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年寂寞
“在学校过得怎么样?”
女人开口问道, 从驾驶座上露出一张漂亮的侧脸,尽管她眼下已经有了不少皱纹,却也无法掩盖那种过人的外貌。
她穿着件驼色风衣, 身上喷着得体的香水, 一双略显丰腴的手持着方向盘,而那双眼睛难辨喜怒地抬起来一点,从后视镜中打量着正低下头看书的男孩。
“挺好的。”路远寒头也没抬, 淡淡说道。
现在正是晚高峰, 附近又有学校, 交通道上的车辆拥堵成一条钢铁长龙, 熙熙攘攘, 而他们家这辆SUV就处在龙头的位置,和其他车主一起等着红灯转绿——也只有在这种时候, 他才会和家里人像寒暄似的聊上几句, 不过话题基本上都很无聊, 让人尴尬, 所以他并不是很愿意接话。
事实上, 他们每周只见这么一次。
等到周六下午,路远寒就会自己坐车回华庭一中,继续上晚自习,因此对于他们而言, 这短暂的半天就是家庭团聚的唯一机会。
女人似乎也习惯了他这种说话方式,并没有觉得被噎得慌,转过头察看着手机上的工作消息, 于是两人之间又陷入了一种微妙的沉默。路远寒合上课本, 从书包侧面拿出手机, 看到屏幕亮起, 有人给他发了信息。
疯子:上车了吗?
他指节一顿,漫不经心地将消息划走,重新抬起头,赫然看到交通灯上倒计时走到了最后一秒,红灯跳转到绿色,紧接着引擎发动,车辆带着他往前飞驰了起来。
看来1号也上车了,路远寒想。
他原本以为自己将主人格关在那个腥风血雨的世界,多少会被劈头盖脸痛骂一顿,没想到对方比他想象中更有毅力,竟然真的从早上第三节课一直撑到了放学。
他是怎么活下来的?课间都在哪里躲着?遇到俞千尘了吗……要知道仅凭一把消防斧,并不能和那些怪物抗衡。路远寒将自己置于对方的位置上进行思考,不由感到了好奇,却没有发消息追问下去。
毕竟他们之间的通话屈指可数,1号同样对他隐瞒了不少信息,两个人互相提醒,互相提防,达到了一个非常微妙的平衡点。
无论谁擅自越界,天平都会轰然砸下,滑向无可挽回的深渊。
就在他沉思之际,周围倏然间暗了下来。检测到业主身份后,栏杆自动升起,前排的女人开着车缓缓驶入地下车库,幽蓝的灯光透过玻璃窗落在了路远寒鼻梁上,毫无温度可言,就仿佛行走在一片深海之下,随时都会被无边黑暗吞噬。
不过他倒是觉得,从这座车库的一端走到另一端,总比待在家里要好。
接下来的事相当乏味,下车,关门,听女人滔滔不绝地说教,按下电梯前往十四楼——路远寒双手插着兜,不置一词,极为专注地盯着屏幕上的数字飞快变化。
母亲体型娇小,还不到他肩膀的位置,却当惯了领导,有着比任何人都强的控制欲,对丈夫和儿子就像对待下属一样颐指气使,而且不容置疑,要是他敢顶嘴一句,势必会引发叙利亚战争般激烈的矛盾。
因此路远寒只是沉默地听着,就像戴着一副MP3耳机,等着女人停下。
他很清楚,等到进了家门,母亲就会忙着跟另一个人吵架,到时候矛盾转移,对方也就顾不上再念叨他了。
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被放大,紧接着拧动内里的金属芯,随着咔哒一声轻响,大门缓缓而开。路远寒像是预感到了什么,不着痕迹地往后退开半步,果不其然,女人气势汹汹地走了进去,将手上提着的包往沙发上一甩,就朝着厨房里忙碌的身影大吼了起来。
那张脸不再如海报上的电影明星一样光鲜亮丽,而是在愤怒之下扭曲得难以辨认,像个张牙舞爪的怪物。
“不是早就打电话让你做饭了吗?现在菜还没烧好,刚才都在干啥呢,现在孩子回来了,没有饭吃,是想把一家人都饿死……”
“吵什么吵!我就没有事做吗,那么忙你请个家政去啊?”
