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年寂寞
路远寒顾虑的第一件事是外面飘飞的杨絮太多了,它们扩散到了非常严重的程度,不仅上了塞诺阿公民报的头条报道,就连学院也下发通知,要求每位老师及学生佩戴口罩,务必注意关紧门窗。
已经到了五月底,首都天气逐渐转热,本不该有这样繁多的杨絮。
但财政部前段时间将某座私人园林拆了改建炼钢厂,砍伐了一批别人特意栽培的杨树,因此雪似的白絮满天飞扬。它们随着炼钢厂上方的高温蒸汽一股股流向四面八方,飘过柯林顿大厦,飘过那些精英辈出的高校,最后汇集在下城区,在贫民窟掀起了一波死亡高潮。
他们宿舍楼下的警告已经换了三次。
其次是学生会的事,拿乔太久就会逐渐失去主动权,斟酌过后,路远寒答应了学生会的邀请,在办公楼拥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座位。
他被安排在宣传部名下,暂时没有什么太繁重的工作,只需要每周四过来开会。有时候注意到那些人处理事务,忙得满头大汗,就像维持机器运转的一颗又一颗螺丝钉,完美的外表下神经紧绷,路远寒会放下手头文件,饶有兴趣地观察片刻,然后收起视线,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一样。
但他还要兼顾实验室那边的进度。
路远寒排好课表后,又跟着师兄接手了一个项目,值得庆幸的是布鲁诺·弗朗西斯颇为照顾他,允许路远寒干完活就走,否则他就要被堆积如山的事情淹没,抽不出时间参加影臣集会了。
因为列维·霍奇森教授的死亡,影臣的数量减少到了十六位,就仿佛新来的那个伯爵顶替了他的位置一样。
路远寒到的时候正好排在诺兰大公背后,上次开会过后,他对这位公爵印象深刻,毕竟她仅用一句话就让兰彻斯特闭上了嘴。
那位公爵的身型掩盖在了深黑披风之下,就在门扉打开的前一刻,诺兰·爱德华兹忽然转过了身。她皱着眉头,被那种比狂风更凛冽的视线扫过,路远寒顿时收紧了肩膀,尽管面前的女人容貌端正,就像那种会被帝国公民赞颂、爱戴的伟大领导者,他却能感觉到,有某种存在正于更高的层面窥视着自己,就像一根又一根透明的触手,借着诺兰·爱德华兹的眼睛望向了他……望向了这个披着人皮的怪物。
路远寒悄无声息地按紧了枪袋,但很显然,诺兰大公并没有恶意,她只是扔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诅咒:“你最近……会发生非常不幸的事。”
她的话很快就应验在了路远寒身上。
倒霉的是他的下一次任务要跟那个讨人嫌的家伙——兰彻斯特侯爵共同进行,但任务内容相对简单,并不需要他们潜入什么危险、深不可测的禁地,执行地点就在塞诺阿中央的皇后区。
与下城区截然相反,那条帝国大道两侧遍是富人的沙龙场所,是一个连空气都浸透着特权的圣地,政要名流聚集于此,在管弦乐的演奏下翩翩起舞,他们哪怕吐一口痰,都能砸死旁边端着盘子匆匆而行的侍应生。
栅栏后拔地而起的高楼是皇后区特有的建筑风格,那些大厦足有数百层,甚至更高……覆盖用的玻璃纤尘不染,就像一片风平浪静的海水,任何人站在下面,都无法窥视到背后正在发生什么事。
他们两人要做的就是前往金鸢尾会所,从那里取得一件奖品。
“奖品?”
