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年寂寞
他的触手正在厨房内有条不紊地放水、洗碗,而路远寒坐在沙发上,拿起遥控器打开电源,望着液晶显示屏上逐渐出现的血色图景,轻飘飘舒出了一口气。
2号还没有回消息,但路远寒并不着急。
他记得接下来母亲会接起单位的电话,出去和同事应酬到十二点,才带着一身浓重的酒气回到家里,不知道已经化作怪物的她,是否还会像从前一样出门?
想到这里,他起身从主卧门前路过,余光中瞥到一张被手机屏幕照亮的脸,在漆黑的房间显得恐怖瘆人,若不是他知道那是自己的母亲,也会误以为家里闹鬼了。
路远寒走进自己的房间,反手将门带上,留出一条可以观察外面的缝隙。
他在笔筒中抽出一把开快递盒用的裁纸刀,用酒精简单消过毒,紧接着垂下视线,从掌心内削下一片质地坚硬的物体,神情难辨地在灯光下打量着这枚沾血的鳞片。
能看出它本来应该是亮银色,只不过屋内的灯光太红,鳞片边缘处又被一道血水浸透,因此才显得鲜艳至极。
对于重新出现在自己身上的鳞片,路远寒有两种猜测。
第一,他将潜意识中害怕发生的事情映射到了幻觉中,鳞片就是他受到影响的一种表现;第二,他的身体确实正不断发生着变化,幻觉与现实同步进行,只是路远寒并不想在醒来时看到自己有一条银色鱼尾。
“黑夜给了我黑色眼睛,我却用它去寻找光明……”
就在他沉思之际,一阵熟悉的手机铃声响起,路远寒瞬间收起所有想法,悄无声息地从门缝中投出视线,望着母亲急匆匆走出卧室,披着件外套就出了门。
看来就算在幻觉中,该发生的仍然会发生,这些人、这些事从未因他而改变。
手机在他怀里震了一下,并不是2号,而是母亲发来的信息,说自己会晚点回来,让路远寒记得给她开门。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父亲有早睡的习惯,十点前后就会上床睡觉,照顾好宿醉母亲的责任自然就落到了路远寒头上——在他十七岁的那个夜晚,也是像现在这样一个人静静坐在沙发上,等着给女人开门。
他当时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呢?
路远寒坐在自己原来那个位置上,分毫不差,沙发因他的重量而微微下陷,封存已久的触感、视觉、以及强烈的情绪一并涌上心头,让他略显冰凉的指节开始升温,仿佛手下正用力攥着某人的脖子,浑身血液都在这一刻沸腾了起来。
他转过头去,看到一地争吵摔打后的痕迹。
女人撒酒疯的时候,不仅仅是鞋子乱飞那么简单,从翻倒的客厅书架上滚出无数本书,翻开的那一页上被踩出了狰狞的脚印,价值连城的玉器在盛怒之下摔得粉碎,锋利的碎片上还有明显的血迹,让人沉醉的碧色中荡漾着一点殷红……路远寒望向客厅角落,看到了被踢飞出去的药瓶。
每次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候,他都会自觉吃药,随后闭上眼睛,从一开始默数到两千,在寂静的黑暗之中等着药物起效。
那是大多数情况下路远寒的做法。
偶尔也会有例外,就像现在,一旦药瓶离他手边很远,没办法按时服下,让内心上涌的烦躁感与冲动得到抑制,事态就失控了。
路远寒微微侧过头,顺着他脑海中的一地狼藉望向玄关,仿佛透过七年里无数个日夜,看到了在门前和母亲推攘着的少年。事到如今,他已经不记得是谁先动的手了,但那双愤怒的、充满红血丝的,叫嚣着要让他杀了自己的眼睛还清晰可见——路远寒的指节已经搭在了那温热的脖颈上,将女人隐隐发颤的脉搏掌握在自己手下,再差一步,就能让这个震耳欲聋的声音消失。
路远寒大脑空白,只剩下一个想法,要是他现在收紧自己的手,无论如何,往后就要在监狱中度过了。
女人终于闭上了嘴。
在那一瞬间,他仿佛看见了带着脖颈上的勒痕倒地的尸体,簇拥而上的警察和法医,雪白的裹尸布,冰冷的墙壁,男人枯坐在探望室外骤然灰白的头发……人的大脑是如此神奇,在施行杀戮前的短短一秒,就能联想到无数惨烈可怕的后果。
因此他的手只是覆盖在母亲柔软而脆弱的颈上,并没有握紧,很快就无力地松开了指节,难以置信地转身冲到房间里,逃避着家中发生的一切。
十七岁的路远寒将自己关了一夜。
现在有两条正在进行的世界线,两个相似又截然相反的人格,事情还没有走到爆发的那一刻,那么……路远寒想,你会如何选择呢,世界上的另一个我?
“咚咚咚!”
