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公子欢喜
一时间,原就人丁稀少的县丞府内似乎每个人都扯开了喉咙相互通知著:“顾大人,那位顾侍郎又来了!”
怕是三里外都能听见了,真不知他们这是在欢迎还是在赶狼。
顾明举摇著头一路往里进,一路便有人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呼啦”一下蹦出来,笑得花一般冲到他跟前:“小的给顾大人请安!”
“去吧去吧,都去找管家领赏吧。”站在严凤楼的寝室前,顾明举豪爽地挥挥手,於是眼里闪著小星星的人们便又“哗啦”一声散了,一句句“谢顾大人”倒是喊得响亮。
“真是……”他真在空空如也的院中哭笑不得。
背後突然听得一阵银铃般笑声:“真不愧是赫赫有名的顾侍郎,几串赏钱就把咱县丞府的人心都买了去。”
顾明举回身去看,一身红衣的飘雪正坐在屋里,望著这边“咯咯”笑不停。她端著药碗坐在床边,附在严凤楼耳边轻声说了一句,於是连虚弱的严凤楼嘴边也挂起了一丝笑。
“哪里,在下不过是为博飘雪姑娘一笑而已。”有模有样地跨前一步,仿佛戏台上初见佳人的小生一般,顾明举躬身施礼,“不知小娘子有意中人否?”
他刻意怪腔怪调,惹得飘雪又是一阵笑,雪白的面颊上飞起两朵红云。
顾明举说:“不说那就是有了。难不成是区区在下?”
红衣的女子落落大方回过身去给严凤楼喂药:“你说呢?”
“啊呀,那泰半就是在下了,真是何德何能呀。”他夸张地感叹,复而又煞有介事地惋惜,“可惜,在下已经心有所属了。这下怎生是好?”好似当真左右为难了。
“要不,委屈姑娘做我的二房?唉,我也知晓你是要与我那位心上人平起平坐,只是终究亲疏有别,在下只能对你说声抱歉。”
“呸!”爽利的女子终於受不住了,憋红一张俏脸狠狠啐了他一口,“顾大人你到底来探我家大人的病,还是来拿奴家消遣!”
她回过头去又跟严凤楼告状:“大人你听听,顾侍郎这是看奴家碍眼呢!”
严凤楼侧过脸冲顾明举看了一眼,於是顾明举便不再玩笑了,倚著门框静静地看著飘雪伺候严凤楼喝药。
严凤楼病倒是三天前的事。勤於政务的县丞坐在县衙里正看著卷宗,好端端地便倒下了,任人怎麽喊都喊不醒。等顾明举匆匆赶到的时候,人已经被送回了县丞府,额上烧得烫手,浑身都发著虚汗。
那时候,里里外外的人忙进忙出,顾明举就一动不动地坐在严凤楼床边,一整个晚上,木头人一般。等到第二天严凤楼睁开眼,顾明举才长舒了一口气,方发现那颗一直吊在嗓子眼的心终於又落了回去,整个人好似又活过来了似的。
温雅臣有句话是说女人的,顾明举记不清了,只记得大意是说,女人是这世上最难琢磨的东西。幸好这天下是由男人来做皇帝,倘若女主称帝,顾明举这一干靠揣摩圣意为生的狗腿子就要疯了。因为她们太多变也太擅长掩饰,一早还说著喜欢太阳,没到中午就改口说醉心月色,及至夜晚忽而又怀念起洁白的云絮。可有一样不变,无论隐藏得多好,在心爱的人面前,她们总会一不小心露出马脚。因为心爱的就是在意的,越在意,一举一动便会越刻意。
天佑二十二年,在从新淮北调泰州途中,严凤楼救了当时正自妓院出逃的飘雪,倾尽家当为其赎身。据说这是一个命途坎坷的女子,母亲早逝,父亲嗜赌。在妓院她过得也不好,因为不愿接客又时时想著出逃,她总是受著鸨母的鞭笞和虐待。唯一幸运的是,在被妓院护院追得穷途末路的时候,她遇见了严凤楼,天下少有的几个清官之一。若是遇到的是张知府之流,估计她就该哭著後悔为什麽要逃了。
这样的女子总是性情刚烈的,纵使笑容妩媚身段婀娜,眼底总有一分决绝。倘若不知好歹凑上前去,保不齐她就能从哪里摸出柄磨得雪亮的匕首来拼个鱼死网破。更何况,她不止刚烈,尚且还精明,一介弱质女流,却随著严凤楼走南闯北,将一个寒酸落魄的县丞府打理得井井有条。
眼前坐在严凤楼床畔的她却是浑身上下都是温柔体贴的,无论是指端抹著凤仙花汁的指甲,还是发间摇曳生姿的珠钗,都带著几分欲说还休的韵味,好似池塘里早开的一株夏荷,尖尖露一个角,便足以说尽一份情怀。
药的味道总好不到哪里去,从严凤楼微蹙的眉头和下弯的嘴角就能看出来。观察入微的女子笑著说:“这麽大的人,还怕吃药?”