路远寒有些疑惑,他停下脚步,转而望向兰彻斯特,被对方身上那股蝴蝶一样的香水味熏得往旁边挪了挪。
能当影臣的人大多地位显赫,以他和兰彻斯特侯爵的身份,金鸢尾会所当然不会将他们拒之门外,此刻,两人正乘坐着升降梯一起上行。皇后区的空气质量指数在塞诺阿排行第一,被誉为凡间天堂,当然没有那些烦人的杨絮。
他们周围的玻璃隔板采用完全透明的设计,那是为了满足大人物的需求,就在升降梯飞驰而出的过程中,他们能惬意地靠着扶手,居高临下地俯瞰整个帝都的夜景——这座繁华的城市生活着数千万公民,就像忠犬一样臣服在王室脚下,但他们的面庞实在太渺小,也太微不足道,湮没在了浓雾之中,能被兰彻斯特这种权贵看到的,就只有高楼顶上一盏又一盏耀眼的灯光,以及那些烧着蒸汽的机械装置。
“对啊,只有赢得赌局的人才能拿到奖品。”
兰彻斯特的声音懒洋洋的,平心而论,他对年轻的黑撒斯伯爵充满了好奇,可惜对方简直是一块油盐不进的臭石头,他已经接连碰了几次钉子,好不容易才找到跟路远寒搭话的机会。
玻璃包厢仍在上行,两人所在的高度飞快攀升,在那种让人目眩的灯光下,兰彻斯特侯爵点了支烟,朝对面的人露出了一个神秘的微笑。
据兰彻斯特介绍,金鸢尾会所是那些上流人士定期聚会的地方,会员们每年缴纳一笔高额费用,在这里休息娱乐,疏解压力,同时进行情报交换等活动……只不过他们释放压力的方式并不像普通人一样抽烟酗酒,而是通过特殊的“游戏”解决。
闻言,路远寒轻轻挑了一下眉。
聪明人打发时间的方式也非常讲究,所谓的游戏为参会者分配了两种阵营,开局时抽取的身份牌将决定他们将要成为【盗贼】,还是【富翁】。
除此以外,每个人还会领取到三张基础手牌——王爵(价值十万帝恩币)、骑士(一万帝恩币)、平民(五千帝恩币)……当然,这是对绝大多数人分到的【富翁】而言的,游戏开始前他们持有的卡牌并没有差别。
但盗贼就不一样了,路远寒下意识想道,这个名字听上去充满了危险气息。
【盗贼】持有平民、骑士,外加一张罪恶牌,那张特殊之牌虽然不具有实际价值,却能赢过其他所有牌。
全场共有四个盗贼。
路远寒耐心听了一阵,就领会了兰彻斯特所说的规则。游戏采取三局两胜制,等同于翻版的田忌赛马,对赌双方给出一种手牌的排列组合,骑士胜过平民,而王爵更甚,但牌底只有仲裁者清楚,要是被赢过了,败者就要给出自己价值最大的手牌,交换对方最小的牌(罪恶牌不包含其中)。
需要注意的是,每个参与者必须完成一次对赌才能获得豁免权,否则,他们无法拒绝别人发起的赌局。
路远寒想,要想赢下游戏,最重要的是计算出对方的王爵放在了哪个位置。赌局进行几次后,博弈者们的手牌很快就会变成全王爵/王爵+骑士/骑士+平民/全平民的组合,而他们一旦拿到了全王爵,就无法再突破上限。
此时就轮到【盗贼】出场了。
【盗贼】获取卡牌的方式有两种:对赌、偷窃,而偷窃需要非常高超的技术,他们必须以隐蔽的方式行动,不被别人察觉,规则限制了【盗贼】总共可以偷三次,因此他们的上限是六张牌。
路远寒发现了一件事,【盗贼】要是想赢,就必须得偷,因为罪恶牌决定了他们的基础手牌加起来最多只有二十万帝恩币,远远比不过那些持有全王爵的【富翁】。
游戏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呢?
兰彻斯特说道,有一种特殊情况,即【富翁】通过计算得出自己放下的王爵被对方赢过,这时候他就清楚对赌之人是【盗贼】,大喊一声“抓到贼了”,接下来赌局终止,将开启十分钟的追逐战,所有玩家一并参与到对那个【盗贼】的追捕当中,他可以在整个金鸢尾会所内部流窜,也可以藏在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
无论如何,倒计时结束后,目标要是没有被抓到,仲裁者就开始计算场上所有人的卡牌价值,价值最高的那个人将会成为赢家,得到金鸢尾会所下发的奖品。
要是抓到了【盗贼】,则开启处决。
兰彻斯特侯爵还没有解释处决是什么,路远寒就已经垂下视线,控制着逐渐升温的指节……他闻到了一股血腥的味道。
第259章 漆黑灵魂(2)
“——叮!”
随着玻璃厢门打开, 两个带着任务而来的影臣走了出去,他们雍容的气度让人感到信服。
兰彻斯特再怎么放荡不羁,终究也是一位获得帝国认证的侯爵, 而他旁边的年轻人就更不用说了, 自从授爵礼后,塞诺阿的上层社会就记住了加西亚·安东尼奥这个名字。
外面就是金鸢尾会所的入口,门前负责迎宾的侍应生领襟下别着一枚不起眼的金色胸针, 他们检查完兰彻斯特提供的可信证明, 就将两人带入了会客厅。
游戏开始前, 还有一段休息时间。
路远寒打量着周围衣冠华美的会员, 正如兰彻斯特所说, 这里是名流政要聚集的地方,无数人挤得头破血流, 却仍然够不上见那些人一面的门槛。他们的声音优雅而又轻快, 有人叼着烟斗, 从缭绕的烟雾后露出一枚象征着家族荣誉的徽章;有人以羽毛扇掩着嘴唇, 眼睛下缀着美丽的亮片……还有很多经常被采访报道的公众人物, 他们在报纸上面带微笑,向广大公民呼吁禁止虐杀动物,现在却像是没事人一样,炫耀着自己脖颈上那副刚剥下不久的狐狸皮草。
他们一边交谈, 一边端起侍应生递来的红茶,显然已经习惯了这种万众瞩目、被别人簇拥着的生活。
“前段时间不是建了炼钢厂吗?”
