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丛璧
李儒还没来得及再度拦阻上来,就见董卓已一脚踹开了眼前的院门,露出了门后那道惨白憔悴的身影。
在门扇轰然而启的瞬间,门外的两人都清楚地看到,这个假皇帝还像是再度受惊,浑身一颤。
董卓的剑已收入鞘中,眼神却如另一把刀,对着眼前人怒视:“你怕什么!你不是应该满意吗?”
他吃了一肚子的闷气,偏偏还不能拿人开刀,此刻只觉这个“弘农王”的胆怯,也是装出来嘲弄于他的。
一时之间,刚刚被压制下去的情绪又冲上了头顶。
董卓举起了剑鞘,冷哼出声:
“是不是还需要我恭喜你啊?你的主君已经在河内站稳了脚,就连黑山军和并州军都听从他的号令,真是天生的帝王之才。若是早给他一些时间,恐怕都不必逃亡在外,我董卓也没有进京的机会!多亏你为他争出了一条生路啊!”
刘辩颤抖着嘴唇,一声不吭。
对面之人的气势,压得他说不出话来。
只见董卓咄咄逼人,又向门内迈出了一步:“说话!你怎么能胆怯呢?我董卓没读过几本书,都听过一个故事,叫做程婴存赵氏孤儿。那当替身的孩子,是被当场诛杀的,你倒好,你还活着,还能用弘农王的名头活着。”
刘辩两眼发直,仍是抵着董卓重新抬起的剑鞘,声色俱厉:“我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就是刘辩!”
他,毫无争议的,是曾经的大汉天子刘辩。
这是他与生俱来的身份,岂容董卓这般质疑与亵渎。
可他得到的,却是这样的回应。
“是……”董卓低笑,眼神玩味,“你是刘辩。你是刘辩!”
他还想狡辩真没什么意思,但没关系,起码现在,董卓希望他是刘辩。
“文优,我们走。”
董卓转头就走,大步迈出了门,把刘辩丢在了原地。也就是李儒还有几分礼数,在离开前抬手合上了门扇。
可被留在此地的刘辩一点都没觉得,这是所谓的体贴,只觉在门扇关闭的那一刻,让他唇齿生寒的煞气是退了出去,冬日的冷意却一点都没被身上的大氅所阻拦,又从四面八方窜入了他的四肢骸骨。
他本想迈开脚步,转回到屋中,却忽然脚下一软,坐倒在了地上。
“君侯!”唐姬自窗口看到这一幕,连忙冲了过来。
但跌坐在地的刘辩没有顺着她搀扶的力道站起来,而是反手握住了唐姬的手腕,将她拉到了面前。
唐姬看得到,刘辩的脸色比起之前还要更难看了。
她看得到,这一次,不仅仅是因为董卓带来的压力,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意味:“唐姬,你告诉我……董卓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刘辩心乱如麻。
他从来没有哪一刻这么觉得,汉话是这么博大精深的东西,让他哪个字都认识,拼在一起就全看不明白了。
他刘辩还活生生地站在这里,董卓口中的那个刘辩又是怎么回事?还把他都说成是为了让对方脱身的替身了!
好像,在有些人的认知里,他已完全变了一个身份。总之,他是拥戴主君誓死效命的忠臣,是赵氏孤儿里那个赴死的孩子,却唯独不是他自己,不是前皇帝现弘农王刘辩。
这是什么道理?
他满口的反驳都已到了嘴边了,可就连那句“我是刘辩”,好像都能被直接曲解成其他的意思,那还用再说更多吗?
他说什么都没用了!
手下的温度,让刘辩忍不住将手握得更紧,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唐姬,我……怎么就成了我的替身了?咱们朝夕相对,你比谁都清楚,我从没有被人替换过啊! 我更不知道什么黑山军……”
“君侯,您先别急!”
