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丛璧
但或许是因为,当他说出那句“问心无愧”的时候,他就已经更加切身地融入到了皇帝这个身份当中,当他掀开车帘,望向外面那片荒土沙尘的时候,当先感到的,不是一种时空错落的失望,而是巡视疆土、又见一片治下土地的责任感。
而对于等候在凉州边境的这一队人马来说,他们看到的,也是一支与他们预想之中大为不同的队伍。
吕布策马在前,远远瞧见了那片整齐抬步、甲胄精良的方阵,不由瞳孔一缩。
将领的本能,让他在即刻间意识到,那不是一路寻常的护卫!是在他出征凉州的时候,陛下的身边不知何时,又有了一方强将强兵。
但在余光扫到马腾马超紧绷的表现时,吕布又忽然一正面色,让自己从那短暂的惊讶中恢复过来。
陛下新得一路兵马助力,算得了什么?何事发生在陛下身上,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瞧瞧这群凉州将领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仿佛还以为只有边军才有这样的鼎盛军容!
当陛下掀开车帘,一步步走下车来,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同在此地的马超更是难以避免地将目光落在了陛下的头发上。
距离攻克洛阳将近半年,被剪得有些长短参差的头发又长长了不少,但还不足以像是大多数人一样,在头顶梳成发髻。
可当他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绝不会有人觉得这是胡人一般的草莽行径。
在车队之前的甲兵缄默无声,已如一块钢铁巨石,垫在了这位中兴之主的面前。
哪怕是吕布急急下马,向着陛下快步行去,也不曾破坏了这其中的肃穆,只叫人看到,这位杀伐果断,一骑当千的将领向着亲身抵达前线的明君,低下了自己的头颅,向着在场众人昭示,这位陛下的分量!
刘秉也终于在这长途颠簸后,开了口。
却不是问起凉州军情,而是颇为好奇地看向吕布的身后:“这就是赤兔?”
真是想不到啊,吕布和赤兔的缘分,居然并没有因为他早早被困在河内,没效力于董卓麾下消失,而是用另外的一种方式,重新接续上了。
眼见吕布点头,刘秉又笑了:“果然是马中有赤兔……”
吕布心中一紧,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天大的过错!天下自古以来,都是要先将好东西送给皇帝的。美玉珍宝当如此,宝马名驹也该如此啊!可他见到赤兔便觉心中欢喜,已是先将赤兔据为己有了!
然而不等他将请罪的话说出,刘秉已上前两步,拍了拍吕布僵硬的胳臂,说出了后半句话:“人中有吕布啊!奉先,干得好,没辜负朕对你的期望!”
马中有赤兔,人中有吕布……
马中赤兔,人中吕布!
在这句话完整地说出在吕布面前的瞬间,这高大英武的将领已在一瞬间脑海空白,眼神里点着了火,就差没直接被点着,窜上了天。
这话里何止是将吕布和赤兔凑成了相互匹敌的一对,更是在用夸奖赤兔乃是顶尖好马的话,夸耀他吕布乃是陛下麾下首屈一指的强将!
他甚至忘记了,自己原本飞快迎上来到底是想说什么的,就直愣愣地定在了原地。
不过此刻,束手束脚定在原地的又何止是吕布一人呢?
刘秉回头,就看到了另外一道尴尬的身影,忍不住开了口:“袁公路,你在这里傻站着,是希望朕也对你那一箭给个评价?”
袁术蹭的一下便跳了起来,连忙追上了刘秉的脚步,一句“陛下——”也即刻出了口。
是,陛下说出的是一句颇为“嫌弃”的话,也远没有那“马中赤兔,人中吕布”有分量。
但他忽然觉得,情况可能没有他想的那么糟糕!正如贾诩所说,他还有救!
第101章
听到了吗?他,还,有,救!
若是陛下真打算清算他了,根本不会记什么他射出了一箭,只会记得他袁术和袁绍一样姓袁,出自汝南袁氏,也是因袁氏引董卓入京一并被贬的。
可现在这句话的意思,就显然不是要将他连坐。
有救!
“你跑那么快干什么?”于夫罗伸手抓住了袁术,“别忘了,咱们是听从调度,才从佯装败军的闲人,转为堵截阎行去路的兵马。先得等前面的人向陛下汇报完了事情再去领赏。”
他虽是陛下的“亲戚”,但也是知道什么是规矩的。
袁术的表情顿时扭曲了一瞬。
这两人慢了一步,也就被同样傻站在原地、现在才回过神来的吕布抓了个正着。
袁术没来得及问出的那句话,则被吕布抢先出了口:“你们听到了吗?”
听到陛下说什么了吗?
