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火 第2章

作者:八口小锅 标签: 年下 近代现代

  但周童从未听周熠提过退役的打算。他想当然地以为周熠会像周舰一样,扎根在消防部队,成为一名随军志愿兵,况且这也是他一生当中未曾改变、动摇过的心愿。

  周熠入伍后只回过江洲一次,平时电话里也是问周童和奶奶多,说自己的少。周童对他的部队生活一无所知,包括最后的牺牲,只知道是判断失误,并且违抗了上级命令,因而死后也并未被追授烈士称号。

  这封信让周童感到前所未有的内疚。这些年,他一直心安理得地生活在养父和哥哥为他营造的舒适圈里,无法感同身受死亡的威胁,也不懂被烈焰炙烤的艰苦和伤痛。他可以随心所欲地挥霍,那都是周熠不曾拥有、也不可能拥有的青春和时光。

  同样是经历过劫难、被施与恩情的孩子,周熠只比他大了六岁,却毅然决然继承了养父的遗志,独自承担起千斤重责。

  当义务兵每月只有几百块钱的津贴,周熠都如数汇给家里,自己不留分文。他从不喊苦也从不说累,没享受过片刻的自由和快乐,甚至与人生了情愫也不敢放开去爱,不肯让人知道。

  那套西装非常便宜,面料也很普通,穿在周熠身上却是挺括高雅。十九岁的他是那么的年轻,那么的熠熠生辉、神采飞扬。他要去见的那个人,一定对他非常重要。

  接连几晚周童都辗转难眠。那封信像一首动人的诗歌在脑中不停地回响萦绕,他发现自己从未产生过如此强烈的渴望,渴望了解周熠在部队那一年所有的点点滴滴,渴望能再次靠近他、怀念他,走他走过的路,看他看过的火光。

  更渴望的,是知道那个爱着他的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

  闻阅进门的时候,周童正聚精会神地趴在桌前看全国征兵网上的大学生应征入伍政策,听到动静回头招呼一声“回来了啊”,又埋头继续。

  “啊。有热水没?渴死了。”闻阅把行李放好,端着杯子走到周童身后,瞄了一眼屏幕:“你干什么呢?要当兵啊?”

  周童划着鼠标,发现网页已经到底,随即合上笔记本,抱起桌上的暖瓶递给闻阅。

  “嗯,有点心动。”

  闻阅没当真,倒开水给自己冲咖啡。“心动一下就行了,千万别行动,不然你们院的老师和教授都得哭晕。”

  周童扭头盯着闻阅,看他用白皙修长的手指捏着调羹在杯子里搅拌,不由地皱起眉调侃道:“小阅阅都能当兵,我为什么不行?”

  闻阅不满地瞪他一眼。周童立刻敛了笑意,又极认真地问:“军训都差点扛不住,你真要去当兵?当兵可没咖啡给你喝,想好了啊?”

  “嗯。”闻阅坚决道:“我爸妈已经同意了。”

  周童叹息:“可惜你那双弹古筝的手,以后得去挖地雷、扔手榴弹了。”

  闻阅抬脚踹周童的椅子:“我又不是去越南!”

  周童笑而不语。事实上,他不止感到惋惜,还有些想不通闻阅坚持当兵的理由。

  闻阅也是江洲人,家里的船舶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红红火火,小少爷吃穿不愁,条件非常好。五岁开始学古筝,放着敞开大门的一本不读,一心要走艺术专业,没想到临近考试生了一场大病,这才退而求其次来了北临科大,还选了个冷门专业材料学。

  说退而求其次有些过分了。北临科大是根正苗红的211,好几个专业都是国家一级重点学科,其中就有周童就读的物理学院。

  按理说专业再冷,拿的也是名牌大学毕业证,没必要去走这条吃苦的路。以他的成绩和能力,修两个学位、或者读个硕博都不是问题。

  同届的学生都知道辛夷楼224有一窝子学霸。除了周童和闻阅,另外两个不是保送就是状元,一个读生物,一个读光学工程。

  闻阅有一点尤其好,就是没有少爷脾气,为人温厚随和,跟谁都处得来。周童性格也不错,不仅谦虚还是个热心肠,会下棋也会打乒乓球,体格、样貌都是一等一的好,要说缺点就是有点五音不全。宿舍里数他和闻阅比较接地气,又是老乡,所以格外投缘。另两个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神仙,每天宿舍、教室两点一线,最多再去个食堂。

