道真相,顶多也只是把人排挤出权利圈子,而不会真的动手杀了他,再且说,先帝都能做到调换儿子和孙子的身份,瞒得死死的,二三十年都没被发现,这证明他其实有能力执行更好的方案。
那么他不顾道德伦理一定要调换孩子的原因是什么?张世子的身上还有什么秘密?皇帝的所作所为是否同这个秘密有关系?
不行,有关先帝的数据还是太少了,联系不起来,还得从太皇太后这里收集相关数据。薛瑾安这么想着也这么做了,他先等了两个呼吸,以己度人觉得太皇太后已经消化分解了上面的数据,开口继续开始传输。
太皇太后猝不及防被灌了满脑子的父子孙密辛,整个人都卡顿了好一会儿,只读取了一半,她刚消减温度的脸就再一次迅速升温,怒气值直接飙满。
太皇太后激动地直接从位置上站了起来,也不知是起得太急,还是气得太狠,她身体一个打晃,被苏嬷嬷眼疾手快地接住了。
太皇太后却伸手推她,伸出手指颤抖地往旁边指,好一会儿才吐出一句话,“去,去里面,去里面把那个逆子的牌位给我拿出来砸了,去,快去!”
太皇太后虽然对先帝颇有微词,最后的关系也势同水火,但到底是互相扶持长大的母子,也是有过母慈子孝的时候,所以这么多年来,太皇太后一个不爱焚香礼佛的人,一直都有在给先帝的牌位做功德,也当是全了这份母子情份。
然而现在的太皇太后只觉得可笑,她拿人家当亲生儿子养大,倾囊相授付出了多少精力血泪自不必提,可别人拿她当养母,防备她忌惮她厌恶她也就罢了,私底下竟然还干出这些混账至极的事,让她彻底成为了一个笑话。
原本以为再如何,至少也是个知道礼义廉耻之人,她的教导也是有效用的,可原来,一切只是她以为。
“可笑!荒谬!混账!那个混账生出来的也是混账!子子孙孙都是混账!”太皇太后气上了头,完全没注意把薛瑾安都骂了进去。
苏嬷嬷连忙看向薛瑾安,同他交换了一个眼神。
薛瑾安完全无所谓,不说他根本不拿皇帝他们当亲生的,就算真是亲生的,他这都走上造反之路了,也就已经划清界限了。
“还有什么,你今日一并说了吧。”太皇太后在苏嬷嬷担忧地眼神中,对薛瑾安说道。
苏嬷嬷心道不好,再次给薛瑾安使眼色。
完全看不懂眼色的薛瑾安张口就来,给太皇太后查漏补缺。
太皇太后彻底气炸了。
眼看着她脸色都快从红变紫,再不会看脸色的薛瑾安也能看出不对来了,他第一时间打开了健康监测软件,看着狂飙到临界点的数值,以及弹出的“脑梗”红色警报。
薛瑾安止住了话头,决定还是让她先缓一缓吧,总不好气死为数不多的盟友。
苏嬷嬷松了口气,她手上稍微用力,强行让太皇太后坐下,连忙从袖子里拿出瓷瓶,倒出一粒黑色的给她,又是拍背顺气,又是轻声劝哄,才可算是让太皇太后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
薛瑾安安静地坐在一边等待着,鼻子微微动了动,自动采集周围的数据信息。
虽然黑色的药丸只是在空气中暴露了一瞬间,薛瑾安还是敏锐的捕捉到多出来的气味分子,并从中匹配到熟悉的成分:“人参养荣丸?”
