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八口小锅
奚杨默不作声,半晌才答:“一样的。我们近些。”
“放屁。”涂科手肘搭在车窗边,磨着牙说:“用屁股也能猜到是讲旭那只老狗干的。”
奚杨:“......”
“涂队,教导员,我......”
不出声差点被遗忘了。一头雾水的周童刚开口就被打断,奚杨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头也不回地对他说:“一会儿跟着涂队,不准乱跑,不要擅自违抗命令。”
话鲠在嘴边,周童只能应道:“是......”
尽管内心疑惑重重,还有些许不甘,但周童还是默默服从了安排。勤务车闪着警灯疾驰在深夜的马路上,头脑被窗外不断灌进的风吹得逐渐清晰,毕竟了解、看过和实际操作是两回事,新兵连也只是普通的内卫武警连队,在没有经过任何相关训练、不具备战斗条件的情况下,不让他进入火场不仅是对他本人负责,也是对其他战士的生命安全负责。
失火建筑不高,但在距离还有一公里时已经能看见楼顶冒出的滚滚浓烟。特勤的车跟前序抵达的队伍一样也被挡在了外面,下车后涂科带队快步穿过乱糟糟的施工区域抵达火场外围,第一时间接过了现场指挥权,听辖区中队长和工厂负责人报告火情。
站在警戒线外已经能感受到一股股热浪扑面而来。原本清凉的夜晚,所有人还未进入火场就已汗流浃背。周童紧跟在涂科身后,四处张望着寻找闻阅的身影,但现场穿着防护服戴着头盔跑动的人太多,一时难以分辨,只能焦躁不安地观望,默默祈祷同样没有经验的他被留在了营区。
描述完失火单位的基本构造和消防设施情况后,中队长接着说:“里面货架实在太多了,火已经形成立体,爆炸两次,能动作的防火门只有一半。四楼以上有明火,框架结构,已经烧到后面的厂房了。还好人不多,值班的、加班的工人加起来搜救出三十来个,周边已经疏散完毕,排烟口也开了。市政调了铲车和自卸车过来拆除搭建,马上就到。”
涂科看了看时间对他说:“把前期内攻人员全部撤出。”跟着又指挥向宇:“特勤上,把西面和南侧防守住,用水炮冷却承重构件,不能再往写字楼烧了。”
“搜救小组情况怎么样?”奚杨在一旁问道。
“进去了三组,刚出来,确认内部已经没有被困群众了。”中队长如实说道:“但是我们的人少了两个,都在六楼。”
奚杨扭头喊来张思琦:“带四个人,调好对讲。”
“收到!”张思琦立刻带领队员奔向消防车器材箱,十几秒就配齐物品进入了战斗状态。奚杨又对涂科说:“等不了清障了。给我两支水枪掩护,我从楼梯上。”
“嗯。”涂科朝向宇点头,示意他去做准备,接着再看奚杨:“我给你十分钟。这楼顶不住了,不排除内部有增建,小心轰燃。”
“知道了。”奚杨应道,接着就要转身离开,涂科突然一把拉住他的胳膊,低声对他说:“记住,干预小组的必要性不是一次两次就能证明,不要勉强。有我在,没人敢说你一个不字。”
那一刻,紧绷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笑容。不,那不能称之为笑,只是飞快地牵动了一下嘴角,紧接着就被负压面罩盖住,没了表情。
周童以为自己看错了。
看着奚杨带领队员步履坚定地跨过火线走进火场,周童内心涌起一股说不出的酸涩。周熠也曾是这样吧,无数次背向牵挂他的人负重前行,突然有一天就再也没有回来。
...
火场撤离不能仅限于原路进出,向宇安排几人分别守在正面和南侧,确保两个出入口的通畅,一分钟后,干预小组成员进入商城,开始沿着消防通道向上行进。
供电已经中断。四楼以下未被大火波及,勉强可以通行。五楼开始能见度降低,整个楼梯间充斥浓烟,伸手不见五指,并且到处都堆着货物,阻碍重重,前行变得十分困难。
绕过一个拐角摸索至六楼,呼救器的高分贝响声越来越清晰。头顶灯光照到防护服上的反光条,一名腿部受伤的消防员倒在无法完全关闭的防火门前,只戴着头盔、面罩和空气瓶不见踪影。
武炜第一时间上前检查脉搏与呼吸:“还有!”
