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年寂寞
牵着路远寒的是个身着燕尾服的男人,他身形挺拔,步态端正,领带打得一丝不苟,面上维持着严肃至极的神情。从这人倨傲的态度来看,他应该就是负责教导这批模特的上司之一。
路远寒保持着警惕,悄然转过头,看到了跟他一起登台的同事。
那些人面上恍惚,眼中毫无生气,一次又一次机械化地重复着呼吸、微笑的动作,如同橱窗内冰冷而精美的礼品。就连刚才跟他争吵的猫耳女郎,此时也没有了情绪起伏,表现出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
倏然,燕尾服停了下来。路远寒脚步一顿,神情温驯地低下头,将刚要从鞋底甩出的飞刀收了回去。
男人神情莫辨,指节抚摸上这张年轻而美丽的脸,用力攥着他的下颌,迫使路远寒抬起头来,天花板上的灯光强烈,将那双眼睛里的光照得一片透蓝,看上去极其无辜,让他满意地点了点头。
“咕噜……”
代号冬青的商品咽了一下口水。
男人掌心向他脖颈滑去,掐上了他的喉咙,毫不留情地收紧手下的力道,直到路远寒面上浮现出涨红,才从他口中逼出了一个低哑的气音:“啊——”
“音色不错。”男人如此点评道,“就是太低沉了,不够慷慨激昂。”
随着他松开手,略显嫌恶地拿出纸巾,擦拭着沾上少许口水的指节,那张快要窒息的脸终于得以解脱。
路远寒咳嗽着将头低了下去,柔顺的发丝垂下,掩盖住了他眼中一丝杀意。
第67章 恶鬼狂欢(8)
受到这种对待的, 并不只“冬青”一个人。
作为珍贵的礼物,被选上来的模特们性别不同,在身高、体型等方面也存在着不小的差距, 但都有一张足以蛊惑人心的脸, 并且对上司们保持着绝对顺从。
路远寒知道他们在参与演出前,剧院的人势必会安排教导,却没想到还有这样一个环节。
十个人犹如笼中的夜莺, 被一只又一只项圈般的手紧勒着颈肉, 掐住喉咙下最为脆弱的软骨, 发出短促的气音——他们通过这种方式判断礼物的音色, 低沉还是高昂, 欢快又或是悲伤,就像在检验货物的品质一样。
路远寒不得不忍辱负重, 将自己伪装成一只温驯无害的犊羊, 博取天堂剧院的信任。
比起残暴的海盗们, 大主管更像是一个文化人, 自诩优雅高贵。这座剧院就是为了迎合他的喜好而开, 每天轮流上演着不同的剧目,每一位演员都年轻貌美、身强力壮,靠血汗取悦着台下那些身份尊贵的观众。
毕竟只要那位阁下笑了,他们就能进入神赐号, 从此在塞拉维斯拥有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
而今天这批人要表演的,是一场复仇的悲剧。
剧中的主人公,是一位留学归来的王子殿下, 他本来拥有高尚的品德, 命运却开了个玩笑, 让他家中横遭变故, 生父惨死,母亲改嫁,不但王位被褫夺,就连爱人也弃他而去。这位殿下在阴谋中受尽了痛苦与折磨,被幕后黑手玩弄着,陷害着,摆布着,就像一个在刀尖上起舞的刽子手——最后含恨而终,背负着杀人的血债,在落幕时忧伤地死去。
听完这番描述,路远寒不禁感到了些许熟悉。
他兀自思考道:看来就算这个世界上没有莎士比亚,人们也同样渴望着一个又一个狗血的复仇故事,他们渴望鲜血,享受着主人公们在极端痛苦下带来的快感,那感觉美妙至极。
这样一个充满悲情、终将走向死亡的角色,需要看上去最英俊,也最为勇猛的人来担任。
要演好王子殿下,太胖、太矮、太怯懦都不行。
燕尾服们聚在台前,脚尖紧挨着脚尖,面上焦灼地讨论着,用挑剔的目光扫过每一个翘首以待的模特,审视着他们眼中对于权力、金钱,以及地位的渴望,最终停在了某个人挺拔的脊骨上。
随着大手挥下,他们笑了起来,指向微微低下头掩盖着自己神情的路远寒,一锤定音:
“冬青,你来演王子。”
那冷酷至极的声音如同审判落下,根本不容他拒绝。
“是。”路远寒扬起脖颈,缓慢地点了点头,整座舞台的灯光在他眼中汇聚,在一片耀眼的水光中倒映出上司们的面庞,让人不自觉忽略了其下幽深的本质。
他的答复掷地有声:“我会扮演好这个角色,带来最盛大的复仇。”