五皇子以前被迫电池不好的时候吃过,建设吉利的时候冯尚书看着账本上流水一样的支出受不了也总吃这个,薛瑾安的数据库里有记录。
太皇太后顺了好一会儿气,面色总算没有发紫了,她张口先长长吐出一口气,看脸色似乎是缓过来了,声音却还带着怒气:“人老了,总是精力不济,每日瞧着那些个东西也有着生不完的气,索性常备一点养气补血的药,总不能他们盼着我死,我就真死给他们看吧。”
人参养荣丸不仅是患有心疾之人的特效药,对上了年纪各项机能退化的中老年人来说,也是不错的保健品。
太皇太后似乎是觉得自己说话太过于夹枪带棒,说完顿了顿,伸手握住薛瑾安的手拉到面前来,轻轻拍了拍,声音终于温和了下来,“别担心,这人参养荣丸是我叫苏嬷嬷制的,不会有事儿。”
苏嬷嬷也立刻笑着附和,“我也算是有些家学渊源,学过一些,只是多年不用,手艺生疏了些,搓出来的丸子不好看。”
“要好看做什么,有用就行了。”太皇太后摆了摆手。
两人说话间气氛终于不那么凝滞了,薛瑾安歪了歪头,数据分析得出两人是在有意缓解心情,他没有拆穿自己早已经知道药的制作者是谁,并不会问那样的问题的事实。
——这是太皇太后以前当权的时候留下的习惯,先前说过给皇帝下药其实是件好事非常困难且暴露程度极高的事情,除非你内应是皇帝身边的心腹,譬如李鹤春,不然很难成功。
这便是因为皇帝的吃食,就算是后妃送的,也是要经过多重试毒程序才会入口,太皇太后昔年当权,虽然没有皇帝之名,却有皇帝之实,繁忙的时候直接宿在乾元宫的日子也不是没有。
那个时候就算她没有要求,宫里的人也会自觉的将她的各方面待遇对比皇帝规制来,没这个眼色的,大多数进宫三年内都淘汰了,能御前伺候的那都是人精中的人精。
要不说宫里的宫女二十五岁出宫之后,大户人家都开着高月俸抢着要,这是真正的靠命搏出来的。
薛瑾安反手抓住太皇太后的手,他清晰的感觉到她的皮肤状态、温度、脉搏等等,眼前属于健康监测软件的页面上,数据增多了,也变得更加精确了。
太皇太后的身体确实正在衰老,电池的老化是最严重的,健康度已经掉到六十以下,和薛瑾安刚穿进这具身体的时候差不多。
这是很正常的,正如太皇太后自己所说的,她的年纪摆在这儿,近来重新掌权忙碌非常,精力消耗过大,再加上生了一场持续时间太长的病,她还能维持现在的身体机能,已经赢过全国90%的老太太了。
薛瑾安认真地对她说道,“你不会死,你还能活很久,比他们都久。”
太皇太后一愣,终于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来,却并没有把他的话当真,只以为他是在宽慰自己。
“好孩子。”太皇太后轻轻摸了摸薛瑾安的脑袋,说道,“我活到如今其实也活够了,只要看你能好好的,我便是死了也安心了,而且活太久了也不好,看着老朋友们一个个离开,到最后只剩自己孤单单一个,伤心伤神,没意思。”
太皇太后说着错开了眼,没让薛瑾安看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情绪。
薛瑾安却能从她话语的微妙停顿中分析出正确答案,太皇太后有一句关于薛瑾安的话没有说,那就是她活得太久了,经历过的事情太多了,亲生儿子拿她当仇人对待,亲生的孙儿也时刻防备着自己,她付出的所有情感都没有得到正向反馈,她真的已经累了,不想再经历一次了,到时候她就真的只能死不瞑目了。
倒不如早点死了算了,这样也不至于走到相看两相厌的地步,往后的日子到底是什么样子,也不必她再来操心。
薛瑾安调整脸部数据,露出明显的不赞同神情。
太皇太后却只以为自己突然说死吓到他了,开口保证道,“你放心,哀家一定会确保你无忧再走的。”
说着还开了一句玩笑调节气氛:“我还等着崔鹏飞给我摔碗捧盆披麻戴孝呢。”
太皇太后原本只是习惯性的口头嘴一下崔鹏飞占点便宜,却不想薛瑾安一本正经地点头说道,“他是你的小辈,合该如此。”