快速固定伤处后,昏迷的消防员戴上了呼吸面罩,被武炜和另一名队员背下了楼。防火门已经微微变形,火舌不断从门缝里向外舔舐,张思琦用消防斧将门彻底撬开,高温瞬间裹挟着烈焰扑了出来。
火势比想象的还要猛烈,内部温度至少在六百以上。部分暴露在外的钢桁架已经明显开始削弱、伸长,这意味着天花板随时可能坍塌。呼救器的声音清晰可闻。面前几处明火被堵威用手持灭火器扑灭,开辟出一条通道,三人依次进入,终于看到不远处有红色的光点在烟雾与火光中闪烁。
另一名消防员被困在一间尚有实体墙分隔的商铺里,距离消防通道七、八米远。倒下的货架和燃烧的货品将他阻挡,面罩已经破损,身体被电缆电线重重缠绕,一旁扔着两个空的气瓶。
三人合力扑火,搬开货架将人拖出。就在这时,头顶传来一阵建筑材料断裂的声音,张思琦立刻大声喊道:“快走!要塌了!!”
话音刚落,只听“轰”地一声,面前所有的可燃物品同时起火,包括先前并未燃烧的和刚刚才被扑灭的,都重新窜起了火苗,瞬间将没来得及撤离的三人包围其中。
与此同时,头顶早已无法承受荷载的天花板一块接一块坠落,扬起的大量尘土与浓烟一起,将视线彻底模糊。
...
十分钟前所未有地漫长。商城外围的临时摊位和货物堆垛已经清除完毕,高喷消防车陆续进入,水炮再次做好了准备,就等干预小组安全撤出后集中将大火扑灭。
每个人都听到了那声巨响。
同一时间,背着伤员的武炜出现在了南侧入口。哪怕没有经验,周童也知道轰燃的原理和危险性,顾不上管什么命令不命令,当即飞奔过去高声问道:“教导员呢?!”
武炜气喘吁吁,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见涂科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来,一把推开周童,揪住他的衣领又问了一遍:“奚杨呢?”
“在后面......堵威和张思琦......还有一个伤员......”
涂科的脸阴沉地吓人,头也不回地对周童说:“叫向队搭云梯准备强攻,去拿空呼和热成像仪给我。”
向宇已经跑过来了,一听这话连忙阻止道:“增援就快到了!你不能进去!现场还要靠你指挥!要去我去!”
周童从来没有这么痛恨过自己的无能。学习好能怎样,当了兵又怎样。早知道有一天会站在这里,他宁愿当初追随周舰的人是自己,努力活下来,努力去挽救战友的生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等着,等一个也许再也不会回来的人。
又一次。为什么......怎么可以!
...
“教导员!!思琦”
包括向宇在内的所有人同时奔向正门,每一声脚步都像踏在心口一样钝痛。
“还他妈有我!”浑身没有一处干净的堵威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扒掉面罩摘下头盔,露出被熏得漆黑的脸朝冲上来围住他们的人抱怨道:“给我一瓶水啊!”
防火服有几处边角已经碳化,一张清秀的脸上沾满了污泥。奚杨将伤员交给医生,又查看了张思琦的状态,目送两台担架上了救护车,对一旁黑着脸的涂科说:“别瞪了,就超了两分钟,该罚罚。”
涂科半天不说话,看他掩饰到极致的惊慌,过了好久才哼笑一声道:“我看你是欠收拾,等着讲老狗找你麻烦吧。”
看他走远,奚杨重重叹出一口气,揉乱自己一头汗湿的短发,无奈心说没进去之前还打包票要保我呢,怎么生死走一遭出来就变了?