“没想到厂里发生意外事故,有数十个工人因为履带倾轧而死, 好在那些死者家属非常容易打发, 要说平民就是眼界狭隘, 稍微用点抚恤金就及时压了过去, 否则见了报,那些下议院的又要揪着这件事一直攻讦不休了。”
“马上就到皇储殿下的诞辰了,到时候估计要全面戒严一段时间,今年过得太紧张了……你们说我是选罗特里鳄皮制成的领带夹,还是选南边的金矿送给他作为贺礼呢?”
“有人买柯林顿生物科技的股票了吗?最近一路飘红,我怀疑背后必然有着什么陷阱,但那些飞速暴涨的数字确实让人心动,就连我十八岁的侄子也购入了一支,嘿!年轻人就是有着不畏惧失去一切的勇气。”
路远寒漫不经心听着那些人的低语,从中提取一切他能用到的情报。
为了满足会员们的需要,大厅一层划分为了休息、娱乐和阅读等多功能区域,二层再往上就变成了非常具有隐蔽性的私人包厢,要想使用,必须提前一天预约,而且金鸢尾会所为贵宾提供了绝对权限,即使里面死了人,他们也不会多做干涉。
在执行任务前,兰彻斯特就已经是金鸢尾会所的常客了,他和不少人都非常熟络,因此一见到侯爵阁下出现,就有会员过来跟他攀谈。
“这位是?”
“黑撒斯伯爵。”兰彻斯特侧过身,让他背后的路远寒露出脸来,笑着说道,“塞诺阿最近炙手可热的一位新星,要是想投资他就得尽快了,毕竟我们的伯爵阁下很快就能从帝国理工学院毕业,跻身议院了。”
拜兰彻斯特所赐,路远寒不得不加入了这场谈话,他以前跟着师兄干活,接触到的却都是财阀、学术相关的圈子,而他面前这些人才是真正掌控着帝国命脉的那一个群体。
他内心已经感到了一丝厌烦。
但想到这些人都是潜在的资源,路远寒还是扬起唇角,加西亚·安东尼奥的标准笑容被他完美复现在了自己脸上,他从容不迫地点头、示意,跟那些打量着他的会员一个个进行交流,没等任务开始,路远寒的口袋里就已经塞满了名片。
好在兰彻斯特及时拉走了他,路远寒嘴上说着抱歉,身体却已经快步跨了出去,他的视线掠过灯光下熠熠生辉的玻璃酒杯,掠过一群自恃矜贵的家伙,看到了侯爵要为他引荐的那位大人物。
对方是审判庭高层,安提戈涅·弗莱彻。
靠在沙发上的男人将近五十岁,满面威严,两颊微微垂下的皱纹让他看起来有着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在那位圣裁骑士面前,金鸢尾会所的仲裁者只能说是一群不入流的鼠辈。
路远寒停下脚步,就在这时,安提戈涅抬头望向了他,那种视线非常微妙,就像草原上的猎鹰观察着一只流窜的老鼠。
正如缉察队会研究畸变物,吸纳那些具有特殊力量的成员为己所用,帝国的官方执法者也会在法律约束下利用神秘侧知识,使得他们拥有一些偏向于正面、积极的手段,而这种情况在审判庭最常见。当普通人见到一位圣裁骑士情不自禁想要跪下时,不仅是因为他们畏惧着警官的威势,更是因为对方正散发着一股震慑邪恶的力量,于无形之中影响到了周围人的神志。
就像帝国理工学院最开始派往黑区的接引人,约翰·弗莱彻——他的吐真能力就是从此衍生而来。
兰彻斯特像是没事人一样为两人介绍着彼此。
路远寒停顿两秒,紧接着面不改色地走上前去,和对方握了握手。他感觉到掌心有一股烧灼的痛感,密密麻麻顺着血管涌了上来,恐怕就是受到了圣裁骑士的影响,但他就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自我介绍时表现得非常得体:“您好,我是加西亚·安东尼奥。”
出于职业习惯,安提戈涅对于陌生面孔总是会用一种警惕的态度审视,那些普通人见到他时会眼神躲闪,不自觉咽下口水,就更不用提犯罪者了,但面前的年轻人从始至终保持着一种冷静、从容的态度,看起来并不害怕所谓的审判庭。
这种情况通常有两种可能。
第一种可能是他正直得问心无愧,而第二种就让人感到心悸了……要知道有些极端的犯罪分子非常擅于伪装,他们藏得极深,并不会暴露出自己的想法,接受调查时同样对答如流,用一副充满蛊惑性的外表将所有人都骗了过去。