吕布骄傲地挺起了胸膛,就差没将那八个字直接写在脸上,用着极尽炫耀的口吻说道:“人中吕布,马中赤兔!在陛下看来,这赤兔马在战马中独占鳌头,我吕布也就……”
“吕将军,陛下已入军营了。”傅干终于还是没忍住,提醒了一句。
很难说,对这位年轻人来讲,最开始还觉吕布此人稳重威风的印象,现在是不是早已随着深入了解荡然无存。
就算还仅剩下了一些,此刻眼见吕布在陛下面前的表现,大概也不复存在了。
但又或许,在吕布的战功面前,另有一份让人尊敬的新印象。
自吕布带兵闯马腾军营以来,因他一战擒三马的战绩,对他大加称赞,试图于他拉近关系的人不在少数,可只有陛下的这句夸赞,让他得意忘形,到了失态的地步,倒也反过来说明了一件事。
在各方将领心中,重振汉室声威的陛下,确实有着非同一般的分量!
不仅傅干是这样想的,头一次面见陛下的马腾,也是这样想的。
他先是被陛下摆开的甲兵亲卫所慑,又见到了吕布在陛下面前的失态,再便是有些忐忑地伏地拜倒,忐忑地等待着上首之人的宣判。
令他忐忑的,何止是眼前这位陛下掌握实权的表现,也是他在两句话便叫吕布和袁术折服的轻描淡写后,先问起了他这位降将。
“朕有一句话,想问问马腾将军。”刘秉不动声色地向在场众人扫视了一圈,最后先定格在了马腾的身上。
“陛下请问。”
“若是时间可以倒退,回到你未曾因战事紧迫,不得不为保全己身而投敌造反的时候,再给你一次做选择的机会,你会如何?”
马腾深吸了一口气,在片刻的迟疑后答道:“若凉州刺史仍是耿鄙之流,不得不反!还请陛下恕罪!”
“那你的答案呢?”在旁的马超心中正觉,父亲给出了一个异常讨巧的回答,就忽然对上了陛下的眼睛,也顿时意识到,这个问题又被意外地抛到了他的身上。
马超的目光短暂地掠过了晚一步入帐的吕布,心中忽有几分决断,叩首答道:“陛下要赦要罚,我等都认,但这所谓的倒退假设,便大可不必。我等在凉州起事,争夺兵马土地,得董卓启用,又为吕将军所克,随后戴罪立功,都是因缘际会,命该如此,若无此前种种,就没有今日我父子在凉州稍有威名,能得陛下召见!马超不做假设,只争将来!”
刘秉闻言,和贾诩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一个问题的答案里,将马腾马超父子的性格暴露无遗。
马腾此人虽是羌汉之后,却并非肆无忌惮之人,应变谈吐间仍有一份沉稳,倒是那马超,眼见吕布这脾性颇得陛下器重,干脆冒险一试,向他“学习”。这句不做假设只争将来,倒是很有横冲直撞的味道了,可惜这话中言辞,又将他这点心思透露了出来。
不过,无论是哪个答案,都比说什么自当死守城池,效忠大汉,要让人满意。
这父子二人可用,只是要用之得法。
刘秉心中有了结论,佯装板着面容,稍有几分不悦:“若是如你所说,凉州将领要想出头,得以面圣,就只有谋逆打出名声这一条出路?”
马腾险些想要冲上去捂住马超的嘴,只因这少年人开口就是一句不太客气的反问:“难道不是吗?关西将领在朝堂之上,一向没多少地位。人人嫌弃凉州武将粗鄙,纵使立功也未必能得重用,这便是事实。”
“我父亲早年间从军中从事做起,后因征战有功,得到提拔,做了偏将军,按说已是军中栋梁,可那耿鄙来到凉州后,非但不听他劝说,还一意孤行,终究酿成大祸。若这只是耿鄙一人之过,也就罢了,但这分明是多年间的偏狭之见,酿成了苦果!耿鄙之流,可轻易官居刺史高位,凉州出身的官员,却迟迟不得提拔!”
“你说话未免太放肆了!此为先帝所为,与陛下何干!”吕布向着马超怒目而视,开口打断了他的话。若是他手中此刻能有一把武器的话,只怕他会毫不犹豫地向着马超挥出去。
可他瞧见的却不是马超因先前的落败而对他有所敬畏,反而是在他出声的刹那,抬眸向着他看来,眼中不乏挑衅之色。
吕布仍有几分茫然,一旁的贾诩却是将这份挑衅看得清楚,在心中默道了一声果然是年轻人。
刘秉莞尔,从容不迫地回问:“如你所说,如今朝廷的选官之法,边地官员提携远不如中原,理当有所改变。”
“是!”马超瞪圆了一双眼睛,直白地答道:“司隶有一首民谣,传到了凉州,说的是,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这难道就对吗?”
“那么以你所见,该当如何呢?”