“路川,你好得很啊!在单位窝囊得像一个老好人,回家跟我置上气了?也不看看我是为了谁才请假回来的,孩子马上高三了,你这个当爸的都付出什么了,这日子迟早过不下去……”
两个人唇枪舌战,谁都不肯认输,争吵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激烈,就仿佛他们不是一对同床共枕的夫妻,而是正在厮杀的仇人,毫不在乎门外还站着一个少年人,已然忘记了自己“爸爸”“妈妈”的身份。
路远寒对此见怪不怪,径直走了进来。
他将书包往置物架上一挂,还没从柜子中挑出自己的拖鞋,一把锅铲先从厨房中飞了过来,摔在他的额头上,瞬间打破皮肤,从鬓边潺潺流下一道蜿蜒而出的红痕。
望着指尖上温热的液体,路远寒静了两秒,毫无波澜地想,流血了。
正常人受伤后都会错愕、愤怒,又或者感到恐慌——但他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漠然地擦了擦额头,就弯腰从地上捡起锅铲,将它放在旁边,顺手从柜子中拿出酒精喷雾,朝自己的指尖、袖口、鞋底等地方喷了几下,不曾遗漏任何一处可能沾上病菌的部位。
作为刑警,他的父亲从不抽烟,也没有打牌酗酒等不良嗜好。鉴于会在案发现场接触到尸体,男人每天回家的第一件事是用酒精消毒,然后去浴室洗澡。
久而久之,路远寒也养成了这个习惯。
他换上拖鞋,用湿毛巾敷在伤口处擦去周围的血迹,直到此时才感到一阵失血带来的眩晕,身体轻微地晃动了片刻。
厨房里那两人终于意识到了事态严重,临时签下休战协议,急匆匆跑过来各自扶住路远寒的一侧手臂,尽管他们嘴中还在说着什么,但他已经不想听了。
你们爱我吗?
我爱你们吗?
这个家到底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如果是十七岁的路远寒站在这里,他内心会涌上一阵无法控制的极端情绪,将这些刺耳的话宣泄于口,质问这两个永远都在相互埋怨的人为什么要生下自己,将痛苦延续下去。
但无论是1号还是2号,都属于二十四岁的路远寒。
他现在已经习惯了,学会用一种更成熟的方式去应对父母,就像养宠物那样,他对家中两个逐渐生出白发的长辈也产生了不容他人染指的控制欲和占有欲。
路远寒下意识思考着。
想要照顾对方,会一直负起责任,直到死亡将彼此分开,在棺材前刻上名字宣示主权,这不就是家人吗?
无论俞千尘也好,什么王千尘、李千尘也罢,对他而言,这段从一剪脐带就开始的关系已经够扭曲,也够深刻得让人痛苦了,不需要再有别人挤进来了。
“我没事。”路远寒说道,他修长有力的指节紧攥住那两只触感各不相同的手,沉着而冷静地低下了头,“爸爸、妈妈……收拾一下准备吃饭吧。”
——他的口吻同样不容置疑。
等到半小时过后,路远寒的伤口止住血,他们才坐在了餐桌前,像是世界上任何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那样,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开始了这顿晚饭。
他的脸色惨白到了极点,衬得那道伤口更为鲜明,像是一个提示牌,让两个隐隐要别苗头的成年人压制下怒火,在孩子面前端出副和蔼可亲的模样,唯有执着筷子的一双手青筋紧绷,流露出假面下几分细微的情绪。
“砰!”
筷子猛然撞在碗边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瞬间打破了刚维系不久的平静,就像是一场风暴的前兆。
路远寒停下动作,迟疑着将那口饭咽了下去。
“——路远寒。”
还没等他抬起脸,女人略显不悦的声音已经落了下来,像条阴毒的蛇一样钻进路远寒的耳膜。很显然,比起吃完这顿饭,贯彻落实对孩子的教育对她而言更重要一些。
“怎么跟你说的?吃饭要细嚼慢咽,你这样吃东西容易咬肌发达,很难看的。我和你爸爸当年都非常有名,你要继承我们的血统,以后总要跟着爸爸妈妈出去走动……难道你想让外人在背后议论,我们家呕心沥血,花了那么多钱实行精英教育,就养出一个吃没吃相的儿子吗?”
说到这里,女人的话音顿了顿。
像是意识到自己说得有些太过了,她伸出手掌,抚上在灯光照耀之下亮色盈盈的脸颊,摩挲片刻,又用更为和缓的口吻补充道:
“你知道吗?妈妈前段时间去美容院,给我打水光的是一个叫思雨的女孩,真是难以想象,她跟你差不多大……想想看,家里没有条件,无法接受良好教育,就会过上那样辛苦的生活,一辈子忙着给别人打工。”
“所以说,我们为你提供这样的环境,并不是逼你,而是为了你将来能有更多选择,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路远寒静静听着那人的长篇大论,握着筷子的手没有动一下,仿佛定格在了此刻,黑发从额前垂下,挡住了他面无表情的一张脸。
口中的鱼腥味令人作呕,越发浓重。
他并不喜欢鱼肉,但所有人都说吃鱼可以补充营养,让孩子更聪明,因此也就成了他们家餐桌上一道不可或缺的食物。
女人的面庞在她心平气和的时候精致如雕塑,睫毛轻柔地垂下,两瓣充满血色的唇看上去美丽至极,就像一个发自内心教导着儿子的母亲,仍在不断往外吐出音节。