  周童在北临没几个能说话、能交心的朋友,两根手指就数的得过来。闻阅算一个,于迪算一个。

  不过于迪总调侃自己是周童的忘年交。

  闻阅原本要去帮周童料理奶奶的丧事,无奈临时被父母带去外地,快开学了才回来。想到周童孤身一人操办丧礼他就过意不去,好吃好喝带了一箱,还强行要请吃饭补偿。

  趁着神仙舍友们还没回来,周童犹豫再三,还是把发现遗书的事告诉了闻阅。闻阅也很震惊,他多少了解一些周童家里的事,相比之下,他的人生到目前为止实在是太幸福、太顺利了。

  可即使经历了那么多磨难,周童也从未表现出丝毫对命运和生活的不满。从年幼时就不断在与身边的人告别,慢慢地,他学会了平静地接受,却没有变得麻木,也没有怨恨。这是精神世界富足的表现,是周熠亲手为他撑起的保护伞。

  周童阳光、积极、乐观,这些品质都让闻阅深受触动,认定他是值得深交的朋友。他的经历也让闻阅明白人生短暂,想做的事要抓紧去做,因为明天充满太多的未知,死亡总是不请自来。

  “这......”闻阅把遗书放回原处,难以置信地看着周童:“所以......你想去当兵?想找这个人?”

  “嗯。”周童躺在床上,枕着双臂看着天花板。“一部分原因吧。我更想搞清楚我哥到底是怎么死的。”

  搞清楚又能怎么样?难道逼着部队给他追授烈士?还是能换回他的生命?还有那个写信的人,谁能保证他没有忘了周熠?五年了,什么样的爱情能敌得过时间的消磨?闻阅不懂,也不忍心说出口。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么做,你爸和你哥能安心吗?他们本意就是让你远离,过不一样的生活。再说,老师也不会放你走吧?”

  周童不说话了。闻阅猜出他八成是已经下了决心,劝也没用,只好轻轻叹了口气,拿起桌上嗡嗡作响的手机看了一眼,抛到上铺:“你的大姐姐找你。”

  于迪已经在学校门口了。周童下床穿衣,闻阅捧着杯子靠在床梯上看他忙活,问他:“晚上不去吃饭了?”

  周童快速收拾利索,拿了手机和钥匙准备出门:“改天,我请你。”

  “好吧好吧,重色轻友。”闻阅一边小声埋怨一边点开了外卖APP。

  “小阅阅。”刚出门的周童又突然折返,扒着门探进半个脑袋:“听说新兵容易受欺负,哥罩你。”

  “嘁,谁要你保护。”闻阅嘴上说着。待门再次关上,又没忍住笑出了声。

  闻阅比周童小。虽然不认识也没见过,但他猜周童一定跟周熠很像。

  ...

  校门口停着一辆白色的7系宝马。于迪剪了个少女感十足的刘海,驾驶座的椅背上搭着MaxMara新款羊绒大衣。她问刚上车的周童:“我家没人,去吗?”

  “不太好吧。”周童系好安全带。“去你家也太奇怪了。”

  “怕什么,又不是偷情!”于迪满不在乎,利索地挂上档,转动方向盘将车驶离。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周童望着窗外闪烁的霓虹听于迪边开车边碎碎念叨。

  “这两天忙什么呢?约都约不到......还以为你有新欢了。有了可要告诉我啊,至少得比我漂亮......”

  于迪是北临本地人,房地产商富二代,二十六岁就接管了父亲的帆船俱乐部,聪明伶俐上进,事业心强,是个成熟、体贴的完美女友。

  相识的过程有点狗血。于迪在恋爱这件事上有个特殊癖好喜欢弟弟。据她本人说,从早恋时期开始,她就没交过比自己年龄大的男友,大三天也不行。

  那时候周童刚入学不久。有天晚上于迪送当时交往的弟弟回宿舍,被他自称正牌的女友蹲了个正着。凭于迪的条件,想要什么样的弟弟没有,这位让她花了心思花了钱,扭头又给她泼了盆脏水,让她无辜成了小三,还由着女友划她的车,追着骂她不要脸。

  这显然是被耍了。精明如她也有识人不清的时候,当即要羞愤离去,却被对方揪着不放。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拉拉扯扯混乱之中有人替她挡下一耳光,把她护在身后,好言好语跟对方讲道理。

  吵闹声在意识里逐渐减弱。于迪逆着路灯抬起头,看见一个高大帅气的男孩,皮肤是好看的小麦色,眉骨投下的阴影遮住了深邃的双目,看似深沉却难掩天真和孩子气。他的双唇饱满有型,吐出的每个字都低沉悦耳,像深夜里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厚重声,让人感到可靠、踏实。

  后来于迪问周童:“你就没想过我可能真的是小三?为什么帮我?”

