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年寂寞
13号怎么能说得如此自然?
——就仿佛他是个上等公民一样。
仔细想想,从黑诊所到现在,她和对方只接触了片刻,本该是两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然而13号做的所有事、说的所有话都出乎意料,像黑白世界里一阵强烈爆开的火光。
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在动摇着她的认知。
12号呼吸急促,伸手捂住了胸口,那颗人工心脏正在剧烈搏动。
50%的成功概率,她赢了!不仅拿到了钱,术后还没有出血而亡,本是件天大的好事,想起从手术台上醒来时的那种欣喜,12号却忽然感到了一阵心悸。
卖掉心脏,真是正确的决定吗……
为什么她感觉浑身发冷,胸膛一阵阵打颤,就连呼吸都变得如此困难,仿佛失去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
12号的异样,路远寒并不是毫无所觉,凡蒂斯抖得像筛子一样,想不注意到也难,只是他从诞生起,性情中就没有多愁善感的那一面,此刻注视着对方痛苦的神色,也只觉得费解。
但他的问题还没有得到解决。
“你还好吗?”恶魔关切地问道。
“没事、我没事……”12号猛然拧过了脸,并不愿意让外人看到她狼狈失态的表现,“可能只是手术后遗症,胸闷一会就好了,你不是要找骑士团吗?从诊所直走三百米,能看到一棵极为显眼的珊瑚木,树下就有驻扎点。”
尽管她的声音压得平静,路远寒却能看到,12号的肩膀在不断颤抖。
他望着那沾着漉漉血水的黑发,视线幽邃,最终什么都没有说,直到年轻的身影走出那道门,才从远处传来一声轻描淡写的“再见”。
路远寒没有浪费时间。
他按着12号的口述,掠过一栋栋鱼肠般的危房,从黑诊所门前游到了那棵巨大的珊瑚树下——事实上它有数百米高,仅是垂下一根树枝就构成了骑士们巡察的长桥,赤色铺开,波光粼粼,犹如冠冕之下的红地毯。
有了1号之前的经验,路远寒现在学聪明了,并没有闯过警戒线,而是及时停在骑士的射程以外,紧接着举起双手,示意自己并无恶意。
“这位公民!”凡蒂斯严厉的声音落下,“前面属于巡察区,请你不要打扰骑士团执行公务……维护圣地秩序,每位公民责无旁贷。”
“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年轻的黑发人鱼笑了笑,眼角微垂,摆出一副温驯无害的神情:“我只是想见第七骑士团团长,塞汀阁下。他承诺过要派人照顾好我,我现在却找不到来时的路……帮走失的公民回家,应该也属于骑士守则的一条吧?”
塞汀的名字一出,顿时引起了骑士的纷纷议论。
同为圣殿效力,驻守此地的骑士当然清楚那位长官阁下的存在,这并非下等公民能知道的情报。在多数人鱼看来,路远寒的话已有几分可信度,更何况他们的职责确是守护每一位公民。
只是圣殿有令,在祭司征选结束之前,他们必须要保证各自负责的区域没有异常状况,这是当下最重要的任务。
就在气氛隐隐僵持之际,一封精巧的机械手书穿透水流,精准落在了为首那名骑士的掌中,从游鱼的外型平展成信。
这是圣殿下达天听的一种方式,发信者不是别人,正是塞汀·希维尔——月光重剑之骑士,那些流言蜚语的主人公。
骑士长望向手书,只读了两行,神情倏然凝重了起来,视线停在其中一句话上:“务必找到此人,他是大祭司阁下指名的存在。”
在这简明扼要的文字下方,还附了一张目标画像:黑发、蓝眼、深邃而俊美的长相……骑士长转头望去,毫无所觉的年轻人正在朝他微笑,并不知道等着自己的将是一场颇具规模的护送。
他是贵客,同时也是一个将被提审的犯人。
“带走!”
骑士长大手一挥,顿时有无数名银盔骑士围了上来,如同一面密不透风的盾牌,持剑守卫在路远寒的身旁。
“我们的目的地是——圣殿!”