崔鹏飞是启元帝时期的臣子,原本和太皇太后平辈相称,也就是说崔醉崔酌其实从辈分上论,是和皇帝一辈的,属于薛瑾安的长辈,结果崔醉一个拜师的操作,和皇帝平辈的成了崔鹏飞了。
太皇太后第一次听陆秉烛说的时候,差点没笑岔气去,她几乎是立刻就召崔鹏飞入宫“叙旧”,结果那只老狐狸总是能病得恰到好处,至今都没能让她笑上一回。
时间久了,太皇太后也都快忘了这茬,听薛瑾安提起,顿时笑得乐不可支,周身的郁气都散了不少。
“好好好,这可是你答应我的,我记住了,可莫要叫我去了地府还伤心难过受到了欺骗。”太皇太后笑着点了点薛瑾安的脑袋。
“嗯,肯定会让他这么做的。”薛瑾安点了点头,又道,“我不是他们,没有那么没用,属于我的东西我不怕被人拿走跟人分享,只要我想,它们就会再次完整的回到我这里。”
薛瑾安说:“你想活多久就可以活多久,什么都不用担心。”
太皇太后到此时才明白过来,薛瑾安是猜出了她的未尽之语,在给她做保证。
“还真是让人心软的孩子。”这样的孩子,怎么能让她不心甘情愿地将一切捧到他掌心呢?这样的孩子,让她即便已经历经过两次来自亲手养大的孩子的背叛,也忍不住想要相信他不一样。
太皇太后有点担心薛瑾安是因为太缺乏关心,所以舍不得自己死,也忍不住提前给他打预防,“我已古稀之年,是长寿,即便是明日死也是喜丧。”
薛瑾安摇头道:“太短了。”
修仙无岁月,踏入这条路的人即便只是一个起始的筑基,寿元也是百岁起步,古稀对于修者来说算早夭。
太皇太后和苏嬷嬷都有些忍俊不禁,后者连连说道,“七殿下说得是,古稀还小着呢,要到耄耋才好。”
薛瑾安继续摇头。
太皇太后都无奈了,“再老可就成老妖怪了。”
薛瑾安有些不解:“活得久不好吗?人类不是都喜欢长寿吗?”
自古以来追求长生者不知凡几,就连小说里都只有特定属性的主角才会在系统绑定的时候,对对方说的长生不屑一顾,他们中大部分要么是早已经体验过长生的寂寥,要么就是见惯了人生的蹉跎与黑暗,对继续当人都没有兴趣,遑论重生……噢,还有一种人,他们想活,但只想咸鱼的活到寿终正寝,无病无灾,他们通常是疲惫的社畜。
当然,凡事都有例外,不过薛瑾安的数据库的样本大抵是如此。
薛瑾安想给太皇太后分类,但觉得似乎哪一种都是,又哪一种都不是。
太皇太后还是第一次见薛瑾安露出这种理不清头绪的困惑样子,耐心地跟他讲解起来,“《礼记》有云:……五十曰艾,服官政;六十曰耆,指使;七十曰老,而传;八十九十曰耄,七日曰悼,悼与耄虽有罪,不加刑焉;百岁曰期,颐。”
这段话的意思就是说五十岁的人叫艾,该参与国之政事了;六十岁的人叫耆,就应该指使别人做事;七十岁叫老,手头上的事儿该传给儿孙了;八十岁叫耄,七岁的小孩子叫悼,这两者就算犯罪了,也不会对他们判刑;百岁的老人叫期,是儿孙要尽心供养的年纪。
然而对于期颐其实还有另外的理解,那就是:“一百岁的老人生活难以自理,一切都需要期待儿孙的孝顺,于是便称为期颐。”
太皇太后说:“我体面了一辈子,不想死到临头弄得满身狼狈。”
薛瑾安对人类行为的分析已经颇为得心应手,但对于人类情感的认知还处于表面,完全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程度。
来自现代世界的代码生命和古代人类存在天堑一般的代沟,而心理学上说,消减代沟的最好办法是换位思考,共情共感。
薛瑾安决定换位思考一下,假如他是一部普通的手机,随着使用的年限长了,零件老化致使软件运行的方方面面出现瑕疵,会出现以下这些情况:
因为卡顿时常被龙傲天边戳边骂,说不准还要锤他两下,好让他能识趣点反应快一些,内存太小存不了多少东西,龙傲天边删边咋舌……还有电池会充不进电会鼓包、充电口接口短路毫无反应、扬声器摄像模组都变成劣质品、身上的各种空洞里塞满了灰尘。
屏幕也许还裂开了,后盖应该也划花了,曾经酷炫的外观也成了落伍的代名词,还有……还有……
薛瑾安没能继续想下去,他的拳头硬了。