严凤楼有些无奈地垂头。她笑著,垂下脸低低说了句什麽。远在门边的顾明举听不清,却看到严凤楼的嘴角翘了翘,因生病而更显苍白的脸因而显出几分生气。
她一勺一勺地喂,他一勺一勺地喝。即使话语很少,两人之间的默契却显而易见,一次抬眼,一个对视,足以说明这些年来的甘苦与共。
那边的女子视线有意无意扫过这边,顾明举不动声色地回给她一个笑,忽然有几分明了,那天杜远山站在书房外的心情。
第六章
历经风月的女子总比小家碧玉多出一份聪颖的心机,知道什麽叫见好就收:“奴家不打搅二位大人叙话。”纵使错身而过时的一瞥如何意味深长,飘雪嫋嫋远去的背影却是利落潇洒。引得顾明举不知不觉讲目光追出去许久“选个黄道吉日把飘雪姑娘收了吧。”
都来不及阻拦,言不由衷的调侃把心里的酸涩表露无疑.
“反正……反正你也老大不小了,是该娶一房妻妾开枝散叶延续香火。”
被他看得心惊,顾明举慌乱地收拾起自己的表情,干笑两声,尴尬地在严凤楼沉默的眸光里一步步走到他的病榻前.
床边置了一张方几,却不是用来放置茶水点心的.上头小山似堆了一摞折子,有些是下头送来报批的,有些是用来回报上级的.倘若随意选取几册来翻看,无一例外,各色字体下皆有严凤楼一丝不苟的点画圈阅.
明明病还没好……顾明举忍不住摇头,严凤楼,你还没被旁人害死,就要先被这些公务累死.
“昨晚什麽时候睡的?”看他眼中的疲倦就知,恐怕又是整整一宿未眠。顾明举压低了嗓音,深深觉得无力。
严凤楼仰头看他的脸,一双眼沈静恍如深潭:“大人天天探访,下官著实过意不去。”
“睡了几个时辰?”
“下官近日未曾往驿馆拜谒,不知大人住得可还称心?”
“大夫交代过,你要好生静养,不宜操劳。”
“前些时候,张知府曾派人传话,大人若住不惯,大可搬回青州城去。南安地小民贫,恐委屈了大人。”
“严、凤、楼!”他攥紧了拳头恨得要杀人一般。
一意回避着,严凤楼转开苍白如纸的面孔,将眼落到了榻下的青砖上:“我没什麽大碍,大夫说只要记得吃药就好。”
“这话你昨天也说过。”顾明举毫不留情地揭穿。
“这是小病。”
“小病积久不愈就会成大病。”
严凤楼还要分辩:“是些要紧的公务,拖不得。”
“公务拖不得,你的病更拖不得!”弯下腰,迫得他不得不抬头同自己对视,顾明举一字一句警告,“严凤楼,我可以派人去把那位张知府叫来问问,为何严县丞如此繁忙,连陪下官喝杯茶水、谈天叙旧的空闲都没有。”
严凤楼不做声了,眼中闪烁著几许不甘的光芒。但是面对“张知府”三字,他唯有低头臣服。
俯身在床沿边坐下,顾明举低下头,看见自己的手离严凤楼交叠在被上的指只差了一寸。当日出生小康之家的严凤楼称不上金尊玉贵,却也至少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小少爷,一双手生得修长干净,只握得湘管不沾染泥淖。如今却粗糙了,关节边有因经年握笔而生的薄茧,指间隐隐残留著去岁冻伤后的疤痕,还有手背上不知从何而来的细小口子……纵使他绝口不提这些年来艰苦,光看一双手就能猜到八九分。
於是不禁又摇头:“东山有山匪劫道,西城有商家遭贼。隔壁徐州饥荒,不出几日,必有灾民涌入;目下朝廷开炉铸钱又加了耗损;十月中旬就是圣上的寿辰,刚缴过高相的生辰纲,转眼又要再筹一份贺仪。还有去岁从邻县移居而来的那一批流民,人离了高昌地界,那位高昌县丞就撒手不管了,全数推给了你。”
这些是他知道的,还有不知多少是他顾明举不知道的。所以普天下的地方官无不削减了脑袋要往京城里钻,因为抚恤一方的实在太辛苦,零零总总的鸡零狗碎加到一起就能把人活活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