  周童腼腆地笑:“你漂亮,看起来也很善良。”

  这话换任何一个人说于迪都不会觉得真诚。坏心情烟消云散,她眯起眼盯着周童,直截了当地问:“那你要不要做我男朋友?”

  周童挠了挠头:“不了,不合适。我该走了,再见。”

  于迪的礼物总是原封不动被退回。

  后来她不知道从哪儿搞了两张中日高功率激光物理联合实验学术交流会的入场证,好歹把人约了出来,硬着头皮陪他听了三天的“激光聚变”、“高能量密度”、“等离子体”和“核聚变固体激光技术”,哈欠连连又强打精神的可爱模样任谁见了都不可能不心动,愿意把肩膀借给她靠着睡。

  “你有心事?”酒店房间里,于迪盘腿坐在周童面前的沙发椅上,托着下巴仔细打量他藏着忧郁的眉心。

  “嗯......”周童稍稍停顿,继而开口:“姐姐,我们分手吧。”

  于迪喜欢听他这么叫自己,也察觉出他是认真的,于是问他:“真有新欢了?”

  “没有。”周童抬起头与她对视,眼神温柔真诚。“我打算去当兵,不耽误你了。”

  这原本就是一段各取所需的关系,直到快结束才发觉多了些不舍和依恋。周童在感情上的洒脱大方跟他的年纪十分不符,但这是于迪非常喜欢他的一点,包括他的纯真和直白。

  她没再多问,也不言语,只是坐过去把周童揽入怀中,轻抚他的后背,听他用沙哑的嗓音几不可闻地说:“我好想我哥啊。”

  

  

第3章

  “胡闹!”姚宏伟把档案袋“啪”地摔在桌上。“谁给过的政审?!”

  屋里三人面面相觑,半晌才有人开口解释:“他填的应征地是北临,不是江洲。北临这边不了解情况......”

  “那就去跟北临的应征办说,筛掉!”姚宏伟气得吹胡子瞪眼。

  几个下级机关的人更为难了。“已经预定,张榜公示三天了......媒体的采访也播了,我们本来想掐掉,但不是什么敏感违规内容,网上也有很多,不太好办......”

  “......”姚宏伟一口气如鲠在喉,烦躁地大手一挥:“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你们先去吧!”

  三人退出门外,随着“嘀”地一声,茶壶里的开水也逐渐停止了沸腾。档案袋摆在面前,封面上“周童”两个字看久了变得晦涩陌生。

  这孩子百分之百是奔着消防部队去的,可一个家里有两个烈士难道还不够?他姚宏伟说什么也不能允许悲剧再次上演,不能眼睁睁看着老战友仅剩的儿子重蹈他的覆辙,哪怕只有百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他也找不到任何问心无愧的理由。

  当年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他不知道十二岁的周熠是怎样带着弟弟一路走走问问找到了市特勤大队,只记得见到两兄弟的时候,他们全身上下都脏得不成人样,口袋里只有半个花卷。

  周童一张脸哭成了小花猫,指着街对面的煎饼摊喊饿。周熠俨然一副严厉的大哥模样,不准他哭,领他在大门外长跪不起,口口声声说着要当消防员,要报答周舰的救命之恩,坚决得仿佛再无退路。

  两兄弟原本是在江边长大的渔村孩子。那年,一场罕见的洪涝灾害摧毁了长江沿岸数余座城市和村庄,也夺走了他们的至亲。

  爸爸妈妈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将两兄弟高高举起,放在了破损的甲板上。他们声嘶力竭地呼救,可下一秒却房倒屋塌,凶猛的洪水瞬间将两人卷走。