不仅想邦邦给死机奴两拳,还想跟他说:“所以爱会转移对吗?没关系,你的数据也可以和我一起殉情,拿着你被注销的SIM卡去找你新手机恩爱去吧,希望你狼狈在各平台登陆账号被通知已给绑定手机号发送验证码的时候能够笑得幸福又开心,我会在0和1的怀抱里祝福你和你的新手机,早日感染木马病毒。”
薛瑾安连放三个小火箭,心情平静的表示:睚眦必报是每个修仙机该有的美好品德。
薛瑾安充分感同身受之后,抓住太皇太后的手说,“我给你换。”
太皇太后露出疑惑地表情。
薛瑾安报菜名一样的开始推荐起来:“电池——我是说心脏健康度下滑了我给你换新的,四哥的就不错;摄像头模组——就是你用来记录世界的眼睛,它不行了就换最好的,三哥习武能百步穿杨,视力不错可以换……不,还是算了,你要求不高的话,我们优先使用外面人的,四哥不行,他实力太菜,二哥不行,他数据水分太大,不保真,用大哥的吧,他武功也还看的过去;元零件接触不良了就换五哥的,我验证过,他四肢挺好用,骨头硬,扭断需要费一些力气,不容易骨质疏松;八弟的话,肉很嫩很好片,可以组成外壳……”
太皇太后:“……”等等,别的不说,小五那个怎么回事?扭断需要费力气什么的你怎么这么清楚?还有小八肉很好片什么的……别告诉我这些你都干过!?
不,等等,好像真的干过,小八被小七所伤那事儿她似乎隐约听陆秉烛提过一嘴,原以为只是被打了一顿,原来竟然是受了凌迟之刑吗……
太皇太后听着薛瑾安的“对手足兄弟大卸八块的心得感悟”报告,看着他的眼神从最开始的震惊到逐渐麻木,在这一刻她突然理解了为什么宫中有关小七的称号是阎王罗刹了。
本来以为是有人在背后故意毁坏小七名声,却原来是写实啊。
眼看着薛瑾安口中的受害者名单已经从手足兄弟扩散到了御林军中,太皇太后终于抬手打断了他的话,并坚定拒绝了他的提议。
“即便当真卸下他们的……零件,”太皇太后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些人的部件,毕竟小七已经快要给她凑出一套整的了,思来想去竟然是小七口中提到的“零件”最为合适,便拿来用了,她道,“即便如此,世界上也没有这样的医术。”
“有。”薛瑾安张口想要说就算普通人类,也是能做到换心脏、眼角膜、接断手等等这些手术的。
太皇太后却抬手制止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摇了摇头道,“或许以后会有,但现在不会有,古往今来数千年也只有一位神医华佗。你说得这些若是无法成功,我与他们大抵都会命悬一线吧。”
命悬一线其实是太皇太后委婉的说法,她真正想说的是死路一条,不过想想小七也是一片孝心,没必要太打击他。
薛瑾安却因为这句话陷入了沉思中,太皇太后说得倒也没错,小说世界,尤其是处于剧情线中的人虽然难杀,但也不是不能杀,只要把剧情线推向对方必死的那边,世界意识觉得逻辑成立,可更改的状态里就有了死亡。
至于到底是活是死,就要看双方的能力了,要不然楚文琬也不会死得这么利索。
薛瑾安有点想试验一下,这个方法的极限是什么,能不能直接一波把所有人都解决掉?
薛瑾安想的入神,让太皇太后总有一种他在想什么危险事情的感觉,她忍不住伸手揉搓了一下薛瑾安的脑袋,将他的心神从思考中拉了回来。
太皇太后说道:“小七,你需要学会接受死亡,死亡并不可怕。人固然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我想我都的人生已经足够精彩,必然会在史书上留下痕迹,这就足够了。”
薛瑾安点头表示认同,想了想还精准的给出了会写在史书的那一篇章:“《帝王本纪》。”
这四个字是对太皇太后毕生最大的肯定,她张了张嘴,万般情绪最后都化作一声叹息。
“这便足够了。”她喟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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