唐姬连忙回握住了刘辩的手。
眼前这可怜的弘农王不仅失去了本该属于他的皇位,现在还像是要失去自己的名字自己的身份,让他面露惶惶,愈发像是一片单薄的树叶,随时能被狂风拔地卷起。
可是,在这个生死不由己的时候,唐姬总觉得,自己想要出口的安慰也显得异常苍白无力。
谁让她也同样听不懂董卓的话。
她小声地猜测:“您说,会不会是有人假借了您的名义召集忠臣起兵呢?您看,董卓如今也投鼠忌器,不敢杀您了。”
刘辩转头,对上了一张泫然欲泣的脸,仿佛她还没忘记,当日董卓冲上门来,强行送上一杯“毒酒”的时候,是怎样的场面。这“投鼠忌器,不敢杀人”,显然是当下一个最大的好消息。
事实上,刘辩也无法否认,方才董卓离开的时候,他是真的生出了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可是……
“唐姬啊,天下哪会有这样的好心人呢?”
这里只有弱肉强食的残酷规则而已。
刘辩无力地抬头,仰望向了这四方的天穹,竟不知道自己在这诡异的时局面前,到底应该说什么。
只看到一只扑楞着翅膀的飞鸟,像是正欲迁移,从北方向南方飞去,比他一个徒生双腿的人自由了太多太多。
他面露苦笑:“你没听到吗,董贼方才还说,什么兖州的叛逆,也不是真正的忠君之臣。”
“……”
……
不过别管兖州是不是忠君之臣,起码这边聚集的,是一批愿意面对董卓、铲除董卓的义士。
在此地商议的话题,也还远不到所谓的为自己牟利。
曹操刚刚跳下马,就听到了有位客人迎上来的声音。
“孟德,你可算回来了,我有话想问你。”
“你说,士人之中有多少能响应我们的号召?”陈留太守张邈声如洪钟,却又在话中难免有几分不太自信,向着曹操问道。
这矫诏讨贼,名义上是由东郡太守桥瑁发起的,不过兖州这地方不大,陈留太守当然也牵扯在当中,也就是曹操面前的这位张邈,算起来也该叫做举事的发起人之一。
不过此事确实干系重大,饶是张邈历事不少,也难免有此一问。
“八厨之一,也会惧怕事不能成,空耗财力吗?”曹操笑着反问。
“你少拿八厨这名号来打趣我。”张邈无语地瞪了他一眼,“早年间施财救困混出来的名头,放在讨伐董卓的时候又不好使,你明知道我在担心什么!”
“知道知道。”因天有些冷,曹操干脆将手揣在了袖中,慢吞吞地跟着张邈缓步向前,“你无非是担心,有些人真觉得董卓能推行解除党锢,就是大汉忠臣,有些人的脸皮又不够厚,从董卓统辖的朝廷处领了官职,就不敢站起来攻伐于他了,到时候咱们伪造了三公书信,准备联手进攻董卓,结果响应者寥寥无几,比当年王芬他们刺杀先帝的计划还可笑,是不是?”
张邈的沉默就是对曹操的回答。
曹操叹了一声:“那你放心吧,我敢说,这封檄文发出去,可能还有些我们都想不到的人,会来响应。”
士人被党锢压制得太久了,现在好不容易得到权力,却是从一个“西凉反贼”手中得到的权力,他们会甘心吗?换了曹操处在他们的位置上,肯定不甘心。
关东的士人从来也没拿关西的武将当自己人,董卓肯定不会是这个例外。
不过他们这些人啊,该怎么说呢?
脸皮厚,又没厚到点上,胆子大,又没大到愿意承担后果,那也只能由他筹划,由桥瑁发起,先弄出个“三公血书请求讨贼”的名目了。
张邈担心无人响应,他曹操却只担心响应得人太多,但是人多口杂,反而不是什么好事。而他曹操兵马尚不够强壮,名声也不够大,压不住这么多的声音……
“父亲!父亲!”两声接连响起的疾呼,忽然将曹操从沉思中唤醒了过来。
他抬头一看,就见一身姿挺拔,身着轻甲的年轻人从院中大步行来,顿时重新露出了笑容:“子脩!”
这年轻人小跑了两步,先向着张邈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随即转向父亲说道:“有河内的信送来,请父亲前去一观。”
张邈大约知道些曹操的家务事,随便找了个理由先行离开,留下曹昂和曹操说话。
张邈掉头离去时,心中也觉得有趣,曹操的这个长子曹昂,今年已有十五六岁,次子曹丕却还在襁褓之中,差点没能被从洛阳城中接出……
这年龄差距可真不小。
可惜了,也就只曹昂一个能顶事,帮上曹操的忙。
不过他已从曹操这里得到了一个想要的答案,这事就与他无关了。
见张邈脚步匆匆,很快消失在了视线中,曹操转头向曹昂确认:“你刚才说——有信送来?不该是卞氏母子被一并接回吗?”