第92章 深蓝之心(12)
在骑士们的重兵押送之下, 路远寒终于到了圣殿。
手持大弓的凡蒂斯倾数而出,声势浩大,以至于一路上遇到的下等公民远远望着路远寒, 目光中略带惋惜、同情, 以及事不关己的漠然,以为这人是犯下了什么无可饶恕的死罪,才被游街示众。
永恒之城延续了上千年, 并没有过死刑。
对于这些基因过人的完美生物而言, 死太遥远了。但在城中最边缘的地带, 下等公民的聚集区, 死亡屡见不鲜, 每天都有数不清的异血者在工作中意外身亡,饿死、自杀、被卷进机器装置中……其中有80%以上的事故, 都可以概括为过劳死。
这种事无可避免, 就像人体的每一个器官随时都在新陈代谢, 圣地也需要呼吸、换血。
正所谓优胜劣汰, 适者生存——死去的公民活在每一个凡蒂斯心中, 由祭司为其祷告,将这些漆黑的灵魂引渡到天堂。
虽然他们的身体被一席裹尸布卷起,随着排水系统去往茫茫大海,但他们精神永存, 也算是一种不朽的幸福。
路远寒并不想死。
他原本以为自己会被带回公馆,或者送到塞汀面前,没想到一封手书打乱了全盘计划, 他尚且不清楚圣殿是怎样的存在, 就要前往那里, 觐见统治着千万人鱼的祭司。
这种感觉就像有一只从高处投来视线的眼睛, 让人毛骨悚然。
“请抬起手来。”凡蒂斯对他说。
路远寒毫无情绪起伏地点头,随即抬起手,让面前的侍从帮他扎上束腰。就在此刻,在这间雍容华贵的更衣室内,正有数名美丽、优雅、举止得体的人鱼围在他身前背后,为他整理着仪容,将发尾编成一条干练的小辫。
同时还有神职者在他耳边如念佛一样絮语,嘱咐路远寒不得喧哗、不得无礼……圣殿的规矩多得就像天书,比钢,比铁,比世界上的一切还要繁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感觉自己成了一个被抽查功课的学生,不熟记于心就不能走。
好在路远寒上学时就是名列前茅的那种类型,考得再刁钻,也能倒背如流。在他第七十七次神情虔诚如一地答对考官的问题后,凡蒂斯们终于将路远寒放了出去,还给他人身自由。
真是群疯子,路远寒想。
他心中已将这些极端分子诅咒了一万遍,面上却还保持着微笑,体态端正,顺着雪色的长廊往前游去。
在前方不远处,正站着个等候已久的身影。路远寒视线倏然一顿,见到了熟悉的面孔——塞汀·希维尔,仍旧是那般俊美威严,肩膀上的银发倾泻而下,眼中不见任何情绪。
珊瑚树下的骑士团只负责将他带到圣殿,在正式交接过后,仍然由这位骑士长大人接手关于路远寒的一应事务。
塞汀似乎默认了他已经做好准备,见路远寒前来,颔首过后就转身带路。
此刻,有种微妙的沉默在两者之间流转,塞汀不说话,路远寒也不发一言,他们走过圣殿之下最后的这段回廊,灯光铺开,将前方大门照得如天堂般神圣。
“铛!铛——”
极为悠扬的钟声响起,路远寒不经意低下头,发现下方有座花园。
花园内,遍地点着千金一盏的水银灯,蒸汽缭绕,刻着女神雕像的御座之下,月光浓郁如雾。他从高处投下视线,看到在某个身披罩袍的凡蒂斯面前,跪着无数年轻美丽、腰直得让人心折的少女。
她们长发垂下,无一例外,都是雪似的皎洁。
这是……祭司征选?路远寒推测道。
他看到了熟人,在黑诊所买下12号心脏的那名白发少女,就置身一群神情淡然的凡蒂斯之中。虽然容貌各不相同,但她们微微仰起的面上,都浮现着对于圣殿的敬意。
——以及那种志在必得的野心。
少女忽有所感,神情微不可察地变化了一瞬间,很快就恢复到正常。
而此时,路远寒已经跟着塞汀走入那隔水之境,金碧辉煌的大门随之关上,掩盖了圣殿内部发生的一切。
在永恒之城,机械文明与神秘力量结合,相辅相成,造就了这个梦幻般的国度。路远寒已经亲眼见过仪式魔法的神奇,即使海水骤然消失,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
只是对凡蒂斯而言,脱水却像是一种酷刑。
纵然如此,骑士长的身影仍然高大伟岸,望着塞汀面上微微抽动、隐忍的神情,路远寒压下快要翘起的唇角,不禁腹诽道,这也算是……神的一种恶趣味吗?
前往长阶的路并不算远,只是塞汀行动缓慢,路远寒也就沉下气,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夜明珠悬在两侧,散发出的盈盈白光就如雪水落下,扫清尘念,让行在殿中的人鱼心无旁骛。在能听到心跳声的寂静中,路远寒不由产生了一个想法:要是现在撞昏过去,将控制权交给断片的1号,他会怎么样呢?