沉重的敲门声响了起来。
路远寒从沙发上站起身,走过去打开了门,望着那张阴鸷的脸,将提前备好的温水递到对方干瘦而恐怖的手中。
他拧紧指节,感受着女人急促的呼吸在自己掌心下一点一点变得微弱,那双盛气凌人的眼睛几乎翻到了天上,就仿佛正遭受着莫大的痛苦,女人一向将自己的脸保养得极美、极为精致,同时让儿子时刻注意形象,现在却因窒息而显得丑陋,看上去就像一个即将撑破的气球。
“——砰!”
脱下的高跟鞋砸在了地面上,骤然发出响声。
路远寒体贴地扶着母亲在沙发上坐下,忽视对方身上那种腐臭的气味,不经意望向女人酒色酡红的脸颊。
为什么会这么痛苦呢,就像从内而外被撕裂了一样,他想。路远寒眼眶里盛着的泪水不受控制地落下去,打在她毫无生气的面庞上,淅淅沥沥,仿佛全世界都在此刻下起了雨。显然,这人已经不会再起来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是一个不争气的怪物了。
他已经做出了抉择。
在路远寒十七岁的那个夜晚,在他勒紧母亲脖子的那一刻,作为怪物的家人活了下去,有血有肉的“妈妈”则被他亲手扼杀。
路远寒逐渐松开了手,那样一双修长、白皙,再正常不过的手,却能轻而易举地杀人。
他站在案发现场,一向沉着冷静的视线已然失去了焦距,举目无亲,四顾茫然,就仿佛置身魔鬼所在的世界。
第106章 银白幽灵(13)
“路远寒……”
母亲的声音在耳边呼唤着他。
卧室的门紧闭着, 路远寒站在原地,隐约能听到父亲的鼾声从中传出。出了一天外勤的刑警疲惫至极,已然睡着了, 并不知道就在自己家中, 在不到十米的客厅内,竟然发生了一起堂而皇之的凶杀案。
女人机械性死亡的身躯软绵绵躺在路远寒脚下,就像没有骨头一样。
混杂着浓重酒气的涎水从她唇下淌出, 如同一串银白发亮的水珠, 在美容院花了重金护理的脸原本光滑、细腻得就像绸缎一样, 现在却显得青紫肿胀, 换作世界上任何一个死人, 都是这副平庸无奇的模样。
路远寒拨开耳边垂下的碎发,不再有聒噪的声音一直念叨着他。
如此看来, 她确实是死了。
杀人的行径已经得到了实施, 他却并没有因此觉得好受。皎洁的月光从十四楼的玻璃窗倾泻而下, 将年轻的犯人照得脸色煞白, 巨大的疲惫感如海啸一样轰然席卷了他。压得他整个人几乎要喘不上气。
“路远寒……”那个声音又出现了。
路远寒原本想坐在沙发上休息一会, 然而他微微低头,视线扫到母亲摔碎的东西,又倏然停下了动作,过了两秒, 才弯腰捡起一块锋利得能够伤人的碎片。
他就像一个悄无声息的幽灵,紧攥着那块碎片,缓步走进了卫生间。
当然, 在路远寒离开之前, 他没有忘记把女人毫无血色的身体放到沙发上, 替她盖上毯子, 将客厅里倾翻打碎的一地残渣清理干净,维持好这个家的整洁环境。
对于十七岁的路远寒而言,家里的浴缸已经有些小了,并不够他将自己完整地放进去。
但他还是拱起双腿,连校服也没有脱,就坐在了开始蓄水的浴缸之中。
水位逐渐上升,湿漉漉没过他的脚趾、小腿,以及抵着膝盖的指尖,这种回到水中的感觉让路远寒很自在,仿佛一切压力都被分散了,他要考虑的只有什么时候换气,才不至于在水下溺死。
他拧上水龙头,往浴缸里丢了一颗浴盐。
浴盐飞速融化,不过瞬息,就化作一片粉色的泡沫漂浮在表面,掩盖住了从他手腕下蜿蜒而出的血水。只有将脑袋完全埋进水下的人,才能看到那浓重如死的殷红。
路远寒能清楚感觉到,自己正在失血。
他割腕的手法很巧妙,深度恰到好处,桡动脉破裂后一直大量出血,趋向死亡的虚弱感逐渐将他裹了起来。浴室的顶灯变得模糊不清,路远寒已经没有力气再撑开眼皮,他的睫毛沾了水,即将触碰到下眼睑,看上去就像要睡着了——他一整天都没有闭眼,忙着上课、杀人,跟自己互相算计,是时候停下来休息了。
片刻后,路远寒抵着边缘的后背一滑,整个人跌进了浴缸,带有香气的血水瞬间涌进口鼻,将他呛得猛烈咳嗽了起来。
纵然如此,路远寒仍在不断下沉,越来越深,也越来越难以呼吸。事情的诡异让他隐约察觉到了一分不对劲,家中放置的浴缸是最常见的款式,最多只有几十厘米高,怎么会像是无边海沟一样深不见底?