短短数秒,他在内心已经编织好一个跌宕起伏的故事,为每个人规划出了应得的结局。
这个故事的演员不只是他,是冬青,也不仅仅是幽梦会所献上的十名模特,同样还有天堂剧院,以及藏在幕后高高在上的大主管。
在高潮落下之前,没有一个人能够幸免。
接下来的过程乏善可陈,除了主人公以外,其他人也被分配了相应的角色,每个人手上都拿着剧本,他们被那些高傲的上城人监督着,开始了艰苦的训练。
为了最终的演出,为了能够从此一跃而上,模特们竭尽全力地奉献自我,在灯光下不断旋转着,歌唱着,起舞着……练得脚下磨出了血,喉咙干涩,眼前的世界已经成了模糊一片,不把台词倒背如流就无法停下来休息,不演得精彩至极就不能喝一滴水。
在恍惚的错位感中,路远寒的视线掠过数张紧板着的脸,无视倒在他怀中的女主角,投向了台下的观众席。
很快,他就找到了属于大主管的那个位置。
那里不但观景最好,位于剧场最中央,还被这地方的所有人簇拥着,无论观众与演员,就连座位的椅背把手都由华美的金银雕刻而成,只有天堂剧院的最大股东之一、神赐号的主人能够在此落座。
明天的这个时候,那位威名赫赫的大海盗就将在那个位置坐下,等待舞台开场,欣赏这场奢靡而华美的演出。
——找到你了,路远寒暗自想道。
顷刻间,脑海中记忆翻涌,思维在高速运转,他飞快掠过无数个错综复杂的片段,从中精准无误地挑出了在老海盗那里打听到的消息。
路远寒深知,在一场赌上生死的厮杀中,战斗准备和情报同样重要。
在塞拉维斯的这两天,他除了打黑拳、上夜班以外,还和酒馆老板达成了交易,不惜花费重金,得到了几条关于大主管的情报。
那人对他如此说道:
“作为黑铁城最出名的海盗船长之一,大主管谨慎至极,身边随时都跟着一群亲卫,只有在剧院和同盟聚会的时候,才会让他们在外面等候命令。那些护卫个个都是杀人如麻的好手,能做到的事远超人类的极限,能够分头击破的话,最好不要一个人对上他们。”
“相较之下,大主管本人的实战能力并没有那么强悍。”
“但是,他有一件防御系异物,相当有用,能在他周围半米内形成真空地带,为大主管提供了保命手段。需要足够猛烈的重击,才能破开这层禁制,否则根本无法近身。”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千万不要激怒他,让他祈求神降。”
“你也看到了,地海混乱动荡,比陆地上更加没有秩序,神赐号就是因为信奉着某位海上邪神才得名,一旦他开口祈祷,召唤出那尊庞然巨物,那大半座黑铁城都将不复存在。但大主管此人非常理性,通常情况下,他应该不会疯狂到这种程度。”
“你要是想杀了他,就必须解决以上这些问题。”
“三日之期,你能做到吗?”
对于那个问题,路远寒不经意扬起唇角,已然给出了他的答案。
*
夜幕降临,浓重的寂静弥漫开来,像潮水似的从舞台流到观众席上,在漆黑中伸手不见五指,让这座剧院平白无故多了一分阴郁的恐怖。
此刻,模特们筋疲力尽,早已经闭着眼躺下,在礼盒中扮演好一具又一具散发着淡淡香水味的尸体,在为明天演出的默然祈祷中静悄悄睡去。
“呼……”
微弱的呼吸声响起,一道黑影撬开礼盒外壳,从那幽深的地方蜿蜒而出。
他步履坚定,在紧闭的大门前站住,只是动了一动指节,锁头就倏然落下,两扇金属门应声而开,将这个神秘人迎了进去。他从幕后进入剧场,姿势诡异地掠过脚下冰冷而坚硬的地板,竟然连一下磕碰声都没有发出。
拜天堂剧院所赐,模特们白天训练了十多个小时,甚至还有人饥肠辘辘地饿晕在了台上,昏死过去,很快就被一盆冷水泼醒,只能强打着精神,继续排练下去。
有了那时的基础,路远寒已经对整座剧场的构造熟悉至极,不需要过多的光源,也能找到每一处暗道索桥、座位侧廊,以及控制着台上机关的装置。
在这座一个人都没有的剧院,他能做的事有太多。
为了防止掉落,路远寒将冬青的枝节叼在口中,顺着吊杆迅速往上攀越,没过一分钟,就已经爬到了索道顶端。他站在舞台上方,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一排又一排靠椅,微微眯起眼睛,似乎已经看到了明天座无虚席、满堂喝彩的场面。
这是个绝佳的位置,向前就是观众,向后随时都能退进幕布中。