“不过你是我的孩子,无论如何,都不会过上那样的生活。”她微笑着,极为笃定地说道,“路远寒,你是最优秀的,也是妈妈唯一的作品,将来肯定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
“我知道了,妈妈。”
路远寒终于抬起了头,嘴角微微扬起,用一张俊美而顺从的脸回应着她。与那天使般的面庞截然相反,他的内心响起了一个毫无温度,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声音:
——我知道了,林处长。
第105章 银白幽灵(12)
在路远寒的记忆中, 他的母亲一直很美。
从他记事起到大学毕业,那圆润而漂亮的脸庞日渐苍老,乌黑长发剪短, 办公室的座椅从科长换到了正处——任何在工作上和她有接触的人, 都不会不称赞林处长出众的手段和让人倍感亲切的性情。
不过就是这样一个让人印象深刻的完美上司,对她的家庭而言,却是阴沉的、暴躁的、不可理喻的噩梦。
在他刚从寄养的亲戚家回来时, 跟母亲顶嘴受到的惩罚还只是在卧室门前站一晚上;稍微再大点的时候, 路远寒偷玩手机, 就会被歇斯底里的女人一巴掌扇得流鼻血……她似乎无法理解, 为什么自己的孩子会如此性情恶劣, 品行不端。
像这样一个温热的、有自主意识的活物,完全超出了她的掌控。
人类同样也是一种动物, 在比自己弱小的同类面前有着压倒性的绝对优势, 更大的体型、更高的社会地位……这些条件意味着一种可以用暴力处置的关系, 从君臣、父子到师生, 古往今来一贯如此。
当狐狸发现被捕食的兔子竟然也有獠牙, 会一口把自己咬得头破血流时,就会不可避免地陷入恐慌。
路远寒原本已经习惯了这种教育模式,但他发现自己升到初中,快速发育成一个身高腿长有肌肉的大男孩以后, 家里人就很少再对他动手了。
取而代之的是无穷无尽的管教、劝导,口头上严厉的训斥,让他不要早恋, 专注于学习……尽管他们每天仍然上演着一场不死不休的闹剧, 但在孩子面前, 却会拿出一副长辈的态度, 似乎已经忘记了他小时候身上的那些伤痕。
很可惜,他从来没有忘记过那些事。
正如母亲期望的那样,路远寒确实将他们身上完美的基因和劣根性一并继承了过来,从小就极为聪明,知道比起“坏孩子”,做个好学生更容易活得一帆风顺。
随着脸颊上的肉逐渐消瘦下去,面部轮廓变得更为成熟英俊,他的奖状和证书也摆满了一整个陈列柜,路远寒如愿以偿,成了能让那两人拿得出手的资本。
他身上散发出的光芒如此耀眼夺目,几乎掩盖了一切缺陷。
即使路远寒需要定期服药,以此来控制自己的情绪,也会被父母认为是值得的。毕竟人无完人,他们爱着路远寒意气风发的一面,同样也爱着他能为自己所掌控的脆弱之处。
若一个孩子无情地碾死蚂蚁,不会有人谴责他这样做太过残忍,偶尔和其他同学发生争执、斗殴等矛盾,也在可以容忍的限度内。而在社会新闻上,时常会报道溺爱子女以至于为杀人犯辩解的案件——那么问题来了,一只蚂蚁和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孰轻孰重?
对于世界上19%的人来说,一份血浓于水的亲情远比陌生人更重要。
那再换一种问法,当这个躺在断头台上战战兢兢等着铡刀落下的人成了自己,生死面前,又应该如何选择?
在路远寒评上华庭市三好学生的那年,发生了一起恶性事件。
时隔数年,他的自我保护机制原本已经将那件事模糊了,没想到幻觉作祟,又将路远寒送到这个做出重大抉择的夜晚,让沉睡在他内心的猛兽逐渐醒了过来。
这是在开玩笑吗?路远寒想。
他望着桌上一盘又一盘蠕动的血肉,无法想象家里人是如何烹饪这些食材的。它们看上去营养丰富,对于一个高中生而言却太过露骨,而两张乌青发紫、长满尸斑的脸就坐在对面,正笑意盈盈地注视着他。
说实话,他在学校里饱餐了一顿,现在并不是很有胃口。
但顶着那两道过于炙热的视线,路远寒还是拿起筷子,面不改色地将盘中不知是死是活的食物吃了下去,从始至终,都保持着一副优雅得体的用餐礼仪,让人挑不出任何错处。
“怎么样,还合胃口吗?”怪物观察了一阵他的反应后,幽幽开口问道,“要是你喜欢吃的话,妈妈以后学着做给你吃……等我从高新区调回来,就可以专心照顾你了。”
路远寒先是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味道挺好的,不过那会影响到你升职吧?我平时都在学校住,吃饭基本上在食堂就解决了,不用爸爸妈妈太过操心。”
他知道女人言出必行,在他高三往后的七年里,真的学着烧了一手好菜。
路远寒一边往自己口中送着食物,一边将筷子夹到带着毛皮的生肉往餐桌下扔,腿侧的触手在下面替他扫尾,和主人配合得天衣无缝,没让任何人察觉到端倪。
好在这顿晚餐并没有持续太久。
用完饭后,大家就会各忙各的,他们家一向如此,即使是怪物似乎也遵守着自己的逻辑。
书房的缝隙下流露出一线褐红色的灯光,那意味着父亲正在门内,而母亲躺在卧室床上,默然刷着手机,两个人之间就如隔着楚河汉界,像陌生人一样持有距离感。
按照原计划,路远寒应该先将碗筷收拾了,再开始复习,不过他并没有带书包回来,因此也就免去了后面一项待办事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