……会在殿前失仪,触怒祭司,随即被凡蒂斯拖下去处死吗?
潜藏在心中的庞然大物刚探出一角,流露出属于恶魔的本质,考虑到实际情况,他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毕竟1号作为他的同位体,也拥有路远寒性格中冷静、理性的一面,不可能擅自做出愚蠢的举动。再而言之,他们共享着身体,就像被绑在同一条船上,真到了覆水难收的地步,自己同样也得死。
就在他心念浮动的瞬间,塞汀停了下来,随即侧过头,示意路远寒跟着他一起跪在阶前。
路远寒膝盖及地,面上刚露出疑惑的神色,塞汀却像是猜到了他要说什么,作为圣殿骑士,他垂下那双凛冬般的眼睛,显得温驯忠诚,用口型无声解释道——别说话,祭司阁下知道我们来了。
正如他说的那样,祭司不但掌握着圣殿中每一处的动向,还轻飘飘向路远寒下了命令:
“你,走上前来。”
在凡蒂斯的地盘,自然没有抗旨不尊的道理。
路远寒略有意外地发现,对方似乎执掌着某种权柄,随着话音落下,覆在双腿上的鱼尾散去,他重新变成了人。他收起多余的想法,迎着长阶一步一步地走上前,就像朝圣的信徒,虔诚地在祭司面前最后一阶站定。
不得僭越,路远寒还记得规矩。
他停下动作时,目光只向对方身后延伸了一眼,看到的信息却让人头痛欲裂。
路远寒刚才还在想,同样是人鱼,在圣殿这种隔水的环境下,为什么塞汀表现得极为痛苦,祭司却能高枕无忧,他现在已经不疑惑了。
上层的空气湿度极高,每呼一口气都带着湿漉漉的水雾。
祭司坐在最上面一层殿堂入口处,罩衣掩盖了她的面容,白纱从尾下垂落在地,唯有一双瘦得惊人的手搭在椅子上,正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扶手。
顺着对方垂下的衣角,路远寒看到里面有一座极大的天池。
那片池水大得占据了整座宫殿,底下一望无垠,似有千万丈的深度,而表面上液体沸腾,不断冒泡,蒸腾的水气吹拂出一阵又一阵黝黑浓雾,在瓷砖地上凝成无数细密的小珠,与圣殿上方银光流璨的穹顶对比鲜明……守在此地,就像是守在火山口一样。
路远寒并没有看水面。
关键时刻,他的灵性直觉发挥了作用,天池下沉睡着什么东西,那东西极为危险,并非他能窥伺的存在。
“你似乎很紧张。”祭司开口说道,窸窸窣窣的摩擦声从衣摆下响起,“否则……你为什么一直低着头不敢看我?”
与那道年轻声音截然相反,探出的手只剩下突起的骨头,看上去毫无血色,像是一个濒死之人才有的干瘦,而且……路远寒眼皮微微一跳,看到了祭司小臂上的刻痕。
只见那苍白的皮肤上血肉模糊,遍是刀尖割开的痕迹,一道又一道,就像蜿蜒而下的赤蛇,让人看得触目惊心。
那双手托住了路远寒的下颌,像在端详着一件物品,检查着他有无瑕疵,是不是自己要寻找的目标。在对方的触碰之下,路远寒顺从地抬起脸,心中闪过无数念头。
他伤害自己是为了记录天数,高高在上的祭司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路远寒没能问出口。
在祭司面前,他只有回答的份,无权向对方提问。
片刻过后,祭司的探寻没能得出结果,又将他的脸放了下来,转而问道:“骑士团所见的那颗心是你自己的吗?你是一个纯血者?”
——又是这个问题。
路远寒不禁想道,他连凡蒂斯都不是,物种不同,何谈血统纯正。从对方的态度、外观,以及问话来看,这名祭司恐怕并没有多理智……但作为统治者,精神状态都在失控边缘上徘徊,又怎么维持永恒之城的运作?
见他摇了摇头,祭司话音一顿,并没有追问下去,只是倏然攥紧了路远寒的手,用力得像要验证什么。
凡蒂斯的指甲就像针一样锐利,路远寒被祭司钳制着,只感到指尖刺痛,紧接着温热的液体淌下……啪嗒!一滴鲜红的血水坠在瓷砖上,对方也意识到他并非那个最纯洁的存在,失望地松开了手。
祭司兴致索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