再看堵威,已经被队友用瓶装水从头到脚淋了个湿透。
商城和工厂几乎烧毁,好在火势得到了控制,没有波及旁边的写字楼,就算打了胜仗。
救援暂时结束,灭火还在进行,二期攻坚人员撤出,支队调来的后援再次补上,剩下的就是内外梯次同时进攻,消灭零星残火。但奚杨不打算休息,一面想着该抽空把这次逃生案例整理出来编进教材,一面迈开步子要往临时指挥处去,一转身却撞上一道滚烫的视线,隔着人烟,隔着喧嚣,隔着风声、水声和飘飞的灰烬,将他连同他身后的烈火和废墟一起定格。
那是泪光吗?还是幻觉。为何似曾相识,又比记忆中的还要强烈。
第8章
从背着伤员、拖着张思琦带着堵威一起出现在商城正门入口时,那道目光就像长在了他的身上,紧紧追随,不敢有一刻停歇,好像一不小心一眨眼,他就会再次消失不见。
所有人都沉浸在悲喜交加之中,恨不能立刻听他亲口讲述刚刚经历过的危难,又绞尽脑汁花招百出要逗他开心,试图让他忘记那濒临深渊的记忆,就像涂科,明明急红了眼却不肯透露一丝担忧之情,仿佛那会否定、伤害他的能力和自尊,是不该赋予一个浴火归来之人的情感。
只有周童,眼里的恐惧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奔涌席卷着击垮防线涌进胸膛,将干涸的心泡胀得酸涩发软。
于是忍不住迎着目光走向他,无视横穿而过的人和地上横七竖八的阻碍,暂时放下维持了太久的理智,放任自己踩在失控的边缘。
脸颊因高温的炙烤而滚烫发红,沉重的隔热靴让迈出的每一步都异常艰难,但没有丝毫的犹豫和停顿,也不忘将掌心的汗渍和污泥在身侧偷偷一抹,到了跟前却只淡淡一句,路过一般无心又无意,仿佛不是为他而来。
“别站在这里,回车”
像初见时的握手一样,周童不错眼珠地看着奚杨走近,不等他把话说完就突然敞开胸怀,给了他一个意外的拥抱,姿势和力度如同某种年幼而莽撞的兽类,默不作声地伏在他肩头,好像下一秒就会向他摇尾乞怜。
“哥......”
浅浅的目光一滞,眉头拧起又舒展,反复几次,张开的双唇顿时再吐不出半个字来。心跳陡然加速,甚至比刚刚死里逃生时还要剧烈许多,只有大脑短暂地空白,一时思考不出任何自救的办法。
身旁纷乱嘈杂,脚步匆匆,他却抱得这样天经地义、旁若无人。少时,奚杨抬起那只擦净的手轻拍几下周童后背,用只有他才能听清的音量安抚道:“没事。”
别害怕。我会回来。
心里泛着复杂、无奈又矛盾的情绪,不由地暗暗苦笑一声,这是怎么了?为何每每与他对视,彼此都像是在看另外一个人。
年轻而充满生命力的心跳,胸膛结实火热。这世上哪有不扑火的飞蛾,躲在阴暗里太久,怎么会不渴望光明与温暖。
...
大火在凌晨时分被彻底扑灭。起火原因初步判断是电路老化,加上消防设施不健全,值班人员企图逃避处罚,没有第一时间报警,而是选择自行灭火,直到火势无法控制,延误了扑救时间,最终酿成悲剧。
周童并非真的看了一夜。后来他也奔走在消防车之间,帮忙扛水带、搬空呼,给一批又一批冲进去再出来的消防员们拆卸装备,搀扶伤员,但始终处在奚杨视线范围内,但凡离远一点点,就一定会被发现,继而被喊回。
收队时张思琦不在,周童便跟随武炜几人上了云梯车。车窗外晨光熹微,刚刚支起的早点摊子沿路可见。折腾了一夜的小伙子们没几句话的功夫就靠在一起一个接一个地睡着了,只有周童还很精神,瞪着眼睛盯着驾驶员开车,脑子里一片混乱就在几个小时前,根本没进火场的他却不知为何头脑四肢一起发热,鲁莽地拥抱了他的上级,他的教导员。
僭越、冒犯、失礼什么的都顾不上想,怎么开始又怎么结束的也记不清了,唯一深刻的感受,是怀里人除了脸红得厉害,身体的其他部位都很冰凉。一个刚从火场走出的人,裸露在外的手臂、无意间触碰到的耳垂,就连汗水和呼出的气息,都不是该有的温度,不符合基本的人体物理现象。
他是......体寒吗?