马超觉得自己应当是赌对了,因为此刻陛下的表情中并无对他直言不讳,仿佛没多少心眼的表现有所不满,也不见因那指摘朝廷不够公正的话生气,只是又问了一句该当如何。
可这句话,又把马超给问倒了。
他毕竟年岁不大,只知西凉武将多遭偏见,却觉,什么“他们也需要朝中有人”这样的话,不该说出在陛下面前的。
他支吾了两声,没能给出一句有条理的答复。
倒是刘秉已笑着摇了摇头:“先从武官初选说起吧。我在河内时,与臣属就察举制有过一段交谈,说它执行至今,已过多地关注于孝而非才能,对于朝廷治理天下,对于皇帝越过豪强宗族的蒙蔽看清这世道,并无多大的好处。所以先前为了重新筹措洛阳朝廷,向天下各州发布了招贤令,又对这些应邀而来的贤才出题测试,反而可能是另外一条正道。”
“那么文臣能以此考核之法公正地遴选,佐以对官员背景人品的调查,以防真只选出了徒有才华,实则为祸乡里的恶徒,武将能否如此呢?”
马超的眼睛只亮起了一瞬,就听到了刘秉的回答:“能,也不能。”
“吕将军难道是仅有作战勇猛,就能成大将的吗?朕详细读过文和送回的军报,说奉先领兵埋伏于军营之外,却并未即刻行动,而是按捺住了交战的冲动,只等个最好的动手时机。他军中上下的配合,也不止是由他一人驰骋冲阵,杀得敌军抱头鼠窜便够了的。锋矢之后,也需有令行禁止的精锐,组成托举刀锋的刀把,那将军平日里的演兵,就得有方有度。”
“可这训导士卒、操持军务之事,是等闲的考核能校验出来的吗?又是寻常的武官从事能接触到的东西吗?”
马超沉默着皱起了眉头,其实能从刘秉的口中听出几分对这武举的意动,可还是被这疑难阻拦了下来。
或者说,是要解决的问题太多了。
他试探着答道:“那就多设几项考核的标准,不能只是弓马娴熟,卓有勇力?”
“不是如此简单的。”刘秉回道,“朝廷选官,自要政令上下通达,官员忠心于君主,那这考核之中就应有兵书墨义,朝廷法度的考核,可凉州诸羌之中,能识文断字的都在极少数,岂不是又觉朝廷于他们有所偏见了吗?”
设置他们都不会的考核科目,这叫什么?这叫歧视!
“便如你父亲这般识得汉字,也已做上偏将军的,朝廷只需调整督查军纪,核验战功,以定例升迁就好。而那组建吏曹官员之事,京中已有人在办了。对于再次一等的武官呢?”
“朕有一个想法,你要不要听一听?”
马超此刻俨然已经忘记了,他最开始决定说话放肆一些的时候,是要在陛下面前和吕布较劲,现在已完全被带入了陛下的节奏之中。
他连连点头,又忽然意识到,陛下可以拿出这等闲话家常一般的语气,他却不能如此冒犯,噤若寒蝉地低下了头。
刘秉说道:“凡是考核,都需先有人,再有考。洛阳招贤令下的考核,是因天下有万千读书的士人,那武将的考核呢?虽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卒,是少了野心,但也必须承认,不是每个士卒都有这样的天资成为将领。而有条件成为将领的人,也需有运道从战场上活下来,再有学习些东西的机会。”
“朕没这个本事,管这战场上的刀剑无眼,只能管管,让羌人将领学得汉话汉字,顺应朝廷遴选官员的标准。简而言之,在凉州设一处官学,不教什么五经要义,只教如何做大汉的武将,你以为如何?”
马超抿了抿唇,不得不承认陛下的话说得对。他指责朝廷对凉州将领少有提拔的时候也忘记了一件事,有相当一部分所谓的将领,是无法走入司隶,向陛下妥善陈情的。若是真让他们直接升迁,才真是要让朝廷乱了军队的秩序。
但若是设立武学的话……
“你也先别高兴得那么早,这只是朕一人的想法,要如何实施,能否实施,都还有诸多未能解决的问题。若你觉得此举可行的话,不如去与那些羌人首领会面相询,在朕自凉州折返之前,拿出些可行的建议。”
“……我?”马超惊愕地指了指自己。
“你提出的问题,不应该由你来征集解决之策吗?”
……
“我猜陛下还有一句话没说。若是这样他们还不满足的话,便不能说什么了。”
“也不能这么说。”刘秉看着单独被他叫到面前的贾诩,神情比起先前在马超面前端着皇帝架子,不知轻松了多少,“这叫参与感。”
“黑山军中的士卒,曾经并不将汉廷当作管束他们的朝廷,所以才有四处劫掠之举。但他们护送朕回到了洛阳,协助朕重新建起一个崭新的朝廷,朝廷的一砖一瓦,都有他们的贡献,哪怕法令现在也要约束到他们的身上,他们也不会觉得这是在褫夺他们的自由。武官官学也是同样的。”
“当它的秩序是由凉州众人一步步推衍得来,他们也就更能接受朝廷需要借此来对他们做出筛选。哪怕官学发挥出其作用仍需要数年的时间,方能令此地本有割据之心的羌将归顺,也不当再有怨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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