路远寒紧攥着固定用的绳索,视线锁定前方十数米处的巨大灯台,纵身一跃,顺势将身体荡了过去。那阵惯性力托着他飞掠而出,像是展开爪垫的猛兽,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转眼间,轻盈地跃上了吊灯。
在他的重量之下,铺着无数层烛台的玻璃吊灯小幅度晃动了起来,像是踩在水面上,荡起一层层涟漪,就连托盘内盛着的蜡油都在轻漾。
路远寒瞬间想道,天堂剧院虽然日入斗金,但这防火措施做得未免也太差了一些,要是烛台倾翻,火花飞溅,想必会烧死一群自以为是的上城人士。
……那简直太好了。
他面上的笑意只微妙地持续了刹那,就无声消失了。
路远寒保持着身体平衡,缓慢压低重心,猫似的蹲了下去,他取出在工作间顺走的螺丝刀,持在手上,一颗接着一颗极有耐心地松动螺丝,直到他脚下的灯台重新晃动,隐约有了要倾塌下去的趋势。
路远寒翻身跃下,身手极为矫健地落在地面,离开了那个充满危险的地方。
他如同幽灵般快走几步,悄然站在了吊灯之下——也就是那个尊贵至极的位置,微微仰起脑袋,望着头顶上极具压迫感的庞大黑影,感觉到浑身都开始了兴奋的轻颤。
这把铡刀已经磨好了,现在万事俱备,只等最后一名主演到来。
第68章 恶鬼狂欢(9)
天堂剧院。
灯光飞旋, 照着那座舞台,场下人声鼎沸,不时有剧场内部人员从侧廊上匆匆走过, 在后台布置场景, 对演员们发号施令,筹备着接下来的一系列工作。
演出即将开始,观众席上已经坐了不少人, 正纷纷嚷嚷, 不断议论着。
“大主管阁下还没来吗?”
“急什么, 那位大人一向很守时, 等会就到了。”
“上次演主角的那个人, 最后被谁拿下了?不得不承认,天堂剧院的眼光就是好, 那模样, 那楚楚可怜的眼神, 实在是人间尤物……”
海盗们杀惯了人, 却也不乏附庸风雅之辈, 像大主管这样的人,掌握着上城命脉,在塞拉维斯就是一个风向标。天堂剧院是他一手创办的高端会所,自然有无数人追随他的脚步, 上赶着到这里看演出。
更何况剧院对一个个演员严加挑选,尤为苛刻,从各个幽梦会所献上来的人确实很美, 美到了极点。
比起绝代容貌, 更重要的是他们身上那种神秘出众的气质, 仅仅一个回头, 一次垂眸,就能让无数人为此争得头破血流。
因此,每个人都在期待着今天的演出,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主人公,一睹真容。
离正式开场还有十分钟。
席间倏然安静了下来,再没有一个人说话。
在万众瞩目之下,剧场的大门应声而开,两双充满青筋的手攥着门把,毕恭毕敬地等在一边,将西装革履的男人从外面迎了进去。
全场被静默压制着,就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动静都清晰可闻,随着皮鞋落地的声音越来越近,大主管在那个位置落座,将修长有力的指节放在靠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金属,直到他微微颔首,四周才恢复了喧闹。
很快,这场演出就正式拉开了序幕。
倏然间,场下灯光熄灭,只留一片耀眼的白光聚在舞台中央。
场上越是明亮,便显得幕布后的黑暗越发浓重,乐器的演奏声从旁边倾泻而出,如同死人的倾诉,在这阴郁而悠扬的旋律中,旁白响了起来,介绍着即将上场的主人公。
第一幕,归来。
在旁白的叙述下,众人已经清楚了这位主角身世悲惨,在一夜之间遭到了重大变故。
此刻,戴着面具的年轻人从台下匆匆走来,银灰的覆面盖住了他上半张脸,只露出一角下颌,从轮廓上看冷酷至极,而他嘴唇毫无血色,紧咬着牙关,唇角还在愤怒地微微抽动。
而他领口上别着的一支白花,让观众们知道了他的名字:冬青。
冬青扎着修身的白衬衫,走得雷厉风行,靴跟每一下踩在地上都发出愤怒的震响,而他腰侧别着一把剑——当然,是毫无杀伤性的道具,即使他拔出剑刃,朝场上某个人劈砍而去,也不可能真正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