一场火灾下来体力消耗巨大,几车人累得东倒西歪,回到营区就集体瘫倒,衣服、鞋子脱得乱七八糟,装备也都扔在地上等着留守中队来检查整理。
食堂煮好了野菜馄饨和鸡丝面。一进门就看见抱着塑料箱的闻阅跟在老方后面给队员们分发汽水,心里顿时踏实不少,身体也开始有了饥饿和疲惫的感觉。
“喂,小阅阅。”周童快步到他身后,吓了他一跳。
闻阅心事重重,一见周童才明显松快下来,塞两支汽水到他怀里,满脸什么也不知道什么都无所谓:“出警去了?怎么样?”
“不怎么样。”周童拧开橘子味儿的汽水猛灌几口,体内的燥热随着一个嗝被释放出来。“想让姚叔叔把你弄走,做个文职,要么去当个文艺兵?也不浪费你的才艺。”
闻阅瞪他一眼,伸手向他要另一支汽水:“不喝还回来。两下就让你焐热了,别人还怎么喝。”
周童不给,想了想又趁他不注意把汽水丢回箱子里,换了支冰凉的,扭头张望一圈儿,没见到人,于是问一旁埋头吃第三碗面的堵威:“教导员他们去哪了?”
堵威身上的衣服湿了干、干了又湿,泛出一层层白渍,手臂酸痛得使不上力,一筷子面吃得哆哆嗦嗦:“应该去医院看思琦了。”
闻阅发完汽水也端了碗馄饨跟他们坐在一起,听到医院二字便问:“怎么回事?严重吗?”
回来的路上周童忍着没问,这会儿便赶紧盯着堵威,等他把嘴里的面吞下去。
“不知道,被隔断砸了,还好没砸到头,不过伤筋动骨怎么也得养个十天半月的。”堵威眼神闪烁,又对周童说:“这几天你可以先睡他的床,不用在涂大爷那儿挤了。”
碗端在手里喝着汤,眼皮都在打架。周童没忍心追问下去,转而看向同样在犯困的闻阅:“你没睡?”
闻阅嘴里叼着筷子,松开手揉揉酸涩的眼睛:“没。警铃响我就起来了,但是班长没让我去。干着急也睡不着,就帮方叔打打下手,他说你们回来肯定饿坏了。”
“想赶紧开始训练......”闻阅垂眸看着碗里的汤水,声如蚊吟。“还什么都不会......”
周童比闻阅更急,却沉稳安慰着他:“回去好好睡一觉,有你练的,别急。”
...
整夜作战结束后,三个中队的战士都狠狠睡了一觉,直到第三天才恢复训练。周童收了东西回宿舍,倒在张思琦的床上一头睡了过去。中途不知是几点也不知是日是夜,仿佛有人来过,脚步轻轻,在门外询问几声便离开,留下一丝洗不净的气味,让他在梦里回到了浓烟滚滚的火场。
彼时烈焰还未熄灭,仍在疯狂叫嚣,但这一回他不再置身事外,而是扛起水枪跟战友们一同飞身跃入,拼命追赶着前方那个模糊不清又难以超越的身影。
火灾过后第三天,省消防总队防火处的一间办公室里,堵威身着常服正襟危坐,面对包括讲旭和姚宏伟在内的一众领导有问有答,丝毫不惧。
“......原路走不了了,奚队看过疏散图,知道隔壁有间员工餐厅,带我们用餐桌作掩护爬到厨房,里面有扇窗户,外面是食梯井,我们就是从那滑下去的。”
姚宏伟面露几分欣慰。讲旭摘下眼镜问他:“营救前你们没有确认过被困人员的生命体征吗?”
堵威眉头一紧,不假思索道:“当时已经发生轰燃和坍塌了!如果再多停留半秒钟,我们都出不来。之前救的那个有确认过的!”
讲旭对他的态度不甚满意,闻言便打发他离开:“行了,你出去吧,叫奚队进来。”
人来人往的走廊上,奚杨双手插兜立于窗边,看着随风轻摆的五角枫叶,回忆起昨晚在队员宿舍里看到的一幕。
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
空调那么凉他却光着膀子,被子蹬掉了半截,长腿委屈地支出来悬在床边,看上去跟所有十九岁的男孩子一样大大咧咧无拘无束,面容却有几分焦灼不安,像被什么可怕的东西魇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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