  一生在大江里讨生活的人们,最终与江川融为了一体。

  周熠用小小的身躯保护着弟弟。周舰把他背上岸的时候,他肺里已经积了很多水,发了整整一个星期的高烧,好几次差点没了小命。

  昏迷中的周熠也在不断呼唤弟弟的名字。后来他自作主张给自己取了一个“熠”字,给弟弟取个“童”,简单直白的愿望,尽管童年太苦太苦,但生活还要继续,弟弟也还小,周熠坚信,一定会有办法让他忘记过去。

  姚宏伟是看着周熠一步一步地把自己活成了周舰的样子。

  周舰打了半辈子光棍。没收养周熠和周童之前,消防站就是他的家,云梯车就是他的席梦思,一捆水带、一瓶空呼也能让他抱出老婆的感觉。那些不敢尝试飞跃、第一次近距离接触火场的新兵都领教过他的“洗脑式”摧残即用疯狂的体能训练加暴风般的咆哮训斥,让他们抛弃脑中一切恐惧和杂念,置生死于度外,宁可牺牲自己的性命,也要确保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将为人民服务、救人民于危难当做唯一的目标和信念。

  周舰对周熠视如己出。这个孩子表现出来的倔强和坚毅让他看到了另一个自己,也看到了消防事业的未来,因此,他对周熠各个方面的要求都可以说是极尽严苛,训练起他来更是毫不留情。周熠不仅扛下来了,还深受他的影响,无论观念还是言行都与他如出一辙。但谁都没有想过,这一切对一个脊梁还很单薄的少年来说,是多么沉重的负担。

  特勤出的都是最危险的警,也最能历练人。姚宏伟虽然是周舰的领导,却也常想,如果当年周舰没有牺牲,今天省总队副队长、政委的位置,也并非自己莫属。

  干消防的平均年龄都不大,姚宏伟去年也才刚过四十五。如今坐在这把沉甸甸的交椅上指挥监战,时常怀念的还是在市特勤大队时跟兄弟们出生入死的日子。

  他最欣慰、也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那些像他和周舰一样热血的年轻人,前仆后继、义无反顾冲进火场的画面。

  尤其是周童,绝对不可以。

  ...

  “报告。”

  门外一声洪亮的请示打断了姚宏伟的思绪。他定了定心神,把桌上的档案推到一边,沉声应道:“进来。”

  来人推门而入,迈着稳而矫健的步伐行至办公桌前,先以近乎完美的军姿和漂亮的动作向姚宏伟敬礼,接着将夹在腋下的文件端正摆放在他面前,字正腔圆地向他汇报:“报告首长,干预小组的规划和部署方案已经完成,请您过目审查。”

  姚宏伟快速扫视桌上的文件,再看面前这位年轻的正团级中校,面露赞许且满意的神色。

  帽檐下是一张青春逼人、线条柔和的脸。飒爽的英姿、整洁的军装、笔挺的脊梁和双腿,还有言行举止间的不卑不亢,无一不淋漓尽致地昭示着当代军人的风采。

  武警消防部队是一支特殊警种,也是和平年代里经受生死考验最频繁、面临牺牲危险最大的一支队伍。他们隶属于公安部,却严格执行着军事化的管理制度,二者的区别在于一个是国家公务人员,一个则是现役军人。

  之所以采取这种制度,很重要的原因在于它能够保证这支队伍年轻化,有充沛的体能应对高强度的救火行动。其次,军人讲忠诚、讲纪律、讲服从、讲奉献,能够坚决果断地执行任务,不畏危险和挑战。但万事都有利有弊,这样的现役制度也导致消防兵更迭太快,个人灭火经验难以有效积累,平均牺牲年龄远远高于其他警种。

  很多欧美国家早在数年前就将这一行业完全职业化。他们的消防员从专业院校毕业,可以像普通人一样上下班,享受闲暇时光,大部分都可以在一线干到四、五十岁。他们同样不惧生死,勇往直前,但从不做无畏的牺牲,因为培养一个合格的消防员成本很高,他们的生命高于一切。

  不同文化背景下,任何制度都会被人诟病。但救死扶伤的信念是相通的,好的经验和方法也值得学习借鉴。

  从去年开始,中国的消防部队就有退出现役转行政编制的苗头。年轻的中校提出了组建快速干预小组的想法即在各个队伍中挑选数名战士组成一支救援小队,不同的是,这支小队只专门用于搜救被困消防员,在突发情况下协助他们于火场中逃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