但这个想法只维持了不到一秒,很快就消失不见。
那阵潮水如伸出无数手臂一样拥抱着他,紧裹着他,将路远寒的身体往更深处拖去,这种轻飘飘的感觉就像游鱼入海,飞鸟在天……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些水消失了,他穿过赤波一样的天际,整个人急速降落,从铺着血幕般的世界上方摔了下去。
路远寒霍然睁开了眼睛。
视野中的发光物不断逼近,在他眼前飞快放大,看上去极为怪异,像是一个正在旋转的平面,周围还分布着无数运动的黑点,
在路远寒的身体悍然撞上去之前,他终于反应过来——那是棱镜的顶部。他在濒死之时,竟然穿越了两个世界的边际,到了那座巨大的建筑物正上方。
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举动,他就失去了意识。
*
“滴答、滴答……”
某种黏稠的液体落在了路远寒脸上,触感还很温热,顺着他的面部轮廓不断往下流去,所到之处泛起轻微的痒意,毋庸置疑,这并不是一种多么愉快的感受。
他抬起一只手,在自己脸颊上摩挲片刻,才从勉强张开条缝的视野中看到了指腹上让人触目惊心的红。
——有人的血滴在了他脸上。
意识到这一点后,路远寒瞬间清醒了过来。他从硬质地板上坐起身来,说实话,这地方硌得他骨头生疼,比家里的瓷砖还要让人躺着不舒服,简直就像为犯人准备的。
犯人?路远寒眉头微微跳了一下。
直到此时,他才抬起头打量着吊在自己头上的这位仁兄,那人显然已经死透了,垂下的身体略显僵硬,在绳圈束缚之下小幅度晃动着,两侧的手因脱力而松开。
他往上看去,那张悬梁自缢的脸再熟悉不过,正是路远寒本人。
又一个死去的自己?
有了前面的铺垫,无论在幻觉中看到什么,路远寒都不会再感到意外了。他静下心绕着尸体缓缓转圈,很快就得出了那人是自杀的结论,除此以外,他还观察着周围环境,在脑海中搜集着一切有用的信息。
首先,尸体身上没有穿华庭一中的校服,从着装和皮鞋上看应该已经进入社会了,显然并不是2号。
其次,他所在的这个房间很小,还没有路远寒的卧室大,四面都是刷着白漆的墙壁,没有任何家具与装饰,看上去太过干净,反而让人生出一种极其压抑的感觉。
而在尸体旁边不远处有一张简易床,边缘处的床单有明显褶皱,对方似乎就是踩着这里,才将自己吊上去的。
死者自杀的手法已经有了初步掌握,除此以外,路远寒还有一个在意的地方,那就是天花板上的漏洞。在纯白的房间中,那个黝黑的窟窿显眼至极,不断有狂风裹着一阵血腥味从中吹拂进来,从声音上判断,他感觉自己现在像是……待在海拔非常高的地方。
难道自己就是从那里进来的?
路远寒揣测着。他只记得将“母亲”安置好以后,到卫生间洗了一把脸,洗手池中骤然升起漩涡,靠极为强大的吸引力将他往水面下按去,再次睁开眼时,就已经在这个地方了。
该不会是2号触发了什么交换机制吧,路远寒想。
他下意识绷紧了弦,一伸手从裤袋里摸出了手机,好消息是屏幕没有彻底碎裂,还能勉强使用,但是信号太差,消息应该是发不出去了。难以想象在卫星覆盖如此广泛的时代,竟然还有这种落后的地方。
他尝试着给对方拨了个电话,果然没打出去。
路远寒打开聊天界面,发现竟然有一条将近半个小时前发来的消息,那么他至少应该昏迷了二十多分钟。
L:我忍受不了了。
这条消息的内容看似没头没尾,却让路远寒蓦然一惊。
从已有的情报来看,两边世界基本上保持着同步前进。他站在一个成年人的角度,并没有选择扼杀身为怪物的母亲,2号行事莫测,做出什么抉择都有可能。
但那毕竟是生了他、养了他二十多年的亲人,就算路远寒曾经非常仇视他们,在那深刻的感情之下,同样也有着不可割舍的一份爱。
要是真下了手,他必然会陷入崩溃之中。
联想到十七岁的那个夜晚,路远寒大致已经有了猜测。他知道小时候的自己骄傲、自负,极其暴躁易怒,同时还有着严重的自毁倾向……他忽然觉得,2号不仅仅是从他性格中剥离出的一个阴暗面,更像是年少时那个即将走向极端的自己。
当时他停下了手,并没有成为一个罪犯。
那2号呢,他怎么想?
路远寒细想之下,只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他太了解自己会做出什么事,在什么情况下失控,2号要是自裁了倒是不要紧,毕竟他们本就为身体的主导权争得头破血流,但在这种地方,2号就像是他的另一双眼睛,路远寒还要透过那人搜集情报,并不能放他轻易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