曹昂摇了摇头:“暂时接不回来,不过,我该恭喜父亲了!”
他人还年轻,脸上藏不太住事情,顿时笑逐颜开:“父亲,信使告诉我,卞夫人离开洛阳前已有身孕,侥幸在抵达河内时并未伤及胎儿,如今正在河内安养,二弟也身体安泰,并未出事,只等合适的时候再来与父亲会合。这是咱们家的喜事!”
“是……确实是喜事。”曹操既喜且忧。
喜的是,卞夫人又怀了一个孩子,让他原本单薄的后嗣里又能多出一位新成员。忧的是,这所谓合适的时候,也不知道得是何时!那河内地界为草莽所占据,虽在司马朗的意思里是安全的去处,却显然会是与董卓对峙的前线,远不如将人送来兖州后再送去后方的陈留。
他心中思量着事,从曹昂手中接过那封书信的时候,也不免有些走神,又忽然将目光凝固在了信的某一处。
“子脩,去将戏先生请来。”
“……是!”曹昂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要事,转头就去找人。
他跑得快,没等曹操在屋中落座多久,已见到沾着酒气的一大团东西,就这样被曹昂直接扛了过来。曹操顿时眼皮一抽。那一团东西蛄蛹了一下,勉强从厚重的大氅中钻出了个脑袋,脸上带着几分绯红,却分不清到底是酒气所致,还是被热出的红晕,又或者,是病的。
他捂着嘴咳嗽了几声,声音泛着干痒。
曹操“唉”了一声,知道戏志才又没听从他的劝说,为了自己的身体着想,起码先把酒给戒了,此刻又不是多说的时候,只把信递到了戏志才的手中。“志才且帮我看看,这信中所说是什么意思。”
说到“帮我看看”四个字的时候,这病弱瘦削的文士已抬起了眼帘,散去酒意的眼睛里透着几分精明的锐利。他手上的动作也不慢,随即从曹操这里接过了信,也飞快地跳过了前面叙旧家常的两句,直接看向了让曹操有些吃不准意思的几句上。
大多数时候,越是简短的信,也就越是分量不轻。
以戏志才看来,卞夫人的这封信便是这个意思。
她将话说得轻巧,什么河内局面暂时稳定,既不适合颠沛流离,远途跋涉,不如暂留此地,什么有贵人在河内掌兵,令黑山军服膺,有人守望相助,却让在场看过信的两人都为之一惊。
卞夫人不是一个会信口开河的人,更不是一个遇事慌乱的人。要不然,曹操临时起意脱逃离开,却没来得及带上她,很有可能就会让她和曹丕命丧董卓之手,更有甚者,是死在乱作一团的下人手中。
她的这封信,也一定是当下对她来说的最优解。
“两件事。”戏志才清了清喉咙,简明扼要地说道,“一件,是陈述事实,河内比兖州安全。”
她在河内看到了什么,经历了什么,才让她有这样的判断呢?
“一件,是这个贵人的身份不简单,不能被随意提及。”
要不然,直接说是谁在统领河内兵马就行了。
当然,肯定不会是司马防那两个儿子。他们还当不得贵人。
曹操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我想问问你,你觉得,她这话中究竟是什么意思?尤其是……这个贵人是谁?”
“您计较这么多干什么?”戏志才恹恹地往大氅里缩了缩,刚才支棱起来的一点精神,又好像已经在他出口的几句话里消耗殆尽,现在又需要什么东西来给他补充体力了。
见曹操无奈地看过来,他才勉为其难地继续说道:“我的意思是,发起讨贼檄文,共襄义举,训练兵马这些事情,还不够您忙的吗?卞夫人显然觉得,现在跟您说贵人是谁容易惹祸上身,还不如不知道的好。您有贤妾如此,我该恭喜您。”
“倘若您非要知道的话……”
他捂着嘴,呛咳了一阵,直咳得唇色更白,才接着说道:“非要知道,瞎猜也没意思,只会给自己添堵。大可将这份矫诏所成的讨贼檄文往河内送去一份,看看那边如何应对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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