安提戈涅·弗莱彻观察几秒,暂时打消了对路远寒的怀疑,而这是因为他记得家族有人在帝国理工学院就读,学生的身份为路远寒赢得了一分宽容。
路远寒仅是在圣裁骑士身边待了片刻,就已经感到背后微微沁出了汗,好在这场交涉并没有持续下去多久——发牌时间到了。
首先进行的是身份牌抽取。
早在入场的时候,金鸢尾会所就按照参与者的顺序为他们排好了编号,每个编号对应一张随机卡牌。随着主办者的声音广播到整座大厅,贵宾们逐渐散开,路远寒耐心等待了一阵,戴着银色面具的侍者就将身份牌发到了他手中。
正是众人心思浮动之际,大厅内的参与者们缄默不言,路远寒也没有泄露出自己的底牌,而是用指节压着边缘,翻开卡牌后,他看到上面赫然是一个猩红的单词——【盗贼】。
真是个地狱开局,路远寒想。
他原本预想的计划在此刻全部泡汤,一切都得推翻重来,成为【盗贼】意味着他要和剩下所有人为敌,无论【富翁】,还是同阵营的其他小贼,那张卡牌仿佛有着莫大的威力,竟然让他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都感到了一丝意外。
更糟糕的是,从任务开始的那一刻,兰彻斯特就像只苍蝇似的围在他身边打转,对路远寒的兴趣已经超过了任务目标。
路远寒将那张【盗贼】压在指腹下,摩挲两秒,及时收起了自己的想法,没让对方察觉到他的异样。
“我们来对赌一局怎么样?愿赌服输,输了的说出自己隐藏最深的秘密……要让人悔恨的、痛不欲生的那种。”兰彻斯特说着就凑了过来,他似乎迫不及待想要看到那张宠辱不惊的脸上露出一丝裂纹,路远寒越是正经,他就越感到心痒难耐。
“不了,我们还有任务在身,没必要为了这种无聊的赌注消耗己方力量。”
望着兰彻斯特神情玩味的面庞,路远寒以一种斩钉截铁的态度谢绝了提议,趁着那些仲裁者还没有被兰彻斯特吸引过来,他赶紧远离了这个烦人的家伙。
路远寒毫不怀疑,要是让兰彻斯特察觉到【盗贼】的身份,那他接下来就没有好日子过了。
值得庆幸的是,虽然游戏已经开始,但暂时还没有博弈者找上他。因为路远寒对金鸢尾会所来说是一个生面孔,而不熟悉就意味着无法拿捏,那些寻找猎物的人更倾向于将赌局置于自己的了解之下,握着对方的把柄不断进攻,猛烈得就像发起了一场战争。
刚过去两分钟,就已经有人完成了首场对赌。
赢下赌局的是个西装革履的律师,从仲裁者手中接过得到的王爵后他微微一笑,而他对面的败者虽然有些恼火,却没有表现出任何失态,毕竟这只是一场消遣用的游戏,不值得为此大发雷霆。
这件事就像一个导火索,随着衣物摩擦的声音,越来越多的人参与到了博弈当中,他们或是表现得洋洋得意,就像捏住了对方的脖颈,或是满面愁云惨淡,仿佛将自己的家庭一并输了出去。领完手牌后,路远寒旁观着别人的赌局,他同样没有忘记自己身为【盗贼】的本分,趁此寻找着下手的机会。
当然,他盯上的只有王爵和罪恶之牌。
或许会有人感到奇怪,作为【盗贼】,他不是已经有一张罪恶之牌了吗?
但要想成为最后的赢家,路远寒必须得通过交换消耗掉手上的两张低价值牌:骑士和平民,而他现在对赌赢的概率并不大,一旦输给别人,对方发现他首场赌局给出的竟然是骑士,就明白了此人【盗贼】的身份。
但要是有两张罪恶之牌在手,他赢过别人的概率就会达到非常高的程度,几乎提升到了99%。
唯一的不确定性就在于其他【盗贼】。
路远寒想道,过早偷窃会引起【富翁】们的注意,一旦他们有所警惕,就不好再下手了,因此他要觅得一个绝佳的机会。至于别的【盗贼】,他们即使被偷了也不会声张,因为两人本就属于同一根绳上的蚂蚱,要是有贼被抓了,只会提前进入清算环节,那无疑是非常不划算的。
同样地,在积攒到三张王爵前,那些野心勃勃的【富翁】也不会轻易叫喊。
他们输给【盗贼】后,完全可以去找别的参与者对赌,重新攒够全王爵的手牌,反过头来再指证刚才遇到的【盗贼】,路远寒要赌的就是这一段宝贵的时间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